窥
作者: 高晓枫此举纯属偶然。你们知道,当我站在窗前漫无目的地找寻时,我并未料到会是这样的结局。我曾无比天真地认为:我需要的,仅仅是用相机,摄下我所要的形象。至于具体的细节,及至最后呈现前的过程,于我都毫无意义。
——题记
一
说到照片前,我想先谈谈我自己。
母亲去世后,家里只留我独自生活。我把自己的空余活动地,限制在这八十五平方米。三十二岁的我,不喜欢做年轻人常做的事情:滑雪、唱歌、跳舞等,我也不喜欢滥交女友。大学时我曾谈过恋爱,可她受不了我对书的热爱、对幻想的迷恋以及对庸俗的抗拒,没等我找到工作便摔门而去。她摔门的动作让我暗自庆幸,我终于摆脱了另一种庸俗——对爱情的渴望。说到底,“爱情”是个不切实的字眼,类似于口红和烟熏妆。
所谓口红,即是一擦便失的东西。生产商费尽心思,力使其保留最久的时效,但这一行为却和他们的盈利原则相违背;而烟熏妆呢,很多女孩借助眉笔、眼影、胭脂,营造梦幻效果,却让见到的人分不清白天黑夜热切悲哀。它们存在的价值,于我,基本等同荒诞的爱情。
空闲时,我喜欢拍照、看碟和读书。屋里所有的摆设,从我记事起就没变过。电视机、沙发、窗帘不断蒙尘,母亲活着时会定时整理,她死后,我彻底放弃了清扫,反倒觉得,通过尘埃对时间的描摹,能感受到对抗光阴的虚无力量。
我得说说我父亲,可我不知道他是谁在哪里,我也不知道他怎样认识了我母亲。其间的转折和爱抚是我最关心的,没有这些,肯定也不会有如今的我。可是,我从未从她的嘴里掏出过真相,她的沉默和顾左右而言他,一直持续到死前。母亲的死很突然,那个阴雨天的清晨,我起床见到她时,她已经躺在床上溘然长逝。她的手垂在床沿,形状如同曾经渴望展翅却折断的梦。
母亲去世后,有用没用的都在原处。偶尔我会进她房间,盯着零零碎碎的遗物站很久。我在她没上锁的木盒内,见过发夹、银耳钉、黄金戒指、病历卡,以及几张不同时段的彩色照,每张照片上都有她的笑容。我不知道她的这些笑容从何而来,她不比我乐观也不比我悲观。年轻时的她,可能真正快乐过。最底下是一张黑白两寸照,照片陈旧,过多的触摸损害了它,以致男人的面孔模糊残缺。我曾借此设想他鼻梁的高度,嘴唇的红润,却永远无法虚构他的眼睛。他的眼睛盛满雾,埋藏着真相。
我不止一次拿出来细看,白天黑夜,即使他的形象早已印刻在我的脑海,我还是不认识他。我不认识的还有这座城市,我从未喜欢过的城市。
我读过的书中,每一张图片都和我所在的这个城市如此不同。我生活其中,无非是习惯,就像我习惯独居,习惯站在窗前远眺。
对面永远是一幅同样的场景,同样的形状同样的结构。我很难从后窗看到自己想要的形象:一本书、一幅画、一张书桌,大多时候,那里一片宁寂。只有傍晚时分,几个幽暗狭窄的窗口会飘出茫茫的油烟和蒸腾的白气。我站着看,有意无意,什么印象也没留下。
我最爱干的事莫过于拍照。我有一台花了几百块钱买来的二手佳能相机,经常用它来拍别人看去比较奇怪诡异的镜头。我说不清自己出于什么目的,姑且算作爱好,爱好的世界里,我是个正常人。
我曾用钢尺测量过照片上男人和女人接吻时,嘴唇重合的距离;拍下姿势各异的手部特写,拼成一幅“百手图”;还将放大的男性阳具照贴在卧室墙上,用红笔涂描经纬线。说到这,我不得不提到他,那个西装革履的男人。他站在我楼下的花坛前,取出他的裆内萎缩物撒尿,甚至来不及再走上二十五米,那里有个免费的、一年四季都喷着廉价香水的公共厕所。他警惕地左右查看一番,迫不及待地将尿液以抛物线洒向树丛,完毕之后,舒心地长叹一口气。他为我的照片,作出了惊人的贡献。从他那里,我拍到了他左脸窥看时的表情,他的手放在阳具上,脸部肌肉抽动的痉挛状以连拍的形式储存在了我的相机卡里。总之,作为摄影照经典中的经典,它们在我的相册里再也没有消失过。
两周前的晚上,我既无聊又孤单,记忆中少有这样的日子。我恨不得女友重回我怀抱,哪怕忍受她的讥讽和蔑视;或者任谁来敲门,我都会毫不犹豫地欢快接待。我发现,我迫切需要谈话,需要喧闹的氛围。我不怎么想母亲,如果她活着,我会选择出门。
