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 张

作者: 张佳敏

这是一幅古画。绢本设色,大片留白,没骨人物画法:一青年男子着素袍,戴纯黑冠帽,端坐于蒲团之上,仪容轻松矜贵;右手执拂尘,左手轻捋之;十指纤细修长,不像男人的手,也不像女人的手,似乎只在画里存在,作柔美与贵气的象征。

男子的容貌,放现在不能算漂亮,但颇具古典美感,其面色温润,目光端凝,墨画眉,悬胆鼻,两片嘴唇稍厚,矜持地抿着。这样,浑身英气之中就加入稳重的气息了。总而言之,是一位清秀高洁的年轻文士。

是明代曾鲸的画作,名为《王时敏小像》。文士即为王时敏,时年二十五,家境丰饶,诸事顺遂,正是意气风发之时。

在图书馆看闲书,翻到一本古画册子时偶尔扫到的,一时便移不开目光了。当时觉得这人神情木然,没有神采,像一个读死书的人,更多的是欣赏他的体态。中国画向来拙于表现人物,而曾鲸大概向西洋取过法,所画人物神态、衣着皆呈现出层次感、立体感,又极具空灵意蕴,于是将青年王时敏的俊逸姿态永远留存在了纸上。

在我极为有限的阅画经历中,没见过如此有神气的人物体格。若说例外,在敦煌壁画中见过几面佛像,或低眉慈目,或怒目飞扬,很有神气。不过人家本就非凡人。

王家世代崇佛,王时敏本人自小便熟诵《金刚经》,长大后以居士自处。《小像》中流露出一丝佛意,当属自然,也因此而脱离了烟火气息。坐姿仪容,宛若一尊佛那样从容自在、万事不萦怀,而这些特质是在一个青年人身上体现出来的。

我所爱者,正是此点。

目之所及,尽是满身不舒坦的人。这大概是城市人的通病,但随便去乡间观察一下农民的行动,就可知道什么是自在的姿态了。不过知道了大概也很难做到,碍于身份、礼节以及不健康的身体的限制。之前在某网站关注过一个上传视频的人,他的行为颇具魏晋色彩。无论是本来如此,还是装腔作势,视频里的他行走在城市街道上,那种轻松自在、旁若无人的神态,令人羡慕。后来他出名了,频繁出入各大节目,受到诸多约束,也就泯然众人矣。

很多女孩子喜欢看军人,大概是爱军人的有力量、有精气神吧。大街上一名军人走过,是很突兀的,即便他当时便装,也能迅速将他与常人区分开。但我偶尔会觉得,军人姿态又是另一种紧张。人不可能无时无刻这样撑着,对身体不好。

学古琴时,弹弦的右手僵硬。老师说,不要这样紧张,放松点,用自然状态下的手指弹就好了。他示范给我看。脑子明白他的意思,但是手没有明白,放松之后手指就没力了,弹出来的琴声软绵绵的,而且弹到一半,手不自觉又会开始绷紧,张牙舞爪很难看。老师叹气说,像我这样弹,几首曲子下来,手会废掉。

我一直琢磨这件事,后来想出一个法子:去看大师们的演奏。在古琴界,能称之为大师的大都上了年纪,是一些老人。老人们手上力道照理会比年轻人小一些,但弹奏质量远胜后者。其中一位给我感动尤深。他已有七十来岁,个子瘦小,近年来又多病,身体残弱,仿佛一推就能倒。但一在古琴前坐定,摆开架势,就不同了。一双手已经是鸡皮瘦骨,有病斑,但自然地轻靠在琴板上后,竟非常漂亮。

右手举指起势,有一个好听名称:春莺出谷势。难的是在手掌放松的情形下,小指要平行琴面保持竖直状态,不能有一丝弯曲。倘若我们私下尝试,便会明白做成这个姿势不难,但整个手掌会立时僵住,严重者中指、无名指会发抖,更不用说以这种姿势实行演奏了。何况,放松的标准不止对手,对整个身子都有要求。老人不愧是大师,双手看似软弱无力,一指下去可使琴发出金石之音。整个演奏过程中,身子不偏不斜不僵硬,始终保持与琴声一致的律动,实现了观感与听觉上的双重美,真有手挥五弦、目送归鸿的气概。

怎样才能达到这种境界呢?有人说,“无它,唯手熟耳”。但我也见过经年练习的、已可称为音乐家的人,弹奏姿势偶尔还是有紧张痕迹。只不过这种紧张并非手指的紧张,而来源于身体与琴的不协调,原因大概是分心了,或是极力想表现。

