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 事
作者: 霍不害一
马走运第一次见到冷香宁是在大草甸子上。
大草甸子上长满了马鬃一样光亮的茅草,茅草丛里开着白色的荠菜花。草甸子的东端,紧挨着大石峡的地方盖着两间青石墙、红草顶的草房,房前房后栽着钻天杨树。这是当年地主为养虾盖的房子,人民公社成立后,取消私人经济,养虾场也就停产了。
马走运走在红草屋的前面,右手拎着只罟笼,左手平端着一根铁条,铁条上串着几条晒得半干的蚯蚓。
正是中午时分,阳光照在草甸子上闪现出一片金光。微风吹过,草叶晃动,波光澄碧;波光上跳动着麦芒一样的阳光。毛茸茸的波光下大地如同有了生命。马走运趟着齐膝高的茅草,绕过草屋,手拉着一棵歪脖子柳树,滑下草甸坡子,站在大石峡凸出的青石上。青石上的苔藓被阳光晒干了,像老人干结多皱的皮肤,从苔藓的皱褶里偶尔会蹦出一两只被夜里的水雾裹挟上来的小青虾,就像从老人怀里蹦出来的虱子。
马走运刚刚在苔藓上站稳脚跟,听到一声女人的轻咳声,他四下里张望,离他十米外,在大石峡的一个斜角上,有个姑娘坐在一块石头上,两只光脚没在水里,正在洗衣服。她穿着一条卷起了裤腿的黄军裤,白底碎花的褂子,褂袖子挽到了胳膊肘儿上,头发松散地盘在后脑勺上,发丝如远山黛墨,肌肤似近旁流水;黑是那么的黑,白又是那么的白。姑娘也早从眼角里瞅见一个小伙子下到了石峡里,她以为是哪个冒失鬼下来小解的,怕他莽撞,赶忙咳嗽了一声,后来又看见他手里拎着只罟笼,知道是来摸鱼虾的,就不再理他了。
马走运见姑娘看也不看自己一眼,只是一味地低着头洗衣服,又是这么个漂亮的美人,村里人中不曾见过的,心里茫然,便站在那里发起了呆。直到一股冷风兜头掠来,激起他一身鸡皮疙瘩,才醒悟过来,闷闷地蹲下身子脱去鞋子,再要去脱裤子,碍着旁边有个洗衣服的姑娘,只是把裤腿尽量向上挽了挽,手撑峡石跳进了水里。果然如马走运来前猜想的那样,水是温热的,连水草的梢子都是热的。平时捉鱼虾罟笼都是在晚上下,早上起来收,收多收少也不在意,多了炒菜吃,少了喂鸡鸭。这回是妈妈给马走运布置了任务的,工作组的同志要到他们家“派饭”,他们操心又劳力,光吃糠咽菜怎么能行,大鱼大肉咱买不起,马走运你必须给我弄些小虾来。大石峡里当年地主养的大龙虾还在生小的,只是一代不如一代,原先半斤一个的龙虾现在只有几钱了,但小虾有小虾的营养,小虾有小虾的味道——一日三餐九碗饭,一觉睡到大天亮。同志们说……喇叭里沙奶奶在唱戏。接手了这个棘手的任务后,马走运犯了寻思,再像往常那样晚上下罟笼不行了,村里的馋猴子越来越多,几乎每个晚上都有十几只罟笼下在大石峡里,要想收获更多的虾,必须早下,最好是中午,中午的水温度高,水草里温暖,浮虫都活起来了,小虾自然也会出来找食。
等马走运把罟笼安置好,两手撑着峡石跳出水来,双脚踩在石面上,再往洗衣服的姑娘那里看时,姑娘不见了,石板上只还有残余的泡沫在阳光下一个接一个地爆破。马走运手拉着歪脖子柳树,踏上斜坡,站在草甸子上,看见那个洗衣服的姑娘正在房前的草地上和一个老头子拉晾衣绳。那个半拉老头子在靠近马走运这边的一棵钻天杨树上绕绳子,姑娘在远端的一棵树上绕。老头子绕完了绳子,回头看见了马走运,伸手向他招了招手,说:屋里坐坐吧,同志?