可事实是,她已经不在。她的不在,本应是我外出的最好借口,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而只是一遍遍地在屋内走动。我从客厅到卧室,再从卧室到卫生间,从卫生间的镜子里仔细端详自己的脸。我看到头顶的碎发软塌塌泛着油光,额前的短发上翘着。我用手拨弄碎发,又沾水压了压,最后抚摸了下没有表情的僵硬脸颊离开。
这样不知走了多少圈,直到看见茶几上的相机。我迟疑了几秒钟才过去拿起它。我的迟疑不带任何想法,也许是不确定想干什么,也许只是在无聊和拍照间选择了后者。
南窗对面那幢楼,年代久远,墙面碎裂斑驳,也是六层楼,每层两居户。只有楼梯没有电梯,是早期建筑的特色;另一大特色,是楼与楼间过于贴近的距离。对于孤独得借镜头消遣的人来说,着实合适。
当时,对面的楼梯漂浮在暮色中。有人拎着皮包上楼,有人空手急匆匆下楼。六楼顶上是天台,那里有株庞大的绿色植物,长势充分枝叶繁茂,沿墙垂下来,垂到六楼人家的外墙中央,夜晚的光线里呈现浓重的墨绿色。我的卧室对面是浴室,浴室窗户半开,上端吊着个灯泡,有人在洗澡。身影若隐若现。
潜意识里,也可以说并没有什么真正的潜意识,是我一厢情愿地认为那是个男人,且是个非常有耐心的男人,我甚至确定整个洗澡时间约有半小时之久。当然,我同样也具备这种持久的耐力。
他终于出来了。我可以看到他低下的头。他用毛巾擦着头发,朝我转过身来,几乎在一瞬间,我按下了快门。我不记得自己按了多久,早前设置的连拍模式,恰到好处地为我提供了动态画面。
镜头里,我能看到铁锈的防盗窗钢条,泛着橘色的灯光和呈现模糊颗粒的窗玻璃。窗框间是那个正用毛巾擦拭头发的人,白毛巾翻滚在他手中显得飘忽不定。我将照片放大,慢慢移到身体以外的位置,再一格一格往内移行。很快,毛巾的边角露出来,再是零散的发丝、鼻梁,下巴在黄昏的辰光中失真。再然后,我被猝不及防地击中。我看到了椭圆的轮廓、乳头,及至整个乳房。
此刻,我依然清晰地记得那天黄昏所看到的情形。
靠着床,拿着相机的我进行反复的放大缩小。我无法说清:是对她身份转变的疑惑还是对欲念的渴望,总之,我在按钮的转动间度过了艰难的前半夜。我无数次把相片定格在以乳房为中心,无数次在心头唾骂那该死的防盗钢条和窗玻璃,如果不是它们遮挡了我,应该拍到更多。我感觉自己的下体就在这样的反复中逐渐蓬勃。
即使和前女友接触时,我也从未有过这种妄想。我从不觉得自己是个不正常的人,虽然,不正常与正常的界限非常模糊。
欲望上来时,我的脑海中,便只剩下照片里那个女人的形象。可我看不清她的面孔,只能用已经分手的女友代替。我想象女友的脸按在她身上所产生的怪异形象,想象她的乳房和椭圆形的暗影,想象她在我的手底下扭曲的身体抽搐的神情。幻觉中,体内大量白色的黏稠液体,随着我的痉挛喷薄而出……这些充满腥味的体液,令我透支般虚弱……
二
我对这个女人发生兴趣是在昨天。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两个礼拜。
母亲留给我的书报亭,设在西南面,离家不足千米。人来人往的小区入口,它作为城市的文化性标志一直存在着。早些年的杂志和现在完全是两个概念。当时很多人买《收获》《十月》,但现在这些文学杂志几乎销声匿迹。因为自己喜欢读,不得不额外多订一份。没有生意时,我就坐在角落翻翻杂志。
女人模糊的形象在相机中出现后,我读书的心思日益下降。开始的我不明白,直到注意力涣散的状态时时纠缠着我。
我有一种习惯也可以说是一项本领:我大致能记住每个与我打过交道的人。我还能依据他们的面部表情、动作,分辨出他们可能的性格、职业和价值观。当然,这些人中不乏沉默寡言者。他们站在书报亭前从不说话,眼睛只盯着杂志,看中哪一本就直接甩甩把钱递上来。
