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宁桥叙事诗
作者: 蒋静米1.田野
事情是从杨美玲的失踪开始的。
我叫田野,三十岁之前我在杭州某报社当副刊编辑,三十岁之后我写小说。朋友说,你只是在想象自己是一个作家。她说的大致不错。我想我天赋欠缺,努力程度亦有限,写成几个短篇投了投各大文学期刊,回音寥寥。梅雨季节,江浙一带阴雨连绵,我将窗帘换成透光的乱麻纱,躲在潮湿的出租屋里对着电脑,深居简出数月之久,除了将几部老刑侦剧翻来覆去地看,并无其他收获。这趟返乡的短途旅行让我暂时透了口气。县城至今还没有通铁路,回去要坐两个小时的大巴。车厢内仍然是那样沉闷混沌,除了座椅布更旧了一些,污迹也更多了些,与以往数年间并无变化。像一个时间停滞的空间。工作日的下午乘客很少,偶尔响起几句乡音,窗外掠过城市边郊空旷的景色,我感到少许无聊,此外更没有别的情绪。
杨美玲是我的小学同学,我们白天在镇上念书,放学后在路边拦小巴,一起回到村子里。读高中时我们到了县城,她成绩好,在城西的S城一中读书,我则在城东,从此天各一边。只有周末偶尔回到村子里,我们仍然会结伴去山上的竹林,在寂静的山坟之间晃悠。她是那种纤细敏感的女生,有一次在竹林,我想去更深处采鲜红的野莓,她忽然拉住我的手,一言不发地带我走出那片不见天日的芦苇丛。她悄悄告诉我,她在我身后的墓碑前见到了一个已过世的老人,她和生前一模一样,只是脸更白了,像涂着面粉。那时还是土葬,墓室建得很宽敞,死者生前的衣物,死后所需的用品,可以一应俱全地摆放进去。人们常传言见到死去的亲人。我不相信怪力乱神之事。但不知为何,她那些神秘的话和她轻轻的带着舒肤佳香皂气味的吐息,一时将我笼罩起来。于是我们一起发起抖来。我们跑得很快,山风快要将我们吹起来,和烧稻草冒出的野烟一起缭绕上升。
对于童年时代,我并无太多眷恋,除了和杨美玲一起去看戏的晚上。那时搭台看戏是村里最热闹的庆典,人们拎着长板凳和竹椅,摇摇晃晃一齐朝开阔的晒场走去。我和杨美玲混迹其中。我们穿行在戏台外围琳琅而肮脏的小摊贩之间,吃完棉花糖,又吃烤香肠。淀粉香肠裹着甜面酱和孜然粉,是那时最受欢迎的小吃。有人在卖盗版影碟和音乐磁带,大多是我父亲喜欢在开车时听的发烧金曲串烧。我买过一盒飞儿乐队的磁带送给杨美玲。她喜欢那个女主唱和歌中所唱的吉卜赛女郎。我们远远看着戏台上在演书生小姐的事,那时没有提词器,唱词听起来很模糊。但我们都知道十八相送的故事。可记得井中双双来照影。我和杨美玲也曾经在老屋那口旧井里彼此探看过。那些影子,后来都照到哪里去了呢?
我离开了老家。后来我听说杨美玲已回到县城,几年后和一个男老师结婚,隔年生了女儿,她辞去工作,专心当起了家庭主妇。听说那个老师是她读书时的班主任庄建安。我见过他一次。那时我不爱读书,在课堂上用小灵通和杨美玲发短信。她是好学生,只是对我保留少许例外,有时我们发起短信来,可以洋洋洒洒数百条。她告诉我,学校食堂难吃得要命,她很想念我们在电影院附近吃过的生煎。于是我偷偷翻出墙去,穿过大半个县城,把一塑料袋生煎藏在外套口袋里,混进一中去找杨美玲。谁知忽然打了上课铃,我掩耳盗铃地挤在杨美玲和她同桌之间的椅子空隙上。走进教室的庄建安是个体面的年轻人,大概刚出大学不久,有种亦庄亦谐的书生气。他没揭穿我。后来在放学后的走廊上,杨美玲和我告别,她要去庄建安的办公室一趟,想必是为了接应我溜进学校的事。我走到楼梯口,想到要回头看一眼。黄昏时分的走廊被斜照的阳光切割成一明一暗的两半。我见到杨美玲与庄建安站在办公室外,他们站得很远,影子却在瓷砖墙壁上贴得很亲昵。杨美玲脸上有种我没见过的表情。我站在落日余晖里,忽然觉得杨美玲离我很远,从此后还将越来越远。
那之后,我不再穿过县城长长的堤坝。