马走运在阳光下看见老头的头顶一片闪光,不多的几根头发被风吹起来金黄而透明,生有宽阔的额头,高颧骨,尖下巴。心想,这就是传说中的那个右派吧?昨天马走骠说他看见独眼牛领着右派从门前走过去了,不知道到哪里去了,原来是来了这里。
这么想着,马走运对老右派摇摇头,正要说不去坐了,这时半空里又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来屋里喝口水吧,同志?
马走运循声望去,看见草屋的门前站着一个老太太,留着齐耳短发,头发已经花白,额前三道皱纹配着两眼角上的斜纹一齐向他跳跃,仿佛有一群小虾挤破了水皮正笑嘻嘻地向他游过来。
挨着西裤腿子河,守着大石峡,哪里还缺你那碗右派的水?马走运摆了摆手,说:不啦。说完,快步离开了草甸子,好像草丛里正有条蛇追赶他似的。
已经走得很远了,马走运停下来,转身望着草屋的后墙,从后墙再望向高出草屋的钻天杨,钻天杨繁茂的树冠上青苍的叶子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他从胸膛里吐出一口长气,脑子里回想着老右派向他挥手的样子,还有那个老太太折叠成皱纹的笑脸。右派,右派。右派还不是长得跟我们一个样吗?我还以为有两个头呢。马走运一边咕着一边走回家去了。
二
惊蛰过后是春分,春分过后春耕开始了,除了一部分已经种上了冬小麦的地亩外,所有的休耕地都该翻耕了。深耕细耙之后,该耩高粱的耩高粱,该耩谷子的耩谷子,该点黑豆的点黑豆,该种黄豆的种黄豆。各种农作物都占着不同的比例,高粱谷子最多,其次是黄豆,最少的是黑豆。黑豆只是用来喂牛。
红旗大队的干部们昨晚开了个会,会议一直开到半夜,妇女主任韩红衣围在炉子上烤黄豆,干部们一边嚼着黄豆一边商量着春耕春种的事。一年之计在于春,今年再也不能这么平平静静无声无息地工作了,得来个春雷,彻底打一个翻身仗。每年都这个样,该怎么耕怎么耕,该怎么种怎么种,地有多少疮挤出多少脓,那还要我们这些干部干什么?我们这些干部就是要弄出更大的疮挤出更多的脓(同志们,我这里插一句……咯吧咯吧……等我把这口豆子咽了。韩主任,把茶再给我倒上,有桑叶再来一些,豆子干,吃多了上火。好了,我说吧,牛主任这话听上去有些粗,但话粗理不粗,它的意思各位干部都是清楚的,那就是我们要有创造力,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
前天,公社杨书记在全公社大会上不点名批评的那个不敢想不敢干的大队,我看就很像我们这个大队嘛。
是啊是啊,是该动动了。
可怎么个动法呢?
