微笑刺客
作者: 曹军庆他的笑容真天真啊。现在,还有哪个男人能有这么干净这么动人的笑容呢!朱能镜因为这个笑容叫他天真男孩,下象棋的那些人中,也有人叫他微笑刺客。我们县里有个作家姓周,名叫周望东,有一天周望东也在湿地公园看到他了,并为他的笑容所震惊,情不自禁给他取名叫任我笑。
金庸小说里有个人物叫任我行,周望东随口就叫他任我笑了。
那天,周望东用手指着他说,“你笑得这么无拘无束,这么天地无私,不如就叫你任我笑吧。”
任我笑望着这个指着他,正在对他说话的人,依然笑着,他没吱声,但是他眼神清澈。
从此,这个浪迹在湿地公园的流浪汉,也有了自己的名字。每个在湿地公园游玩的人,现在都叫他任我笑。
任我笑的特征就是那不变的笑容,而除了笑容,他身体的其他部分,怎么看都像是拼接组装出来的。他头发长,长时间没理过,也没洗过,由着它乱纷纷地披挂着,还一绺一绺地打着结。从远处看,那个脑袋就像是从垃圾堆里捡到的一只灯笼,周边挂着丝绦,然后随意地装在脖子上。至于服装,也是五花八门,他上半身穿着冬天的灰色羽绒服,整个半截身子还停留在寒冷的冬季。下半身却穿着蓝色的薄运动裤,裤缝处贴着一长条白线,仿佛已经来到了夏天。
都是捡来的东西,衣服也好,鞋袜也好,甚至他的躯体器官也好,都像是从哪里胡乱捡来的,胡乱装在一起了。上半身跟下半身不搭,这里跟那里不搭,看着古怪,总觉得哪个地方不对劲。捡着什么穿什么,四季在他身上从来都不分明,他也从不在乎冷和热。
他是个突然出现的流浪汉,不知道他从哪里流浪来的,他几乎很少说话,后来他开口说话了,口音却是谜。人们很难分清他的口音,就像着装一样,他的口音也拼凑了诸多杂七杂八的东西。他一定到过许多不同的地方,每到一处地方,他的口音都会有一点点变化。就像一株植物,在这里被人剪去几根枝条,在那里又新长出了几根枝条,但是变来变去,好像还在南方。他的口音无疑是一株南方植物。
任我笑一来到我们县城,就看中了湿地公园这个地方,日夜在此出没。
这儿人多,有跳舞的人,有锻炼身体的人,还有下象棋和闲坐的人。
朱能镜退休后常来此地闲坐,他瞧不起很多人,上班时,他瞧不起同事,退休了,他瞧不起那些跟他年龄相仿或比他年长的老头老太太。他退休前在公安系统工作,先后在四个乡镇派出所任职,退休时是副科级。朱能镜此生看到过很多事情,也经历过很多事情。长期办案,让他能够了解诸多表象背后的事情。因此自视为聪明人——他有资本痛恨愚蠢。虽不曾在县城工作,却可以瞧不起县城里的人,他认为城里人跟乡下人差不多,有些甚至比乡下人更愚蠢。
在公园里下象棋的那些人,更是乌合之众。他们争吵不休,动不动起内讧,相互攻讦,面红耳赤地互相对骂。可是要不了多久,又和好了。朱能镜不入他们的圈子,从不下棋,也不去观望。他热衷于阅读手机,在这一点上,他和年轻人很相像,这个时代,聪明人不必阅读书籍,只阅读手机就够了。
他真是一刻也离不开手机,眼睛都看坏了,不得不配了眼镜,每隔几小时,还得往眼睛里滴几滴眼药水,以缓解干涩或无端流泪的症状。每次滴眼药水,他都要仰望蓝天,就像是在承蒙上天的恩泽。手机里有知识,有关于这个世界最通透的诠释。世界是什么,这个世界怎么样,手机能回答所有疑问。小到个人疾病如何防治,保健食物如何选择,大到世界局势如何变化,只要一部手机就能无所不知。
但是,朱能镜进一步确认,如果你要获得知识,或者不如说你要获得真相,那么,你就要找到路径。你需要和你的手机融为一体。让手机成为你大脑的一个部分,成为你记忆的一个部分。不是你改造手机,而是手机改造你。不是你和手机相互改造,而是你和手机相互印证。你的记忆,你的认知和你的脑子,跟你的手机一起熔铸,这并非实验,而是现实。被你拒绝的东西,你的手机将屏蔽它们,而你接受的东西,你的手机总有办法源源不断地推送给你。
这是朱能镜退休后的生活体验,他生活在数据中,被开了天窗,还不止一扇天窗,他被开了很多扇天窗。突然间,他甚至觉得前半生算是白活了,居然有那么多事情他不了解,或者只是一知半解。
直到现在,他才非常幸运地从手机里找到了人生真谛。他开始相信某些阴谋论,那些被视为阴谋论的论调,很可能才是至高无上的真理。他乐此不疲,在手机提供的汪洋大海里畅游不止,他为新近发现的那些岛屿、沉船和暗夜里的星光而着迷。
许多事情,我们这个地方的人都还一无所知,都还蒙在鼓里。那些下棋的人,他们什么都不知道,比如本·拉登还活着,那个被打死的本·拉登只是本·拉登的替身。这个难道没有戏剧性?那一群行尸走肉,他们哪会管这个?