S城一中与我记忆中大致相仿,只是外墙已经翻修过,格外光鲜整饬。来前我已经找县城报社的朋友通过气,只是来得不巧,有个警察模样的男人与我几乎同时到达。隔着保安室灰蒙蒙的玻璃,保安悄悄告诉我那是小李警官,来调查长宁桥的碎尸案。长宁桥在一中附近,靠近S城的主峰清凉山,寸土寸金,许多独栋别墅建在此处。他还欲说碎尸案的事情,我却没有再听下去,因为我知道杨美玲是住在长宁桥的。以前朋友就断言我是回避型人格,擅长将周遭的烦扰和悲剧的预感远远避开。我打着采访教学成果的名义,又有记者证,那位小李警官没有多问。一中去年出了高考状元,家长们都愿意出大把钱将孩子送进来。实际上,我是来找杨美玲的女儿庄旋的。听说高三的学生暑假都会来学校里上补习班。
接待我的张素梅老师很客气,是那种干练妥帖的老教师,说话有股娓娓道来的意味。她说我来得迟了,庄旋已经休学一星期了,因为学校里有些不好的传闻。
来得迟了。
我想起尹桂芳那折《宝玉哭灵》,一开头便是,我来迟了,妹妹啊。听说曾几何时尹桂芳演这出戏时,女工们往往驻足在戏院外,只为了听她唱那一句百转千回的妹妹。只听这一句。听完便心满意足地离去。我想女工们是最知道乘兴而来兴尽而返的深意的。
由于暴雨持续的缘故,我的行程大约延迟了一个礼拜。看来在此期间,事情已经发生了诸多风云翻覆的变化。柳老师建议我直接去拜访庄建安,他在S城语文教育界很出名,是儒雅温和的人物,交游上亦颇有手腕,教育局局长曾拜托他替亡母写就一篇骈四俪六的悼词。想必他很愿意见一见妻子的老朋友。
只是我却不愿意见他。大学时代我经常和杨美玲打电话。后来得知杨美玲结婚后,她有家事牵缠,我已进入社会工作。报社钱少事多,人事倾轧比起私企更混乱难言,我也少了很多青春时代的绮念。于是逐渐断了联系。对于她此后的人生,我似乎再也没有动问的心情,更不必说真正走进她的家。在我的想象中,以她爱好齐整的性格,想必她家门口一尘不染的木地板上,一定铺着洁净的花纹毛毯,散发出织物暖洋洋的气味。
一想到要踩在这样的毯子上,我忽然就心生畏惧,我怕自己会没来由地掉下眼泪,或者从此厌恶起织物的熨帖香气。
补习班的氛围如即将到来的盛夏一样沉闷。长夏无病三分虚。此时是正午,森森的冷气透过门缝,厚厚的窗帘遮了起来,学生们正在午睡。在这片寂静中,我似乎见不到活人的气息。却有一个野草似的女孩从楼下跑了过去,穿过枝叶茂密的紫藤回廊而去。我蹑足远远跟着她。隐秘的角落里矗立着一栋正在翻修的红砖墙建筑,是老行政楼。学校扩建后,这里将要改为新的学生宿舍。
我一路跟随她跑上荒废的楼梯,直到顶楼被封锁的天台。虽说是封锁,但仅是堆了一些课桌椅,摆着禁止通行的警示牌,对于顽劣的学生而言并无威慑力。我在楼顶的一排排太阳能热水器中间藏身,反射的日光使我感到一阵眩晕,在夏天的空气中,所有景象都如同浮在半空的海市蜃楼,带来强烈的不真实感。我经常想起这个正午。这是我初次见到陈鲤明晃晃的脸,晒得像凝固的蜂蜜,尽是少女尚未被社会规训过的那种野蛮。曾经,我与杨美玲的脸上也有那种东西。陈鲤穿着极简朴的半旧汗衫,领口已微微磨损,脚上是一双冒牌的匡威帆布鞋。从张素梅告诉我的话中,我早已想象过很多次,庄旋是如何浮现在灰色的人群中,她爱穿藏青和黑色,如同一束包裹在尸衣里洁白的百合。她继承了杨美玲的落落寡合。她唯一的朋友叫作陈鲤。
陈鲤已走到了目的地。天台的尽头别有洞天,破损的课桌椅被丢弃在这里,形成了一个形似天然堡垒的秘密基地。一个男孩半蹲在那片开阔的边缘,他看上去单薄且笨拙,额前留着半长的刘海,毫不起眼。我看不清他的眼睛。陈鲤叫他林年。林年面前的塑料布上有一只死掉的黑猫。猫身上没有明显的伤口,之所以如此断言,是因为我已经闻到了阴冷的腐臭味。我在某次采访现场闻到过那种气味,像腐肉混合着廉价香水,在蒸腾的热气中令人几欲呕吐。
我想看看他们究竟躲在这里做什么。出于一个半吊子记者的习惯,我总是擅长做旁观者与记录者,但避免置身任何事件或情感之中。但陈鲤已经发现了我。她朝我藏身的方向说,你是谁?为什么跟踪我?她咬了一下嘴唇,很笃定地说,我知道你不是老师。
我只好从藏身的地方走了出来。
我说,我不是老师,我是一个写小说的。听说最近发生了一些事,我想或许是适合写成故事的。
陈鲤不相信似的扯着笑,她说,你来得太迟了。警察早就什么都问过了,我已经全部告诉他们了。庄旋没有杀人。
来得迟了。每个人都这样告诉我。
我说,我不想知道你告诉警察的话。我想知道要是你和朋友聊天,聊起这件事,会怎么说。
陈鲤说,阿姨,你想和我做朋友吗?那你可以写写我的故事吗?