有人据此说,唯有人琴合一,心中澄明,方可奏出和谐完美的音乐。但这是向玄学一路走去了,更加不可解。

我以为这或许和个人性情有关。一个平时唯唯诺诺、遇事慌张的人,无论天赋多么高妙,无论怎么练习,都不可能在音乐上达到收放自如的地步。在文学界,“文如其人”一直存在争议。实际是,大奸大恶之人也能做出正直文章。譬如明朝魏忠贤,算是一个彻底的奸人,但所写的《铃山堂集》,却被称为“晚节冰霜”。钱钟书在《谈艺录》中说:“心声心画,本为成事之说,实是先见之明。然所言之物,可以饰为:巨奸为忧国语,热中人作冰雪文,是也。其言之格调,则往往流露本相,狷急人之作风,不能尽变为澄澹,豪迈人之笔性,不能尽变为谨言。文如其人,在此而不在彼也。”

也许音乐之声正如文之格调,不能伪饰。

老人的身体虽然病矣老矣,但却有神气、有自在。年轻的我万分羡慕,由这样的身体包裹的心灵想必也不会畸形吧。

复旦中文系骆玉明老师在毕业寄语中,分析对比林黛玉常常愁苦,而史湘云总是乐呵呵的原因,照理两个人都算寄人篱下,看别人眼色过活啊。

“你看她一顿要啃两大块肉,啃完以后再嗲兮兮、娇滴滴的,愁眉苦脸,唉声叹气,这像什么样子?”

史湘云心很宽。有烦恼?好办。吃吃螃蟹,喝喝酒,陪颦儿吟吟诗,找宝哥哥耍一耍,寻薛姐姐谈谈心,大不了再哭一场,也就解决了。这是一个不和自己、不和无法改变的环境拧巴的人。《红楼梦》中,史湘云是我最喜欢的几个女孩子之一。

我现在所苦恼的,乃是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地作践残躯。大学之前不必说,日复一日的沉重学习,把脑子搞得昏沉沉的,提前步入亚健康;大学之后呢,又是另一种紧张情形。

首当其冲的是眼睛的不胜劳苦。《边城》里的翠翠,“一双眸子清明如水晶”,那是因为“触目为青山绿水”。我们触目所及的是什么呢?高楼大厦、霓虹彩灯、车马烟尘、手机电脑,都是一些让人产生生硬感受的东西。我对电子产品似乎有着不可救药的痛恨,见到了就觉得很烦,然而又不能脱离。宁可回到陶渊明时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虽然到了那时,我肯定又会怀念现在科技提供的便利。

现在很多人的眼睛里好像都没有神采了,干巴巴的,总是很疲惫的样子。看以前老片,无论主角配角、好人坏人,眼睛都水光光的,现在的演员虽然都很漂亮,化妆本领一流,但对表演最要紧的眼睛却一丝光彩也没有。曾经不知和谁闲聊时说起过,长期在屏幕前紧张工作的人,抬起眼来,空洞洞的,很可怕。所以我打定主意,以后找工作,绝对不找那种需要经常使用电脑的工作。现在写东西,也坚决不用电脑写,用笔在纸上写下成稿后,再通过语音录入软件,转成电子版。手机也换成了水墨屏手机。这算是我力所能及的一点抵抗了。

如今短视频流行,每天能看到有人捧着手机刷各种相关软件、网站,虽然在笑,但太轻易获得的快乐不是快乐,那笑眯眯的眼睛里也还是空洞洞的。无可奈何,我也中了毒,喜欢在视频网站上闲逛。

以我亲身经历来说,一个人为什么无时无刻想掏出手机来瞧一瞧呢?乃是因为与自己拧巴,人为制造焦虑,心灵世界太紧张了。我们不能接受无事可做,不能用闲暇时光来静思冥想、放松心灵;不能直面痛苦,而要用短暂无益的消遣来拖延痛苦的到来。当然手机还有其他用处,比如了解世界大事、碎片化学习知识、社交以及逃避社交,紧紧抓住了很多人的心。抓得太紧了。

我刚来上海时,在火车上,满脑子是《海上花列传》《繁花》《长恨歌》以及张恨水的一些言情小说,有浓浓的海派想象。坐地铁时,身边却都是黑压压垂头看手机的人,这让我明白,我来到的只是一个现代大都市。我不喜欢写讽刺小说,但那会儿突然想写一个,里面必然插上一个妙句:好一群垂头丧气的僵尸。

