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三年的爱情

作者: 蒋军辉

1

在我那本已经发黄的相册里,插着一张拍摄于一九九三年的照片。那是华江中心小学全体教师的教师节合影。照片的背景是学校那幢二层的主教学楼,这是当时学校唯一拿得出手的建筑。照片里,我,叶维一,毛静初三个光棍站在后排的中间,我年纪最小,没心没肺地咧着嘴傻笑,毛静初很拘谨,他的前面坐着乡里管教育的党委委员,一个你在两米开外就能闻到他满嘴烟味的瘦高个。那时毛静初正在追求他的女儿,乡里的打字员叶苞,一个绰号叫“矮冬瓜”的姑娘。二十多年后,毛静初成了我们这个小城的建设局局长,为了能和一个年轻姑娘结婚,他设计杀死了叶苞,并制造跳楼自杀现场。直到被枪毙,他都没有为自己的行为后悔。

照片里的叶维一额头上扎着纱布,他的头发显然对此无能为力。一九九三年叶维一二十六岁,该结婚了。他弟弟跟他说,哥,我不等你了,我再不结婚,小华肚子里的孩子要生下来了。他爹说,叶翠敏有什么不好,人家等了你这么多年,你今年找不着对象,明年就和叶翠敏结婚。叶维一有些急,九月初的一个傍晚,叶维一骑着他的那辆二十八寸永久牌自行车,出门去寻找爱情。当时的华江乡乡政府设在唐江,唐江原来是一个大村,太大了,就被划分为四个村,用序号表示:唐一村、唐二村、唐三村、唐四村。蜿蜒细长的百松河穿村而过,沿河是条窄而短的街道,正中坐落着华江供销社,里面坐着几个中年妇女,眼神空洞,无聊地望着外面。卫生院在街道的尽头,里面有一个老中医,姓叶,会艾灸,艾草燃烧的气味弥漫整个街道。叶维一骑着车,穿过街道,拐了个弯骑上了后木桥。他在后木桥上支住自行车,靠着水泥栏杆抽闷烟,这时他看见一个姑娘走上桥来。这个姑娘,他在新世界舞厅见过,还请她跳过舞,但叫不出名字。在里木桥下一百米处的国道旁,矗立着一幢五层高楼,外墙贴着马赛克,新世界舞厅就在五楼。

嗨,嫁给我吧。叶维一对姑娘说。

叶维一是华江乡有史以来第一个马路求婚者。他开创了历史,但结局却很惨,他被闻讯赶来的姑娘的男朋友揍了一顿,脑袋撞到了桥的水泥栏杆上。

叶维一捂着血淋淋的脑袋孤单地走进了卫生院,老中医在收拾晾晒着的草药,其他医生早已下班。

看来你没得选了。老中医嘟囔着。老中医在叶维一鬼哭狼嚎般的叫声里完成了缝线和包扎。

我和毛静初一致认为叶维一此举并非色迷心窍,而是自暴自弃,因为那个姑娘长得并不好看,甚至有点丑。更重要的是,作为一个老师,叶维一当时是居民户口,干部编制,是吃皇粮的,用我们私底下自我调侃的话说,相当于行政二十四级,而那个姑娘,却是农民户口。那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户口对一个人来说是很重要的。叶维一当初死命读书,就是为了跳出这个农民户口,不用去种地,如果他娶了那个姑娘,意味着他还得帮着老婆去种那几亩承包地,而且,按照当时的政策,他们的孩子户口随母亲,也是农民户口,这不是又回去了吗?书白读了。

没过几天,姑娘的父亲来学校找到叶维一,说是叶维一的行为破坏了他女儿的名声,现在他女儿没人要了,要叶维一对她女儿负责,否则,就打断他的腿。

叶维一被讹上了。他回家躲了几天。女方想赖婚,但男方不干。那姑娘的男友家族势力大,为了家族的颜面,几个叔伯堂兄弟赶到女方家里,逼着女方家长继续履行婚约,否则,就让那姑娘永远嫁不出去,烂在家里。叶维一逃过了一劫。

2

我时常会想起那个叫叶翠敏的姑娘。我想如果她成为一个妻子,一定是个贤妻良母。那个姑娘长得很清秀,瓜子脸,拥有那个年代农村姑娘中少有的白皙皮肤。如果叶维一还是一个农村小伙,他们可能连孩子都读幼儿园了。

叶翠敏是叶维一的邻居,一块儿长大。从小,在父母和邻居们的玩笑话里,他们是一对。叶维一的父母也真真假假地把叶翠敏当儿媳看。初中时情窦初开,叶翠敏还曾进入叶维一的梦中。事情出现变化是在初中毕业后,叶维一考取了师范学校,成了村人眼里“吃国家米饭的”,而叶翠敏连高中都没考上。两个人成了两个阶层的人。双方父母间也不再开那种玩笑,算是在人生的路上分道扬镳了。

