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 来
作者: 阿皮1
朱慧是第一个给我写信的人。
事情的起因是报社为了提高发行量和广告量,决定在读者之声版开设“湖畔丝语”交友栏目。因为领导决定得匆忙,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我和记者部的五个单身记者,就成了栏目首批“投稿”的作者。
朱慧看到交友信息后,给我写了信。在信中,朱慧针对我在交友栏目中提到的“爱好文学”一词,告诉我,她也爱好文学,还喜欢写作,曾经在日报上发表过一篇怀念祖母的文章,此后,文章写了很多,却再也没发表。屡投屡败,让她心灰意冷。看了她的信,我莫名其妙地想起了《儒林外史》中的范进,心里升起一股兔死狐悲般的悲凉。我给她回信说,我知道写文章的苦累,但也知道,只要坚持不放弃,一定能成功。
或许是我的信让朱慧受到了鼓舞,她很快给我寄了一篇题目为《我愿意》的文章过来。这篇两千多字的短文,朱慧用女性特有的细腻,讲述了自己的情感历程。特别是“风夹着雨雪,击打着我单薄的外套和赤裸的小腿,像无数的刀子和虫子,在切割、噬咬我的肌肤,疼痛我愿意,只为能给他遮挡此刻的风雪”这一段话,让我看到了一个痴心女孩为爱情的真心付出。
我拿着文稿,来到副刊部编辑柯敏老师的办公室。告诉她,这是我一个同学写的,想请她帮忙看看。柯敏老师很热情,拿着文稿看了一遍,说,等下我再仔细看看。我连忙说,谢谢,谢谢。
下星期一“读者之声”版的稿子,星期五上午就定稿了。孙主任划好版面后,让我把稿子和样版送到照排室。我把稿子和样版交给照排室的马萍萍后,看到桌上有张周日副刊版的样版,随手拿起,倒头条的位置居然是朱慧的那篇《我愿意》。这样的结果让我心里一阵激动。想马上打电话给朱慧,可又怕有变化,只能强忍不说。
周一早上,我一进办公室,就开始找星期天的报纸。正在给今天日报的头版稿件打分的孙主任看我急乎乎的样子,问道,什么事这样急?我说,找昨天的日报。孙主任随手从边上的一堆报纸中抽出一份,往我面前一放,喏,在这里。我赶紧翻到副刊版,朱慧的稿子依然在倒头条的位置。我一阵轻松。回到座位坐下,桌上的电话响了。接起电话,刚说了一句,你好。对面就传来一个激动的声音,阿皮吗?你好,我是朱慧,刚刚在副刊版看到了我的文章,连看了两遍,我才相信是真的,谢谢你,谢谢你,晚上我请你吃饭。我连忙说,不用,不用。朱慧说,不要多说了,五点半下班后,我在单位等你。话说到这里,我只能说,上午我要出去采访,下午再定吧。朱慧说,那我下午给你打电话。
上午,按照孙主任的要求,我去核实了两封读者来信,下午开始撰写调查稿。四点半左右的时候,朱慧的电话打来了,阿皮,不要忘记,五点半我在单位等你。我看看桌上写了一半的稿子,再看看拿支红笔在读者来信上比比划划的孙主任,只能轻声说,我有个稿子在赶,今天真不行。朱慧说,那你什么时候有空?我想了想,说,明后天应该可以了。朱慧沉默许久,说,要不这样吧,等你事情忙好,就打我家里的电话。说完,报了一串号码给我。我说,好的。
孙主任等我搁下电话,抬起头,慢悠悠地说了一句,小伙子不错,刚到报社就找到女朋友了。我的脸唰的一下红了,结结巴巴地说,不是女朋友,是笔友。孙主任笑了,原来我们的交友栏目是专门为你开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就傻傻地笑。孙主任说,好了,稿子明天上午给我,现在去约会吧。我连忙说谢谢主任。说完,拿起电话,拨通朱慧办公室的号码。可惜,直到电话自动挂断,都没人接听。再打她家的电话,依然没有人接。算了,还是静下心写稿,争取早点写完。
等把两篇调查稿写完,已经六点多了。冬日的天黑得早。此刻,黑暗已经把报社办公大楼裹得严严实实。大院里的路灯,被夜色压得奄奄一息。西边附楼的食堂,还有三四个晚归的记者在吃饭。我勾着头,冲到食堂门口,额头突然被狠狠地打了一下。刹那间,脑袋嗡嗡作响,鼻孔里痒痒的像有虫子从里面爬出来。在食堂里面几个人惊愕的目光中,我发了许久才回过神,头撞在玻璃大门上了。
刚好,出版部的魏强也来吃饭,看我满脸是血站在门口。赶紧把我搀扶到食堂里面的洗菜池边,帮我把脸上的鼻血擦洗干净。等血止住,我借着食堂的灯光,在镜子一样的玻璃大门上照了照。鼻青脸肿。这副模样是不能去见朱慧的。
第二天上午,朱慧打电话过来说,昨天晚上一直在等我的电话,结果什么都没等到,这是为什么?我苦笑说,就因为赶时间,差点受伤。她有点着急地问,怎么回事?我把在食堂玻璃门上撞破鼻子的事简单说了一下。朱慧居然笑了,你什么眼神,这么大的门都能撞上。我说,谁让食堂玻璃门干净得像空气一样。朱慧说,吃一堑,长一智,以后长记性了。我说,是,是。最后她告诉我,今天上夜班,要九点半才能下班。我想了想说,那我九点半在大厦门口等你。朱慧在华悦大厦的财务部工作。华悦大厦是市区最为热闹的商场之一。