还有911,也是美国政府所为,是为发动一场战争制造的借口。美国政府本来有能力也有时间击落被劫持的客机,却故意让它们撞上世贸双子塔,想想看这是为什么。
希特勒还活着,这太惊人了,他就住在南美一栋乡下别墅里,在那里颐养天年,而在柏林地下室自杀的那个希特勒也只是他的替身。
拜登大选之所以赢了特朗普,是因为使用了选举机器作弊,作弊机器制造商在德国的法兰克福,已经被美国特种部队一锅端了。
天哪,这些令朱能镜目瞪口呆,原来是这样!以前我怎么不知道。
此外,还有其他一些事情,国内国外的事情,明星富豪的事情。太多真相蜂拥而至,朱能镜像个得道者,像个宝藏发现者,所有的宝藏都在手机里,手机像极了空旷幽深的藏宝洞,他一头扎进去了。每次深度阅读,都有新发现,都有新启迪。于是,他比那些下棋跳舞的同龄人和年长者有了优越感。他一下子就比他们更有知识了,知道得比他们更多,也了解到了更多鲜为人知的内幕。
一个怀揣着绝密内幕的人,就像一个怀揣着金币的盗贼,或者就像一个举着火把赶路的夜行者,内心必然会有高人一等的骄傲。
朱能镜看手机看累了,累得实在不行了,就要滴眼药水。当他仰起头,翻着白眼,往眼眶里滴着药水的时候,就又像是受到了天启,看到了新的真相。仿佛眼里流着的,不是滴入的眼药水,而是正在淌出幸福喜悦的泪水。
他低下头,真想跟身边嘈杂的人群分享他所知道的事情。这种分享,有点像富豪对穷人布施,包含着垂怜和悲悯。
可是,没人理睬他。
有几次他试图发表演讲,他从折叠小凳上站起身来,高声叫着说,“你们知不知道,本·拉登还活着呢。”
依然没人理他,更没有一个人围过来。他的声音迅速沉寂下去。下棋的人照常下棋,跳舞的人照常跳舞,大家眼皮也不抬一下。很可能还有人把他当成了疯子,但是,即使真有人把他当成疯子,好像也没人当真。
熟悉他身世的人,倒是在传一些小话,说他一生不如意,虽念过大学,在官场上——公安系统也算是官场吧,混了一辈子,也没混出名堂。临到末了,都已经退休了,是不是还想弄出点什么动静。看他那样子,急吼吼地想演讲,想传道的样子,简直像个小丑。
朱能镜不知道人家在背后议论他,他显得沮丧,深深感受到怀才不遇的痛苦。他满腹经纶啊,猛然间知道了太多秘密,知道太多被反转了的知识,却无处讲述它们。
他可怜自己,更可怜身边这些愚昧的人。网上有人说,县城里的人都在混吃等死,难道不是这样?难道不是在说他们?他们碌碌无为地活着,从来不关心世事。我呢,我也是县城里的人,可是唯有我胸怀世界,放眼全球。
这么一想,仿佛又得着了安慰。他的眼睛离开手机,鄙夷地望着那群下象棋的人。
也就在这时,他看到了任我笑。
应该是周望东在朱能镜之前发现了任我笑,并且已经为他取好了名字。朱能镜此时还不知道他的名字,在初次看到他的这个阴郁的上午,朱能镜同样被他天真的笑容所震撼,所以他脱口叫他天真男孩。
朱能镜勾着手指让他过来,“来来来,天真男孩过来坐会儿。”
任我笑懵懵懂懂地过来了,脸上还是挂着笑容。
“你知道吗?你天真的笑容让人心旷神怡,看上去暖融融的。”
他让他坐下,任我笑就盘腿坐在地上。
“我告诉你一件事,你信不信,本·拉登还活着。”
他开始给他讲故事,任我笑安静地坐着,安静地听他讲,他就这样成了他的听众。他是他的第一个听众,他是糊里糊涂坐下的,什么也没听进去。