只是不知道这叶翠敏怎么想的,叶维一不结婚,她就不找对象,别人给她介绍男朋友,她也不要。也不说自己喜欢叶维一。就那么闷着。叶维一的父母起初也觉得,自己儿子当了老师,娶一个农民姑娘会被人瞧不起,后来见叶维一年纪越来越大,婚姻大事还没落实,就想,既然城里姑娘看不上咱,那只好娶个农村的,反正不能打光棍。

叶维一老家在下管,那是个遥远的山区。他星期六下午回家,星期天下午回学校。每次回家,他一定能看到叶翠敏。他们两家隔着一堵围墙,两家关系好,围墙打得矮。叶翠敏在院子的洗衣台上洗洗刷刷,叶维一坐在院子的躺椅上游手好闲,和叶翠敏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不远处是满山的松树、灌木,夹杂着一坡坡的板栗树、桃子树、桔子树,屋外的小道边,是一垄垄的高粱,细长、挺拔,还没结籽。

也不知道上山去帮帮你爹,真把自己当少爷。他母亲唠叨道,接着把一捧脏衣服扔在叶维一头上,说,自己洗!

这是叶维一攒了一个星期的臭袜子脏衣服,拿回家孝敬他母亲的。

叶维一的父亲是个独眼龙,叶维一读小学的时候,他父亲爬上板栗树打板栗,失足掉了下来,地上的板栗刺球扎进了左眼。那血腥的恐怖和凄惨的哀嚎成了叶维一的噩梦。那时候我就想,这辈子我决不当农民。叶维一说。

我帮你洗吧。围墙那边叶翠敏转过身来,看着叶维一说。

叶维一看看叶翠敏,脸上笑成了花,过了会儿,笑容消失了,人变得有些沮丧,说,还是我自己洗吧。

叶翠敏看了他一眼,转过身去,埋头用力刷洗衣服,不再说话。

叶维一也会和叶翠敏讲他狼狈的找对象的经历。那时我们的校长托人给叶维一介绍了一个姑娘,棉纺厂的,三班倒。叶维一态度有些勉强,本地流传,舜江棉纺厂,婊子有半厂。棉纺厂建在离城区三十多里的丰惠,是国营企业,一个穷酸的小学老师,能找一个国营企业的姑娘结婚,该心满意足了,所以校长跟叶维一谈这事时,嗓门挺嘹亮。叶维一乘公交车到了县城汽车站,又换乘了去棉纺厂的车,按照校长提供的路线图,找到了姑娘的宿舍。门虚掩着,叶维一敲了敲门,里面喊了声,进来。

叶维一推门进去,里面有一姑娘,靠坐在床上,旁边凳子上,坐着一个年轻小伙。叶维一一愣,有些进退两难。

你好,我叫叶维一。他自我介绍道。他有些不知所措。

哦,你就是那个马老头介绍的傻子啊。那个姑娘说。我就那么随口一应,没想到这个傻子真来了,你不用理睬他。姑娘对那个小伙说。

叶维一回头就走。

小学里的男老师,穷酸,没人看得上!叶维一说。

没事,你这么好一个小伙子,会遇到一个好的姑娘的。叶翠敏说着,用力搓洗衣服。

叶翠敏来过我们学校一趟。那段日子学校要迎接普及九年制义务教育检查,有无数的资料要补,我们三个小年轻连着三个星期没有回家。第四个星期的星期六下午,叶翠敏出现在校园里。

你这么长时间没回家了,正好我今天来县城买东西,你妈让我顺道来看看你,还给你带来了些吃的。叶翠敏把手里拎着的一个旅行包放在叶维一面前。叶维一打开包看了看,里面是几块酱肉、一包鱼干、一包年糕片。

你带这些东西干什么?我又不是没吃过。叶维一责怪道,手拎疼了吧?他抓着叶翠敏的手看。

我没那么娇气。叶翠敏说。

叶维一领着叶翠敏去了寝室坐,不一会儿,叶翠敏一手捂着鼻子,一手抱着一堆脏衣服出来了。后面跟着叶维一,一脸尴尬,边走边喃喃自语,我自己会洗的,我自己会洗的。

你们两个也把衣服拿过来,我帮你们一起洗了吧。叶翠敏边从井里打水,边对办公室里做材料的我和毛静初说。

我和毛静初欢天喜地地捧着衣服出来,叶维一骂道,你们自己没手吗?自己洗自己洗。边说边把我们的衣服扔一边。几个小年轻打打闹闹就到了傍晚,现在让叶翠敏回去,不知能否赶上公交车。而且车站到叶翠敏家还有很长一段山路要走,叶维一是绝对不放心让她走的。那就留宿吧。叶维一提出让叶翠敏睡他的寝室,他自己在我或者毛静初的寝室挤一宿。我和毛静初都不同意。

你不让她给我们洗衣服,凭什么我们让你睡我们寝室?