我说,如果有必要的话,我就会写。
陈鲤笑了,她从抽屉里抽出一张过期报纸,扔到我脚边。我领悟到这是友谊的表示,于是将它铺在地面上。我们席地而坐,像春秋末年孔子的门徒,对什么问题都可娓娓而谈。名叫林年的男生始终专心致志地守卫着那张塑料布,他只看了我一眼,碰到我的目光就躲闪开去,再也没有抬头。我终于看到他的眼睛,原来是非常秀丽的,像容易碰碎的玻璃器皿。我注意到他穿着不合时宜的长袖,手腕上露出隐约的青紫色瘀痕。
我对陈鲤说,那就从黑猫的尸体开始讲起吧。
2.陈鲤
黑猫的尸体有什么好说的呢?我想先谈谈我自己。
我叫陈鲤。我的妈妈是个胖胖的很爱笑的劳动妇女,她找的老公也差不多,矮胖胖,有双勤恳老实的手。大家都说他们有夫妻相。他们开了一家小店。在S城,人们把所有的杂货店称为小店,与之相对的是超市。虽然每天勤勤恳恳,也赚不了什么大钱。尤其是超市出现以后,小店的生意更加不景气。我记得还在C镇时,我们和其他几户人家一起住在院子里。那时我可以坐在屋檐下,和奶奶一起剥晒干的黄豆粒,就这样坐一下午。后来我就和爸爸妈妈一起住进了小店的二楼。我的房间很小,放着难看的合成木板做的家具,桌椅的高度一点也不适合趴在上面写作业。
我想念窗外可以看到瓦片的C镇。不过,也有一件好事。我碰到了在C镇时的同学林年。那时我们出双入对,林年的爸妈喜欢我,给我送地里新长成的玉米,带我去镇里的假冒肯德基过生日。我喜欢吃炸鸡翅,把可乐里的冰块捞出来嚼得咯吱响。大人们都说我和林年以后会结婚,他们总是很乐意开这类娃娃亲的玩笑。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我确实喜欢林年,林年也喜欢我。我们经常玩过家家的游戏,虽然谁也不知道什么是爸爸妈妈,但我把一盒子的洋娃娃都摆在床上,当作我们的小孩。我用奶奶的缝纫机给自己做了一块新娘头纱。阁楼是我们的新房。天光照进来的时候,像在为我们加冕。我们也打架,有时几乎要打得头破血流了,无非是为了抢玻璃珠,或者吵奥特曼和孙悟空谁更厉害的事,但有人来打我时,林年总是挡在我面前。我分不清他头上的血是被我打的还是被别人打的,但我觉得他那样看起来有种莫名的悲壮。
我不知道为什么他后来会变成一个吝啬而感伤的人。
从三天前开始,庄旋就几乎不和我一起回家了。其实,我们本来就是住在两个方向的。但我总是陪她走回长宁桥。我以为只要我们愿意,即使是不同的方向也总是可以一起回家的。那片位于半山腰的别墅区,充斥着我觉得十分陌生的清新空气,是由蔷薇花和清凉山的雨雾所构成的。庄旋家不是独栋,和其他几户人家相连,与这条路上其他高墙大院的人家不能相比。不过和我所居住的杂货店比起来,已经富丽堂皇多了。我喜欢读她书架上的小说,吃杨美玲阿姨做的酸甜的罗宋汤。还有花园里的秋千,我们经常在那里打发时光。庄旋将杨美玲卧室深处的旧物件翻出来,日记本,外国硬币,录音机,还有一盘盗版磁带。封面印着飞儿乐队,里面则是恶俗歌曲大杂烩。我们只喜欢听磁带的第二首,翻来覆去地倒带。缥缈的女声在唱,风儿你要轻轻地吹,莫要吹落了我的红蔷薇。
我和庄旋之间有一个秘密,那就是我们会在放学路上玩一种侦探游戏。之前我在庄旋家看了福尔摩斯探案集和霍桑探案集,知道了演绎法,对扮演侦探这件事很痴迷。庄旋说,我们可以每天破解一个小小的谜题,比如,今天班级里的盗窃案真凶是谁。通常庄旋是知道谜底的。我继承了父母的智商,脑子总是打不过弯来,考上一中要算是种狗吃屎的运气,因为我在理科上有点天赋,曾经参加过编程比赛,还得了个小小的名次。不过那得益于我的笨方法,我每次都将自己想象成计算机,将题目里的程序如实地操作一遍。这种方法当然很快就失效了。我想我以后会像父母这样,继承家里的杂货店,和林年或者像林年一样的男人结婚,然后一辈子忽然就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