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的北边

作者: 夏烁

立丰送完货回到厂里时意外地发现天色暗了,他想到这将是一年中最长的夜,又想起几天前家里的祭祀。他熄了火,继续坐在驾驶室里,好像这里面时间是静止的。

他看看他还抓着方向盘的手,前不久在食堂里,车间的小陈对他说:“你的手不像是工人的手。”他看了她一眼,不知道要回什么。

他听说了,她正恋着他。那是她唯一一次鼓起勇气靠近他跟他说话。他正在吃饭,左手搭在搪瓷饭缸上。就像是在梦游,她张开嘴,听到自己说出那句话。

立丰稍稍握紧方向盘,让指节和经脉凸起。这是一双工人的手,一双开厂车的驾驶员的手,但如今这些已没有什么滋味。他想到该数一数有多久没评上先进了,于是松开方向盘,右手掰起左手的手指。两年零七个月,不说一年一度的先进工作者,就连每月一次的先进都没有评到过,轮都应该轮到几次了,何况他在这三十一个月里都规规矩矩的,准时上班,准时发车,准时返回,再没出过一次事故,连一点刮擦都没有。

他又按照他应得的先进次数算出他失去的奖金。少得可怜,他却挺在乎。他推开车门蹿了下去。夜又加深了一层,时间随着扫过树梢的冷风唰唰地过去。立丰感到愤怒而紧张。他恨恨地决定,早晚要离开这个厂,那个小陈说得对,这干吗就非得是一双工人的手。

等立丰下一次想到小陈时,发现她已经辞了职,跟着亲戚去了广州。在那里,新的人和事接连不断地冒出来,她很快就忘记了立丰。立丰正式离开这个厂是五年后的事了。因为想着迟早会走,立丰没有再为难自己好好表现。只是车还是照样开得小心翼翼,连跟在别人后面按喇叭都没有过。那些传说他暴戾的人也无法否认这一点,并感到这一点动摇了他们对他的评价。

刚开始那阵,立丰只在发车的时候去厂里,不出货的日子,他索性不去上班。直到有一天他爸从做不完的木匠活儿和对另一个儿子长久的哀悼里抬起头来,发现剩下的这个儿子不太像样。

立丰他爸押着立丰一起去上班。早晨挺冷,立丰他爸把手对插在袖管里。这个冬天,他的孙子从他那里学会了这样取暖,挺好玩,又提醒着他衰老和死亡。要到哪一天,他才能从他身上拂去死的影子呢?

立丰他爸一个劲地往前走,头也不回,他知道他的小儿子正跟着他。立丰不敢不跟着他,就像他和他哥跟在他父亲后面,他父亲带着他们从淹水的老家出来,他坐在船头,他们坐在船尾,父亲常常看着前面,前面常常是迷蒙的一片。到了江南上了岸,父亲又在前头带着他们奔啊,走啊。他父亲就从来不回头,生机就在前头,前头没有,就在更前头。

他早已有了自己的路,在家和厂之间,熟悉小路上每块青石板的凹陷,知道大路边每棵覆满尘土的杨柳在晨光和暮光下分别会投下什么样的阴影。他不再向前寻找什么,而是被牵住似的,走过去,收拢自己身上的绳索。一想起他那些又回到地里去劳作的朋友,他就把绳索拽得更紧些。

立丰他爸一路向前,走进厂门,走到驾驶组办公室门口,停下来,没有回头,手还是对插在袖管里。身后一点声音都没有了。要是立丰也知道奔啊走啊,结果竟是这样?他该明白了吧,他该走了吧?走到哪儿去都行,就继续奔,继续逃,逃到没有厄运的地方去。

可没多久,他听见他小子的脚步声近了,来到他身边,又经过他,他看见他打开办公室的门,门口放着一张桌子,桌子上有两个热水瓶,桌子后边的长椅上,挤着几个驾驶员,捧着他们的茶杯。

立丰他爸不喜欢看驾驶员聚在一起,他扭头朝自己的木工仓库走去。打开门,阳光射进仓库,正好照到他的条凳上,他没有开灯,径直走过去,坐到那束光里,把脚重新放进昨天在刨花间留下的两个脚印里,从条凳的另一头拿起棍子和砂纸,继续给棍子抛光。他可以把手头那点木工做得细致点再细致点,弄得那点木工活可以永远做下去——至少做到他退休。但要是驾驶员全捧着他们的茶杯聚在办公室里,他就不由得担心起来。