那晚毛静初透过寝室的窗角偷看叶维一的举动。据说叶维一在教室的课桌上将就了半宿,后半夜实在冻得受不了了,进了寝室。那时是九月底,天有些冷了。

3

我办公室的几位年轻女教师,当我跟她们说,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一个乡村男教师要找一个居民户口的老婆,是多么困难时,她们没有一个相信。现在农村户口比居民户口值钱,可以批宅基地,可以分红。有一个女孩说。我无言。毕竟不是同一代人。

在我二○一五年八月十七日的博客里,有一篇题为《无处寻找的爱情》的短文,回忆了那段生活:

华江乡离县城有二十多里路,在那个年代,二十多里,是段遥远的距离。一九九三年四五月的时候,学校一位中年女教师,大概觉得我人还厚道,把她的外甥女介绍给了我。她外甥女是当时桃园商场的售货员,这座商场坐落在解放街,也就是现在的步行街边,生意萧条,后来破败关门了。我们见面地点定在电影院,那天星期六,我骑着我的那辆凤凰牌自行车,从学校出发,骑过两边是稻田、池塘的泥泞的黄土路,上了曹娥江江塘,然后下江塘上了百松公路。那时的百松公路是一条石子路,偶尔有车子开过,扬起一蓬灰尘。一路上石子把车子震得哗哗响,等我赶到电影院时,却没见到那个姑娘。事后,介绍人说,你迟到了,姑娘等不及了,走了。我想一定是那个姑娘不想见我,毕竟,我只是迟到了五分钟,而我之所以迟到,是因为自行车的链条被震脱了。

我很沮丧,觉得这二十多里的泥路和石子路,其实是我和爱情之间的距离。

华江乡中心小学处在村子边沿,三面都是农田,随着四季更替的,是金黄的油菜,密密麻麻的络麻,还有沉甸甸的水稻,从教学楼二楼往下望,一望无际。学校除了我们三个正宗的师范生外,还有十几个民办教师,和由民办教师转正的公办教师。他们每天起个大早,去田里干活,然后赶在上午第一节课之前,腿上沾着泥巴,背着锄头铁耙,或挑着箩担,甚至粪桶,赶到学校。这些家什都放在教室外面,粪桶散发着淡淡的咸臭味。校长看见了,不管。我们校长也是民办教师转正的,家里有四亩承包地,也要上班前和下班后赶着去种。他和那些老师唯一的区别是,早上来校前会回一趟家,放好农具,拾掇一下衣着。

我们几个望着教室门口的那些农具,一脸的迷惘,还有不知所措。我们都是农家子弟,因为成绩优异,改变了自己农民的身份。但这些前辈却向我们揭示了我们的未来。放眼整个华江乡,很难找出与我们身份(居民户口)匹配的姑娘。信用社和乡镇府倒有,看不上我们,供销社是一个老头领导一群中年妇女。一九九三年三月,人生的希望降临,乡卫生院调来一个卫校毕业的年轻姑娘,我的同事叶维一和毛静初非常振奋。

你没资格,你嘴上毛还不长。他们对我说。为了争夺追那个姑娘的资格,他们比赛做俯卧撑,由我当裁判。结果毛静初做到一百三十三下时,双手一软,趴在地上喘着粗气,支不起来了。叶维一做了一百三十四下,翻着白眼,也不想动了。

不准赖啊。缓过气来叶维一说。

后面两个星期,叶维一伤风感冒等小毛病频繁发作,三天两头上卫生院。按打赌时的约定,叶维一生病期间,他的课,由我和毛静初去代。

校长很大度,每次叶维一鬼鬼祟祟溜出校门被他撞见,他都挥挥手,说,去吧,去吧。

两个星期后,叶维一身体彻底康复。

那个王医生,被乡政府的团委书记谢毅抢走了。晚上,我们坐在兵乓球台上聊天时,叶维一说。看样子他愤愤不平。

就是那个嘴上一根胡子都没有的小白脸?毛静初问。他看来心情很不错。

人家答应王医生了,过段日子,把她调到县城的卫生院去,离开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叶维一说。

算啦,本来就没啥希望。我说。

我们的生活过得愈加颓废。学校穷,连个电视机都没有,每天晚上我们无所事事。叶维一和毛静初比我早四年毕业,早成了老油条,他们带着我到村里四处乱逛,或去新世界舞厅,邀请姑娘们跳快三,慢四,还有霹雳舞,顺便和她们调个情。也仅此而已。我们带着手电筒,和叶维一自制的鱼叉、鱼钓,去田间的溪沟里抓鲫鱼,捉田鸡,钓黄鳝。有一次,我们抓了几只田鸡回到学校,毛静初在一只田鸡腿上绑了一根从学生那儿搜来的鞭炮,点燃了,一放手,田鸡便跳得无影无踪,接着,远处传来鞭炮的响声。我吃惊地看着毛静初,他的脸上挂着狞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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