说实话,我一个南方小县城来的人,迄今大半时间过的是缓慢的生活。早上慢悠悠喝豆浆,白天看书写文,弹琴下棋,走亲访友,下乡游玩,傍晚去公园散散步,看满天的云霞。即便是在初三、高三,紧张的范围也只限于学校和家里,在县城街道上,我骑着电动车,吹着风,看熟悉的街景,心里无比轻松。而现在,我对地铁里这种场面感到很恐惧。

行笔至此,心中莫名浮现出南怀瑾老师的音容笑貌。他老人家活了九十四岁,到了老年,一点暮气没有,反而增了仙气,像一位老神仙。他在各种视频里,打坐、击剑、使拳、耍棍,样样精通,样样有神气。谈天说地,那种自在,令人难忘。他教了许多法门,我唯记住一个:怎样保护好眼睛。记住这一个,也就足够推而广之了。

他说,看东西不要绷紧眼球去盯着看,要抓住它的神气。比如读书,自己端正坐好,面前摆一本书,切忌一个字一个字去盯,而要让字连成句,自己跑到眼睛里来。用这个法子,他老人家一生不知读了多少书,到老了眼睛还好得很。为向众生简易说法,南师又举一个例子:譬如看花,不是盯着花看,而是让花的神气自然地进到眼睛里来。很多人说南怀瑾是一个神棍,这是很悲哀的,他们不仅不能领悟南师的境界,就连想象的能力也没有了。

我多次尝试,略有明白南师所说,但在实际运用中只有几次进入过此种奇妙境界。没办法,这或许与人的气质有关,我天生不是那种收放自如的人。

毕淑敏写过一篇文章:《在不安的世界里,给自己安全感》。此文标题看着像鸡汤文,但说得还是很有道理的。不紧张的人其实就是有安全感的人。

“当时却觉得这人神情木然,没有神采,像一个读死书的人。”这是我在此文开头说过的话。“当时”二字,说明不久以后我的这种看法完全被推翻了。一件美的艺术作品,哪里能忍受部分的拙劣呢。我不可能在人脸木然的情形下感受到画的空灵自在。

《庄子·齐物论》开篇,南郭子綦隐机而坐,“荅焉似丧其耦”,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弟子奇怪,便说:“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子綦似乎有待此问,便说:“今者吾丧我。”至于“今之隐机者”与“昔之隐机者”相比,到底产生了哪些变化?子綦不明言,洋洋洒洒地说了一大通人籁、地籁、天籁的大道理。

人籁由人气而生,地赖由风吹而生,都是可以闻见的。天籁呢?大音希声,只有“丧我”之后才可以得闻吧。“形如槁木,心如死灰”,子綦是否真的达到了这种境界?很难说,人有时喜欢一厢情愿。但有一点可以确定,这种状态是很舒服的。

我们可以尝试一下,将全身肌肉放松,连眼皮子上那点肌肉也是如此——当然要保持相当的力量撑住身子,不要垮——什么也不想,或许难以持续许久,只有几秒,一个普通人脑子里杂念纷纷,没法完全摒除,但即便是如此短的时间,也足以让我们体会到“形如槁木,心如死灰”的妙处了。所谓静坐冥思,大概与此类似。

仔细想想,我们用心用力做出各种表情,通常是在有人在场的情形下,非出自本心。这让我想到中学时期的一位校长,为人严肃,不苟言笑,在路上看到他,总觉得一尊雕塑在走路,但在重要人物面前,他会变脸。我曾亲眼见过,他笑着目送领导出校门,一扭头,对着我们学生,脸就沉了下来。几乎是在瞬息之间,他便“形如槁木”了。

我们不搞极端,人前一套,人后一套,像王时敏那样就蛮好的,看起来木然,谁知大智若愚,矜持而轻松,漂亮不做作,这也是我一贯喜欢的处世姿态。可惜很难。王时敏本人大概也难以做到。

那是画中的形象。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二百六十字《心经》,我不知心中念过多少遍,纸上抄过多少遍了,以至到了现在,在神经完全放松的情形下,能随口背出全文。当初如何结缘《心经》,已不大记得,唯记得一位老师说过:有烦恼便去抄佛经。

大概是因为这句话,我才去实行的。那时我有什么烦恼呢?也不记得了。烦恼像水流一样,斩不断的,可是一旦过去,又很快会忘记。也许是大脑的某种保护机制起了作用,不然人得多痛苦啊。

在《心经》之前,中学时代,我又结缘一首佛偈,乃是著名的菩提偈,似乎是在语文课堂上学得的。故事大家都很熟悉了。

禅宗五祖欲传衣钵,乃唤诸门人前来:

“自看智慧,取自本心般若之性,各作一偈,来呈吾看。若悟大意,付汝衣法,为第六代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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