我在想,五年时间,如果灵活善交际,我会有很多天南地北的朋友,他们操着各腔各调,行走于大街小巷,带来各种各样或浓或淡、或正或邪、或疏离或市侩的气息。我的客户中有学生、老师、工人、医生、公务员、生意人、自由职业者、家庭主妇、流浪汉。我无须刻意区分,天长日久,藏身于城市各个角落的他们将自然归类。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此刻的我才突然明白,连日来心神不宁的原因竟是——我无从知道她是谁,也无法将她从人群中分离出来。
我看不清她的五官和体形,不知道她做什么工作,有没有结婚,什么时候离家,又在什么时候回家。我不知道她涂什么牌子的口红,是不是喜欢烟熏妆。我对她所有的想象,局限于充满大颗粒的模糊像素。
我设想她应该会喜欢黑色的胸罩和内裤。流行杂志上说,全世界内衣裤的销量,按颜色区分以黑色最多。我想象得到女人穿黑色短裤特别是丁字裤的诱惑。她会将她性感的股沟,以若隐若现的方式展露出来。我甚至还想象自己站在她身后,想要无限度贴近她:柔白的肌肤,放在臀部的纤细手指和赤裸的脚踝。我不敢想象她除掉最后防备的情形。可是我知道,那里一定暗藏玄机。
这个无人光顾的下午,我坐在报亭前玄想。我用左肘撑着玻璃台面,用拇指和中指抵着两侧太阳穴,将大半张脸埋在手掌中。我不知道自己涨红的脸有没有引起路人的注意,也不知道是否有人留意到我的另一只手。我的这只手放在裆部,试图按压住剧烈的起伏。
几分钟后,我做到了。我不露声色地让它疲软下去。
不时出现的尴尬和慌乱,几乎代替了所有之前的生活。
我再也无心读书。那些杂志,曾经丰富我内心多年,现在,它们以急速消逝的方式归隐。我怀疑自己是不是错了。当我想起前女友不屑一顾的表情时,内心深处那丝疑惑,便像扯断的蛛网丝丝缕缕扑腾开来:她猩红的嘴唇,冰凉的手指,异常冷漠的眼神。
当她和我的看法无法达成一致时,她会斜视着,用看陌生人的那种冷淡表情注视我。她的眼球被大团的黑占据,只留少量的白和灰。这些黑白灰,总让我深深陷进去。可是,这种陷入不是沉醉,而是疏离。
清晨醒来,我打定主意去趟步行街。整理书报亭,五点半我准时收摊。这个时段不时有放学下班的人经过。他们会买些幽默漫画、军体世界类的杂志。做完这些生意,我坐上34路公交车到达步行街。步行街上有不少种类的望远镜,我选了架军绿带黑的BRDAKER,拿起来眺望,远处的商铺近在眼前。对目测数据不懂的我来说,拥有比相机更能拉近距离看得更清楚的望远镜已足够满意。
我已经太久没有这样激动,离开店铺很远,我的手还在颤抖。我身体的部分,被难以名状的想象和未知所充溢。
到家后,我做了两周以来最为用心的一顿饭。我将冰箱里的猪肉解冻,煮了碗红烧肉,两个鸡蛋半熟,又倒了半杯米酒。
心满意足又无比畅快地吃完晚饭,我半躺在沙发上,打开电视机,让声音回响在角角落落。穿西装的主持人坐在演播室,说着虚情假意的普通话,我则在千篇一律的播报中假寐、迷醉。我相信自己睡得很沉,沉到发出响亮的呼噜声,呼噜声即使在我入睡的那刻还在耳边响起。我的上眼皮终于耷拉下来,与下眼皮合在了一起……
三
所有这些,差不多发生在四月。之后的每天,我照常坐在书报亭,脑海里翻腾的,却是她模糊的形象。我经常想,我和她最大的错过:是我晚上睡觉时,她正外出;而当她回来时,我却离家上班。我渴望探究的原因,如当初拍下一系列的照片同样荒谬。更为荒谬的是,她的存在,竟是我探知某种不算秘密的秘密的最大动力。
望远镜放在床头。傍晚、深夜、凌晨和清早,从不安中醒来的我,会躲在窗帘缝隙后,从不同的角度和方向窥望。这个倍数深远的望远镜,使我的人生有了崭新的目标。
镜头里,路人行色匆匆的脸上,散布着不可名状的焦虑;小孩童稚的面孔和天真的眼睛,总能吸引我的目光。最让我感兴趣的,当然是那些在铁栅门旁撒尿的人。
不同班次的公交车来来往往,到站又离开。大批的人流等待或下车。被生理急需憋坏了的男人们,用肆无忌惮的目光寻找突破口。熟识这个区域的他们拐过转角,走向这处凹陷的安装着铁栅栏门的消防车道。他们在角落站定,两脚跨在水泥花坛边上,镇静自若的动作,让我想起某位领导的就职仪式:神圣而庄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