最后干部们商量了一个结果,在西裤腿子河西岸一块肥沃的土地上造“丰产田”。
开会后的第二天早上,先修出了通往“丰产田”的路。共产党员、共青团员,还有勤劳勇敢的一月省下五分钱的贫下中农肩负手拿,赶牛吆驴,敲锣打鼓,迈着矫健的步伐,气昂昂地走出村子,开始了修路工程。一马当先,脖子上挂着哨子,手里拿着扩音喇叭的是“大老粗”独眼牛,紧跟在他后面的是扛着红旗、蓝旗和黄旗的共产党员们,路修到哪里,他们就把旗帜插到哪里,到了丰产田,他们就把花花绿绿的旗帜围着丰产田插了一圈。锣鼓家什转到了离西裤腿子河最近的地方,喇叭对着桥头上的两只石狮子呜呜咽咽地吹。独眼牛和大队干部们看着马路上向这边观望的行人,每看到一个骑自行车的人都要分辨半天,讨论讨论是不是哪个公社领导来了。
新修好的路土质松软,推车费力,昨晚开会的时候干部们也想到了这一层。一早他们叫民兵把地主富农叫起来,组成了一个独轮车队当前导,独轮车两胯上各驮着一口大沙缸,每一个青壮年地主推一辆独轮车,总共是五辆独轮车,十口大沙缸。地主富农两臂展开,手握车把,脖子上挂着车襻,屁股左右扭摆找着平衡,在暄土路上艰难地前行,后面是推着大粪的贫下中农独轮车队。独轮车队之间也行动着牛拉马牵的地排车,另有一队拉水的车从西裤腿子河往丰产田运水。
沙缸到位后,在地头一字儿摆开,里面倒进大粪和河水,十个地主富农站在沙缸前,手握丈把长碗口粗的木棍,在沙缸里搅拌,直到把大粪和河水搅拌成稀糊状,便有农民拿着马勺把稀粪舀到或是铁桶或是木盆或是海碗一类的器皿里,提到(端到)田地里。田里早有另一拨农民用铁锹尖棒打挖出了一排排深洞,把稀粪倒满深洞,等晾干后,再有另一拨农民把洞口填上。
锣鼓家什齐鸣,地主富农搅动得木棍哗啦啦地旋转,臭味直冲云霄。搅动木棍的地主富农们先是穿着袄,后来干脆脱了袄光起了脊梁。天上白云飘,地上红旗展,果真一番人间热闹光景。独眼牛肝阳上亢,一会跑到上风头咒骂地主富农搅拌得太慢,一会跑到下风头听锣鼓家什响不响。这时候三匹马拉着的大粪车赶到了,他牵过那匹最老实的小母马,让赶马车的托着腚把他托到光溜溜的马背上。赶马车的看着他歪扭着身子,不放心,对他说跑起来的时候身子坐直,两腿夹紧,随着它的劲来就不会有事。独眼牛咕噜了一句,我知道了,便扬手拍了拍马腚,小母马颠儿颠儿地小跑起来。独眼牛跑到两只石狮子中间,停下来,勒着马缰绳转了一圈,又接着往前跑去,过了桥,他在马背上点着一支烟,这才嘴里衔着烟,吆转了马,一颠一颠地跑回来了。一路上独眼牛看着丰产田里的热闹光景,想着要是再多两面鼓,这声音会更壮观,说不定声音就能传过河去,传到杨书记那一帮公社干部的耳朵里。工作归工作,可工作了不让上级知道那是傻工作,人起五更睡半夜图啥?这么一想,他猛地把烟头吐了出去,嘴唇自由了,话也说出口了:我这么想没错吧,小母马?人要是干活不哼声,那不就成了你们这些牲口了吗?打听打听哪里有卖鼓的,城里乐行里有,可谁有空往乐行里跑?再说乐行也不再叫乐行了,归人民商店了,还不知道有没有鼓。正这么胡乱想着,独眼牛看见村头柳树下有个人一闪身消失在了柳树的阴影里,浑身金光光的,额头亮堂堂的,这个人好生面熟啊。独眼牛勒住马,打着眼罩尽力看去,这个人、这个人,是……想起来了,这个一蹦一跳像个电影里挖地雷的人正是那个右派。这些天我牛主任把他忘了,彻底忘了,大年五更跑个兔子有它过节无它也过年,可现在不行了,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好钢用在刀刃上。今儿个真是天助我呀,该当我这个红旗大队打红旗,让前进大队、向阳大队、东方红大队哭丧脸去吧,谁叫我有个“烤鼓”的呢,这就是命,听说公社里还有一个转干指标。独眼牛想到这里哈哈大笑起来,把路上的行人吓得停下了步子,莫名其妙地看他,不知道他吃错了哪丸子药。独眼牛哪有心思管别人,你爱站不站,你爱看不看,他吁吁地勒转了马头,不是沿着来的方向,而是斜插过地头,去拦截右派去了。不知道他娘的你这个右派给我烤了几面鼓了,反正是有几面就拿几面,老子是韩信用兵越多越好。
