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兰的天空

作者: 南岸

香树村是个不大的村落,里面住着几十家住户。平时,这个村落几乎没有外人来,只有入冬的时候,有腰上拴着口袋的外乡人,肩上扛着两根竹竿,竹竿上绷着蚊帐一样的细纱布来村子里打枞果。他们像风一样来,还没等索兰看清楚他们的相貌,他们又像风一样迅疾离开了。

索兰不知道香树村为什么不长香树,偏偏长满枞树和油茶。这个问题,索兰想了很久也没有想明白。当然,她也不是一直都在想。比如她在油茶树上摘茶瓣和茶桃的时候,她就把这个问题给忘了。

有一阵子,索兰喜欢香树村的冬天。香树村的冬天看上去并不荒凉,地埂上的草虽说泛了黄打了蔫,但地里翻波涌浪的红苕藤绿得很不像话。“很不像话”是索兰的口头禅。村里人说索兰说话像个大人,索兰就觉得自己真的长大了。可村里人并不把她当大人看,她就说村里人很不像话。

索兰一个人躲在冬天里,确切地说是躲在冬天的山坡上。冬天的山坡上,枞树黄了的针叶往地上掉,她一边放养着那头长相奇丑无比的母猪,一边把针叶搜集起来,堆成一堆,然后烧红苕,也烧她从田里捉来的泥鳅和黄鳝吃。枞树的针叶上有一层油脂,索兰喜欢闻油脂烧燃时迸发出的那股香味。那是一种什么样的香味呢,索兰说不上来。反正每次闻到这股香味,索兰就眯着眼睛闭着嘴,然后耸起鼻子使劲地嗅,恨不得能把那种香气一股脑儿全部吸进她的鼻孔里。

村里人说,外乡人来收集枞果,就是想把枞果里的果仁弄出来做种子,好在自己的家乡繁殖。索兰就想,可能外乡人也和自己一样,喜欢闻枞针叶的这股香味。索兰闻久了这股香味,就感觉自己醉了,醉得连骨头都麻酥酥地发软,醉得自己没有力气去撵跑到红苕地里拱红苕的母猪。

索兰恨死了这头母猪,这头母猪给她惹了不少麻烦。最让她不能容忍的是,这头母猪不知道羞耻,吊着两排发胀的粉红色乳房在村子里扇着腰杆袒胸露怀理直气壮地晃荡。村里的几个男人看到索兰牵着母猪就问,索兰、索兰,你又要去放母猪啊?索兰没好气地说,你们这不是明知故问嘛!男人们听到就嘻嘻地笑。索兰瞪他们一眼,拿起鞭子猛抽母猪。母猪扭着屁股叽叽咕咕埋怨着往前跑,索兰不停翻着脚板在后面骂骂咧咧地追,男人们就哄哄大笑。

这有什么好笑的,这些男人们简直莫名其妙太不像话了!索兰在心里想。

索兰脑子里经常会蹦出一些奇奇怪怪的问题。有的问题自己解答得上来;解答不了的,她就觉得这些问题很不像话,不应该从脑子里钻出来。她不止一次问妈姆,为什么要让她放母猪。妈姆忙着手里的事情懒得搭理她。她也不止一次对妈姆说,她不喜欢和那头母猪待在一起,她想和邻居家老七一起,背着背篓漫山遍野地割猪草。妈姆被索兰缠得没法就说:“你还小,老七那活你干不了。好好放你的猪,等母猪下了崽卖成钱,就给你买新衣服。”

看在可以穿新衣服的份上,索兰对那头母猪就稍稍好了一点。不过她还是忍不住经常用眼睛去瞪那头母猪。母猪丑得太不像话了,额头上鼓着个大包,生着一对无神的三角白果眼,嘴筒子长得能挂二十四盏灯壶,被剪得缺缺丫丫的破耳朵,不管有没有蚊子苍蝇它都哔啪哔啪地扇。最让索兰受不了的是它身上的皮毛,那皮毛说黑不黑,说灰又不灰,总之黑不溜秋麻麻嗖嗖的,看了叫人心里堵得慌。

索兰心里堵得慌,便鼓起腮帮子长长吐气,手拍着胸脯抬起头仰望着天空。天空蓝汪汪的,天空上有飞鸟,有蝴蝶和蜻蜓,还有变幻不定的云朵。索兰的心里霍然亮了起来,她发现原来被自己忽略的天空里藏着一个奇妙的世界。

索兰的视线被勾住了,她喜欢上了这个奇妙世界。放猪的时候,她不再去田里捉泥鳅黄鳝,也不收集地上的枞树针叶。她专注地仰望着天空。有一次,母猪趁她不注意,偷偷溜回了家。天麻乎乎黑的时候,她才发现母猪不见了。索兰到处找,树丛里,草笼间,她找遍整个山坡也没找到。她再次仰望天空的时候,天已经黑尽了。天吞噬了云朵和飞鸟,也吞噬了她的母猪,她“哇”的一声哭起来。她捂着眼睛一边哭一边深一脚浅一脚往回走。她哭到眼睛发痛、嗓子眼发干的时候,看到母猪在猪圈里哼哼地拱猪食吃。她悲喜交加地举起鞭子想狠狠揍它一顿,可是想到妈姆的鞭子有可能会落在自己身上就放弃了。