可是,毕竟朱能镜有了听众,有了听众,才可以讲话。他讲了一个漫长的故事,比美国大片还狗血,还跌宕曲折。他从本·拉登的家族讲起,讲到阿富汗,讲到前苏联,讲到沙特阿拉伯伊拉克和巴基斯坦,讲到白宫和白宫作战指挥室。
朱能镜讲了整整一个上午,这是他退休后过得最充实最美好的一个上午,他充分体会到了那种类似于布道者的圆满和成就感,或者类似于领导对下属讲话的那种满足感。他分明在讲故事,却又不是讲故事,总之就是讲话。不管怎么说,是他在讲话,而不是他听别人讲话。毕竟在这一生里,从前总是他听讲话的时候多,而能轮到他讲话的时候几乎没有。
任我笑很配合,反正叫他坐着,他就坐着,他的笑容就像面具,自始至终没有摘下。前面说了,他什么也没听懂,什么也没听进去,很可能他还在笑容那张面具背后打瞌睡。不过呢,即便如此也无人知晓,换句话说也不重要。
到时间了,朱能镜该回去吃午饭。吃过饭,他顺手把没吃完的剩饭剩菜装在塑料盒里带来了。这是个随机行为,不在计划当中,但却做了件好事。他是临出门时,才想起把剩饭剩菜带给流浪汉。
他到处找任我笑,没想到他也在下棋。
下棋的人在吃午饭这会儿有点人手不足,老手们还没来,坐在轮椅上的老高已经等了很久,他技痒,却没对手。旁边倒是有几个人,都是平素里只看不下棋的主儿。
任我笑站在不远处,脸上事不关己地笑着。老高突发奇想,挥手叫他,“来吧任我笑,你会下棋吗?跟我杀一盘。”
他没反应,不知道坐轮椅的那个人在叫他,谁会叫他呢,他转过头去,看着护堤外面的河水。
“叫你呢,你叫任我笑吗?对的,就是叫你,任我笑快过来,跟我下盘棋。”
坐轮椅的人在向我招手呢,任我笑这才迟疑地走过来。
“会下。”任我笑说,他口音杂,但是老高能听懂。
棋盘早摆好了,老高让任我笑红棋先走。任我笑还是笑着,每走一步棋,就抬起头来乱瞅一通,压根不管老高怎么应对,就像是胡乱在走,毫无章法。但是才走了二十几步,就把老高将死了。
看棋的人和老高还没看出门道,黑棋分明就将死了。
老高脸通红,又嚷着下第二盘。
朱能镜刚好拿着剩饭剩菜来了:“先吃吧,吃完饭再下。”
任我笑接过饭菜,用手也用筷子一并往嘴里扒。边吃饭边下棋,这一盘回合更少,才十几招又把老高将死了。别的棋手陆续到了,任我笑站起身,把位子让出来,对面的老高,脸早成了紫色。
朱能镜带饭给他吃,是施舍,也是奖赏。说到奖赏,实在要感谢他一上午,竟能安静听自己讲那半天话。
可是在别人看来,这是一桩爱心善举。
任我笑也一战成名,流浪汉居然是个象棋高手。下棋的人都在暗地里叫他微笑刺客,老高并不弱,却被他三下五除二干掉了。于是,因为他的笑容,因为他的杀手本色,他们便都叫他微笑刺客。
此后,他却很少有机会再下棋了。人家都不愿意跟他下,也不让他下,只在万不得已实在缺人手时,才让他顶替一两盘。每次顶替,当然,赢棋的也总是他。
他有个习惯,每走了一步棋,必然会抬起头来,眼睛往四处乱瞅。还继续笑着,完全不管,也不在意对手如何冥想。等人刚走完,他马上快速走出下一步,接着又抬起头来,又眼睛往四处乱瞅。有人将他的这一态度,看成是蔑视,没把对手放在眼里。也有人认为,他脑子里装满了棋谱,无需思考,就能应对各种棋局。他不需要死盯着棋盘,所以他有时间到处乱瞅。但是跟他下棋的人会很不高兴,觉得受到了羞辱。
这样一来,虽然任我笑棋下得好,很多人还是骂他。他们骂他脏,骂他臭。尽管他有标签式的笑容,可是说到底,他还是太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