对右派分子冷光明来说,今天早晨是从半夜开始的。半夜里团支部书记牛横花啪啪的打门声把他惊醒了。牛横花是来找冷香宁的,她听见了冷香宁的回答声之后说:冷香宁我隔着门通知你,明天天一亮去第三生产队牛屋院报到,带着纸和笔,听明白了就回答听明白了。冷香宁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早已吓得滚下床来,隔着屋门大声回答道:听明白了。
冷光明再也睡不着了。牛横花刚走,冷香宁还站在原来的地方就忘了第二天让她带什么工具了。徐凤兰回答说是纸和笔,冷香宁听后吓哭了,还能是什么好事,反正不会叫我写入团申请,更不会叫我给团里写总结,一定是写检查了。我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犯了什么错误让我写检查?反正有什么错叫人家拿捏住了,要不怎么会一大早就叫写检查?好好想想,到了牛屋院人家问起来也不糊涂。踩死了一只蚂蚁,想起来了,昨晚收工往家来时,一只又黑又大的蚂蚁像匹马驹子似的横过马路,她看见了可没收住脚,一脚就给踩扁了。当时她还往脚下看了看,看见蚂蚁的肚子破裂了,从里面流出了黄黄白白的脏东西。一只蚂蚁会让你写检查吗?是有可能的,如果这只蚂蚁是一只人民公社的蚂蚁。你昨天收工回家的路上做过什么事?眼里看着社会主义的美好山河,嘴里唱着“青春之歌”,手里打着拍子,脚下迈着步子。再没有别的了?没了。没被什么东西硌着脚吗?好像被什么咬了一下,脚板下疼了一夜。你踩死了一只人民公社的蚂蚁,那只蚂蚁临死时咬了你一口。那只蚂蚁可是只劳动模范,它刚松软了路北的板结地,正慌慌张张去路南劳动,被你这只小右派的大脚踩死了。你要写检查,纸和笔带来了吗?
妈,快帮我找纸和笔。徐凤兰从被窝里抬起头,看见屋当门里还站着冷香宁。我的小祖宗,还不快到被窝里去。徐凤兰从被窝里爬出来,两脚套进鞋套里,伸手扯起一件棉袄,像只大马猴似的一蹦一跳跑到冷香宁身边,把棉袄披到她身上。
妈,快帮我找纸和笔。
天还早着呢,到天亮再找也不迟。
不,你现在就找。
冷光明从被窝里蹿出身子,伸手摸到床头柜上的火柴,点着了煤油灯。他把徐凤兰叫过来端着煤油灯给他照着亮,打开柜子,从里面拿出自己的记事本,撕下几张,又从中山装的衣兜里拿出自来水笔,一同交给徐凤兰,徐凤兰再把它们交给冷香宁。冷香宁借着灯光赶快在页眉上写了几个字:蚂蚁、脚疼、后悔。
有了纸和笔,冷香宁终于回到被窝里去了,煤油灯也吹灭了,四周一片死寂,唯一的响声就是冷光明的耳鸣。耳鸣越是静的时候叫声越响,有时是一只蝉,有时是一只蛐蛐。一只蛐蛐从枕头下爬出来,两根触须探到了他的下巴上,下巴痒痒的,他伸手去捉,蛐蛐用力一跳,跳到了他的鼻子上,通体油光,全身青铜色,两眼如琥珀。冷光明虚着两眼细看,心里想:咦咦,怎么?天底下还有这么大的蛐蛐?这么大,还……身上有花纹?什么花纹?饕餮纹,回字纹,还是卷叶纹?什么纹都不是,是字。冷光明才要辨认是什么字,蛐蛐两个大后腿一蹬,跳下鼻子,跳到胸脯上,再跳到右脚的脚趾上,再跳到……跑了?冷光明是干什么的,怎么会让它跑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