索兰放了整整一个冬天的猪。春天的时候,母猪又怀孕了。这是一件令全家人高兴的事情,最高兴的是索兰。每次母猪怀孕,妈姆就不让索兰放猪,她害怕母猪肚子里的崽有任何闪失。母猪被关在猪圈里成了重点保护对象。不用放猪的索兰,就有一大把的时间坐在院坝外的洗衣板上看天空。

天空蓝汪汪的,蓝得像潭里的一汪水,蓝得实在有点不像话。白色的云朵变幻着形状在天空上游走,索兰觉得那些云朵高得像枞树,矮得像油茶树;不对,高的像蘑菇,矮的像落在地上的枞树针叶;也不对,索兰绞尽脑汁也不能把那些云朵一一对应起来。越是对应不起来,她就越想琢磨清楚。索兰仰着头皱起眉毛,有时眯缝着眼睛,有时又把眼睛瞪得又大又圆去看那些云朵。

村里人见到索兰一动不动地坐在洗衣板上仰望着天空出神,也把头扭去看。他们觉得天空平淡无奇,就问:“索兰、索兰,你在看什么?”索兰不回答,仍然仰望着天空。

村里人好奇,又学着她的样子仰头去看。天空上除了云朵,什么也没有。于是又问:“索兰、索兰,你到底在看什么?”

索兰“哎哟喂”叫唤了一声站起来。她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天上的云说:“你们没看见吗?我在看天上的云朵。”村里人又说:“天上的云有什么好看的?”索兰叹口气,有些恨铁不成钢地说:“唉唉唉,你们真是恼火得很,天上的云怎么会不好看哩?你看,这朵云一直在追着那朵云跑,那朵云累得满脸发黑,正呼哧呼哧地喘气。我看过不了一会儿,它就要哭了。它一哭,天就下雨了。”村里人说:“乱说,呼哧呼哧的是风还差不多,云怎么可能喘气嘛?”索兰说:“我没乱说,信不信由你,反正这天就要下雨了。”村里人又抬头看了看天说:“乱说,天这么高朗,怎么可能会下雨嘛。我还要去干活哩,不和你掰扯了。”索兰也懒得理会他们,又抬起头仰望着天空。

天真的下雨了,村里人淋得落汤鸡似的。索兰戴着斗笠拿了个竹筒在院子里积水玩。村里人说:“索兰、索兰,你说得真准唉,这天还真是说下雨就下雨了呢!”他们一边说,一边把衣服顶在头顶快速往家的方向跑。索兰看见他们狼狈的样子,捂着嘴“咕咕”地笑。

索兰成了村里的名人——成了村里的气象专家。她每天做的事情就是坐在院坝外的洗衣板上仰望着天空。不,大多数时候,她坐在一把木板椅子上面,胳膊肘擎在洗衣板上,双手托着下巴观察着天空。村里人过上过下免不了都要问一句:“索兰、索兰,我要去挖地,你看天会不会下雨?”“索兰、索兰,我要去山坡上砍柴,你看这天多久会下雨……”

索兰看看天边,又偏着头看看头顶,她皱着眉头煞有介事地说有雨还是没雨。村里人得到天气预报乐呵呵地走了。索兰有时对他们也不满意,明明说天会下雨,他们还光着头扛着犁铧往地里赶。不过管他呢,反正自己已经提醒过他们了,他们不听劝告挨了雨淋也活该背时。当然,索兰的天气预报也不是每次都准,有时她说要下雨,结果连续几天火辣辣的太阳;有时说不下雨吧,它又接连落上十天半月的绵雨。索兰就说这天变了,变得很不像话,变得像村长家的儿子建国那样由着自己的性子来。

索兰还记得,村长家的建国骑在牛背上,把牵牛的绳子拴在自己腰杆上放鞭炮。村里人告诫建国,不能在牛背上放鞭炮,会出人命的。建国不听,等鞭炮一响,牛发疯似的乱窜乱跳,当时把他摔得个半死;幸好他命硬,又活过来了。索兰想,该怎样治治这不听话的天空呢?索兰想了很久,也想不出一个办法出来。

索兰想得焦头烂额,建国跑来说:“索兰、索兰,你知不知道,咱们村里要搬来一户人家,听说是从街上搬来的——是城里人。”索兰“啊”地叫了一声,嘴大大地张着,眼珠子差点掉在地上。建国说:“索兰、索兰,你把嘴张这么大做什么?”索兰朝建国瞪了一眼,就合上了嘴巴。