刚开始闲下来的时候,驾驶员们聚在一起聊天,不免要聊到女人,他们认识的女人都是那几个,不免互相生起气来。剩下的消遣就只有打牌了。立丰很早就会打牌,从打出第一张牌开始,他就知道要记牌算牌。那些排列组合出现在他手里之前都在他脑子里出现过了。他觉得要是他爱读书,说不定能成为一个数学家。只要他愿意,赢总比输多。可惜就在厂里的牌局没落之后不久,他便发现比起精打细算,放手让刺激从天而降才能带来真正的乐趣。

厂里的牌局没有让他得到真正的乐趣,还因为他是驾驶员里最晚进厂的一个,钱赢得不多,倒挺有压力。他们输了牌,骂骂咧咧的,又在他脚边啐一口痰。另外,立丰觉得自从出了那次事故,谁都不怕给他脸色看。出事之后厂长和组长都说过让他不要有太大心理压力,他们不会把事情往外传。也许在他们看来告诉这些人不算是往外传吧。不过,最后大家都会知道的。

过年之前,牌局被厂里发现,组长被记了一过,此后办公室里还是乌烟瘴气,但不再有那种紧张的气氛。驾驶员同志们继续捧起茶杯,碎碎念着厂里的各种不是,好在没过多久,各人又有了各人的忙处。

脱掉冬衣之后,立丰发现他哥哥的儿子以鸣长大了不少,他的身体不再柔软得脆弱不堪,他好像也知道了怎么理智地调遣身体的各个部位,更重要的是,和他说话变得有趣起来。他问,挣外快是干吗的,立丰问为什么问这个问题,他说,有个同学说他爸爸的工作是挣外快。立丰想起来,他已经开始上幼儿园了。他觉得带着他出车会挺有意思,至少比现在有意思。他猜想对于以鸣来说,到外面去看看也比在幼儿园有意思。

他们在春光乍泄的国道上行驶,以鸣努力坐正,不让自己在庞大的副驾驶座上歪斜下去,立丰也努力坐正,想要显出一个真正的大人的样子。长大之后以鸣把这一段经历忘得一干二净,任凭叔叔怎样描绘,他都无法在记忆中找到那些最初通往外面的世界的轨迹。那些他曾经过却没有印象,也再没有机会涉足的连接旧日国道的小路,它们怎样地存在着呢?在想到过早故去的父亲时,他会有同样的疑问。

带着侄子出车的同时,立丰也开始在回程的路上拉人。国道边一些镇子口,总有外出卖货的人在傍晚时分谨慎地并排站着。等车停下来,他们就把手里的竹竿和空了的编织袋往车斗上一扔,手脚并用爬上去。下了车,他们走到前面把票子和硬币数给他,无须讲价。

这样的生意立丰渐渐做得也多了,但每次看着他的乘客们熟门熟路的样子,他还是有点惊讶。他知道其他开厂车的早就这么干了,那个时候他在干吗呢。

想来想去他觉得那是因为他爸,他总是不许他干这个,不许他干那个,因为这样做或者那样做会被人看不起。可他还不是那样干了。脏会让人看不起,动粗会让人看不起,不好好上班会让人看不起。他提醒自己,记住这种感觉,免得下次再落在别人后面——他并不觉得会被谁看不起,他在心里就从来没有过和他爸同样的担心。他和他爸不一样,他生在这里,从来不需要改变自己的口音。

他想起来,这就是赚外快,但想想解释不清楚,就没跟以鸣说。

镇上不少人都知道那年立丰曾被一个傻子盯上,因为发生在万物抬头的春天,又有很多人说那其实是一个傻子发了疯。总之,那个人——“不说话,像个魂灵”——等立丰上班,等立丰下班,厂里保安三心二意的时候,那个人就在立丰停着的卡车的后车厢睡一个白天。但他跟着立丰的时候,最近也会跟他保持两米的距离,立丰知道,他是留着他们中间再走一个以鸣的距离。

春天快结束的时候,那个人不再出现,人们传言他被立丰打了一顿,狠狠打了一顿,传的人言之凿凿,但要问谁看见过,谁又都没看见过。

“打成什么样?”