建国说了这事没几天,香树村真的来了几个陌生人:一对三四十岁的夫妇,领着一对半大的儿女。女孩儿十六七岁的样子,穿着浅蓝色的连衣裙,领口处有两根飘带系成一个蝴蝶结。女孩儿喜欢嘟着嘴,鲜红的嘴唇活像一颗红樱桃。她的嘴唇怎么会有这么红哩?索兰简直看呆了。女孩在原地像跳橡皮筋那样跳着翻动双脚,索兰就把视线从她嘴上移到她的脚上。她的脚上穿着一双黑色的提篮皮鞋。不知道为什么,索兰看到这双皮鞋,一下子就想到关在自家圈里那头母猪黑色的脚蹄儿。她忍不住捂着嘴“咕咕”地笑。一旁的男孩子皱着眉头打量着她,索兰才注意到这个比自己大好几岁的男孩。他穿着一件白衬衫,一条洗得泛白的帆布裤子,脚上一双雪白雪白的跑鞋;他的眉毛很浓很黑,像两把轮廓分明的刀横放在眼睛上面;他的皮肤白晳,人中很深,人中两侧开始长毛绒绒的软胡须。他的双手分别插在左右两个裤兜里,眼神忧郁地看着索兰。

索兰的脸红了,她的心“哐哐”地跳。她觉得男孩的眼睛很深,深得简直像两个无底洞,还没等她站稳,人就“嗖”一声栽进洞里去了。

那天,他们一家四口在村里没待多久就走了。他们走的时候,索兰不远不近地跟在他们后面,一直走到村口,才返了回来。

索兰返回来的时候,建国已经在她家的院坝里等了她很久。索兰爱理不理的样子让建国感到难过。建国伸出手讨好地说:“索兰、索兰,你看这是什么?”索兰扫了一眼,看到建国手心里有两颗大白兔奶糖。索兰的眼睛就笑了,笑成弯弯的月牙儿。

索兰自从见到那个男孩后,就不愿意再搭理建国了,她甚至后悔吃了建国给的大白兔奶糖。索兰那天吃着大白兔奶糖,建国就急切地问索兰,好不好吃?索兰白了他一眼。建国还想问。她只叹了口气,把头扭到一侧,抬头心不在焉地仰望着天空。

村里人见到索兰依然会问:“索兰、索兰,你帮我看看,哪一天会有雨?”索兰打起精神,她扭动着脖子看看这朵云,又看看那朵云,待到她凝神要作结论的时候,村里人就开始掩面发笑。索兰觉得他们笑得阴阳怪气意味深长,笑的活像被踩住后背的老鼠发出的“叽叽”声,总之笑得很不像话,索兰就不再和他们说哪天会下雨了。

索兰不再给村里人报天气预报,这让村里人少了不少乐趣。不报天气预报的索兰依旧喜欢仰望天空,没有人清楚索兰的眼睛里看到了什么。只有索兰自己清楚,天空的云朵再也不像枞树和油茶,也不像其他小动物,它们一朵朵白得像极了那个男孩穿的白衬衫。索兰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把云朵和男孩的白衬衫联系起来。可能是男孩的白衬衫太耀眼、太引人注目的原因。是啊,索兰敢拍着胸脯说,村里人没有谁穿过这么白这么白的衬衫。索兰也搞不明白,男孩为什么会经常从他眼睛里跳出来。不过,她喜欢他跳出来,这是她见到过的最好看最好看的男孩子。

男孩的父母过了半月又来了,男孩没有和他们一道来,只带来了他的姐姐。索兰有些失望。村长安排了几个人帮他们丈量宅基地和耕地,男孩的姐姐主动找建国说话。建国心花怒放眉弯眼笑地看着男孩的姐姐。索兰叫了他好几声他都没有答应。索兰便发誓,以后再也不理建国了。

索兰气冲冲地走了,她坐在自家的洗衣板上刚好可以看见建国和男孩的姐姐站在田埂上聊天。他们有说有笑,索兰自言自语地说:有什么好笑的,我才懒得管你们哩。她“哼”了一声,硬着脖子把视线转向了天空。

不些时日,离索兰家只有几百米远的地方新修了一幢楼房。它是村里的第一幢楼房。索兰看着它一匹砖一匹砖往上垒,垒着垒着就成了一幢一楼一底的楼房。索兰觉得新奇。男孩一家搬进楼房的那天,村里很多人都去了,索兰也去了。

男孩的姐姐带着索兰和村里的一些小伙伴一间一间参观他们的屋子,从楼下到楼上。索兰从来没有见过楼房,更没有爬过楼梯。她跟在男孩的姐姐身后小心翼翼地往上爬。楼上全是卧室,第一间是男孩父母的,第二间是男孩姐姐的,当男孩的姐姐推开最末一个房间时,索兰看到男孩坐在窗户口的一把椅子上安静地看书。

“秦怀,原来你在这儿啊!”男孩的姐姐尖声细气地对男孩喊道。男孩抬起头来的时候,正好看见索兰。他对索兰笑了笑,索兰的心就飞了起来,一直飞到了天空。

之后的日子,索兰的天空变得五彩斑斓起来。她每天一大早起来,躲在洗衣板那儿窥探那幢新房的某个窗户。如果屋里亮着灯,窗帘还紧闭着,他就可能要起床了;如果窗帘已经拉开,而且窗玻璃也推开了半扇,那么他就已经起来了。索兰继续守在那儿,等他吃过早饭背着书包出门,索兰就慌慌张张紧跟着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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