“那就不知道了。”

“谁知道呢。”

这些“不知道”和“谁知道”后,大家不约而同地沉默了,默契地暗示出这件事里让人不寒而栗的残暴气息。

立丰第一次载那个人是在一趟短途的回程。白天明显变长了,吃过早午饭后带着以鸣出发,卸了货再回来,路上还是明亮的。以鸣在副驾驶座上嚼着奶糖,混着淅沥的口水声唱儿歌,调子立丰知道,但都是新词,押韵的、没道理的大俗话。郊野上吹来消解斗志的春风,立丰出神地想,是什么人写的这些词,小孩儿们又都是怎么学会的呢。小蠢蛋们在幼儿园里学蠢蛋歌。想着他傻笑起来,然后意识到以鸣那边的窗外有个人招了招手,影子一闪而过。他把车靠边停下,等了一会儿,那个人跑过来,爬上了车斗。

下了国道,在一片废弃的草场边的小路上,立丰停下了车。再往前开就到厂里了。车上的人像猫一样无声无息地跳下来,绕到前面来。

立丰发现自己以前见过他。他常常站在路边,但总是站在离其他人远一点的地方。立丰记得他昂着头,不只是在看车,他在看驾驶室里的人,有一次他们对上了眼睛。他看起来像是在找什么。他没有竹竿和编织袋。

他没有走到他那边,而是站到以鸣那边。

他不属于那群利落匆忙的小贩,身上也没有体力劳动的痕迹。非我族类,立丰摆出一副冷漠的表情。

但他很快发现他不是想象中那种高他一等的人。先是他的手。那些递过钱来的手通常是黑瘦的,有时是枯槁般的。他的手不一样,又白又胖,但指甲乱七八糟,有的很长,有的断了一截,露出渗血的甲床。这样的两只手捧着从口袋里掏出的一大堆硬币,伸给以鸣。

然后是他脸上,迷茫、羞怯、有求于人的表情。

按立丰说的,以鸣从里面挑出几个硬币。

“好了。”以鸣对那个人说。那人小心翼翼地把那堆硬币放回口袋里,又抬起头来看他们,咧嘴笑了。

傻子才这么笑,立丰想。那个人的手空下来,有些不知所措,互相揉了两下之后,伸向了以鸣。以鸣伸过去,和他握了一下。

“喂!”立丰吼了一声,那个人立刻缩回手,带着一口袋的硬币,丁零当啷地跑了。

走回家的路上,立丰觉得有必要教育一下以鸣。

“你不能随便碰不认识的人。”

“他把手伸过来了。”以鸣学着那个人的样子,伸出一只手来,又迫不及待地伸出自己的另一只手去抓住它。抓了一会儿,像冬天时那样,他的两只手分别伸向袖管那温暖的所在。

“别这样,像个老家伙。”

“像爷爷。”

“爷爷就是老家伙。”

以鸣为爷爷瞟了立丰一眼,手还是伸在袖管里不拿出来。这小子犟着呢,就像他爸,也像他爸。

没隔几天立丰又载上那个人。下了车,他还是走到以鸣那边,付了钱,他又把手伸给以鸣。这次以鸣只是拍了一下他的手。

立丰发现,那个人是在找以鸣,刚才前面也有车慢慢地开着想要招揽生意,但他不上去,是看到以鸣之后,他才兴奋地向他招手的。虽然没必要怕他,但下一次出车,立丰没有告诉以鸣跟他一起去。果然,回程的路上,又看见那个人站在路边。看到他的车,他的手抬了起来,但迟疑地悬在了空中。背对一片橘色的晚霞,他布着阴影的脸上浮现出疑惑不解的神情。他过早地穿上了单薄的衬衫,一边领子没有翻出来,另一边的领子在风里扑腾。立丰飞快地经过他身边,在关着窗的驾驶室里,觉得冷似的缩了缩脖子。

立丰没想到第二天进了厂会看到那个人。他就在驾驶员办公室门口的台阶上坐着,见了他,站起来,望望他身后。立丰没理他,径直走进去。午休的时候,立丰从办公室里踱出来,门口台阶上没有人,但等他抬起头,看见那个人在厂门外隔着铁栏杆看着他。

立丰扬一扬手里的饭缸,那人退后了两步,走开了。

此后,那个人经常出现在厂的附近。

“老子总有一天打死他。”很多人都听过立丰这么说。

同是驾驶员的五川跟立丰说:“看来你不光是招惹小姑娘啊。”

五川在姑娘的事情上嫉妒立丰,但立丰没想到他会说出这种不三不四的话来。这群驾驶员里,立丰个子最高,虽然瘦,但捏起的拳头比谁都大,皮肤紧在突出的骨节上,像包浆的核桃那样发光。但他只在没有人的时候才握起他的拳头,想象它的力量,那让他自己先害怕起来。

“你得把他送回去。”

“送回哪儿去?”

“我听人说,他是那个镇上的。”

“没用,他走都走得过来。”

“不,不是那个镇,是送回你出事的那个镇,”五川歪着脑袋看着立丰,颇有意味地说,“送回去,再烧烧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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