好不容易熬到晚上九点,我骑上自行车赶去华悦大厦。此刻,街上人影稀少。偶尔驶过的夜班公交车上,空空荡荡。几辆打着空车标志的出租车,停在路边候客。华悦大厦刚刚关门。细腻委婉的萨克斯名曲《回家》,水一样从大厦的玻璃大门缝隙中溢出。大厦外沿的广告照明灯,把面前的小广场照得雪亮。不时有三五成群的青年男女,骑着自行车,从大厦南侧的胡同里出来。胡同的尽头,是大厦员工出入的大门。
我把自行车停在华悦大厦门口的小广场,人故作慵懒地站在自行车旁边。看着不时从眼前经过,骑着自行车,嘴巴里叽叽呱呱说个不停的女人,我很希望其中一个是朱慧。眼看从胡同里出来的人越来越少,我有点疑惑,是朱慧提早走了,还是她只是随口一说?正想着,有四五个女孩一下从胡同里骑车出来,经过我面前时,她们不约而同转头看了我一眼。其中一个短发的女孩,似乎还按了下车闸,速度明显慢了下来。我一愣,难道这就是朱慧。不过,没等我挥出手,她已经跟了上去。
突然,耳边传来一个轻柔、犹豫的声音,请问你是阿皮吗?我转头一看,一个推着一辆斜杠红色自行车,穿白色羽绒服,长发,圆脸的女孩,站在我身边。我赶紧回答,是的,你是朱慧?朱慧莞尔一笑,说,是的。
这时,一阵寒风吹来,耳朵就像被刀割了一样,硬生生地疼。我伸出手,在耳朵上揉了揉。朱慧也把羽绒衣的衣领竖起,把小半个脸躲了进去。我说,天有点冷,要不去边上的肯德基坐一会。朱慧抬头看了眼混沌的天空说,时间不早了,边走边聊,刚好你也可以把我送回家。推着自行车,顺着北方吹来的寒风,两个一时找不到话题的人,低着头默默地走在深夜的街道。走了百把米,还是我先开口说,你的那篇《我愿意》写得真不错。朱慧转过头,笑了笑,说,我写得并不好,要不是你,肯定不能发表。
我说,写作是一个过程,我写新闻也是这样,开始的时候,老是被编辑批评,后来写多了,编辑的批评也少了,还是要多写。朱慧嗯了一声。说话间,我们走到了红绿灯口。看着路口亮起的红灯,我问朱慧,东南西北,往哪个方向走?朱慧笑着说,往南,石门槛,你呢?我说,螺蛳畈。朱慧说,好巧,你送我回去也算是顺路。我不好意思地说,石门槛在哪里?朱慧奇怪地说,你不知道?石门槛就在文化馆边上,文化馆过去就是螺蛳畈。确实,到现在为止,除了柳桥下、龙珠里、螺蛳畈,我认识的地方还真不多。
朱慧说,螺蛳畈是你自己的房子?我说,不是,是报社的宿舍。她哦了一声,说,你怎么想到交笔友了?我脸一热,想着总不能把报社凑人数的事说出来,只能说,我刚调到报社,想认识几个有共同语言的朋友,你呢?朱慧沉吟了一会,说,说出来你不许笑,我主要是好奇,看看是不是真的能交到朋友,在挑选给谁写信的时候,我是闭着眼睛随手一点,就点上了你。
原来如此。
华悦大厦到石门槛有两公里多的路程。但这天晚上,我觉得距离很短,还没有把想要说的话说出来,朱慧已经停下脚步说,我到了,谢谢你送我回家。我一时回不过神,只是机械地回答了一句,好的。
2
“读者之声”版的“湖畔丝语”越来越响亮。刊登的交友启事,也由原来的六则增加到十五则。每天的信件,把传达室的交换箱塞得满满当当。我也收到了不少的交友信,只是回复一两封信后,就再无后文。
大量的信件,我们群工部四个人根本处理不了。不做赔本赚吆喝的买卖,是刘总一直以来的理念。春节后没多久,“湖畔丝语”交友栏目被取消,改成以挖掘新闻背后故事为主的“深一度”栏目。“深一度”以写批评稿为主。开始的四期稿子刊发后,社会反响很好。分管群工部的吴总被上门求情的,要求澄清事实挽回影响的,请求主持公道的,缠得恨不得找个地方躲起来,不得已在编委会上提出取消“深一度”栏目的建议,但马上被刘总否定。刘总说,我们开设“深一度”栏目的目的,就是为了激浊扬清,去芜存菁,再说,通过这个栏目,我们的记者真正行使了无冕之王的权力,十年、二十年,甚至几十年、几百年后,我们的后代要想知道他们的先人曾经做了些什么,只要查一下报纸就知道了,这是其他媒体做不到的。
读者来信的调查稿件,可以坐在办公室,打几个电话,再综合一下各方意见就能完成。“深一度”栏目的稿件,都需要实地走访调查,才能保证公平、公正。这样一来,负责“深一度”栏目稿件采写的我,基本上是白天下去调查采访,晚上回报社写稿。有时候,一篇稿子没有十天半月,根本完成不了。
那天是星期五,本来和朱慧约好晚上去看电影。到快下班的时候,孙主任说有封读者来信,准备发星期一的“读者之声”版,要我赶紧修改整理。改完稿子,已经快七点了。这个时候赶过去,电影早已开场。没法,打了个电话给朱慧,告诉她,我刚忙好,晚上电影看不成了。朱慧说,没事,等下去跳舞好吗?跳舞,我会。大学读书时候学会的。只是毕业以后,再也没有进过舞厅。
去食堂吃了碗青菜面,骑车赶到华悦大厦。等了五六分钟,朱慧和一个身材修长,看着干练的短发女子从大厦里出来。朱慧和我打了个招呼后说,这是张怡,我同学同事加闺蜜。我点点头,说了声,你好。张怡朝我笑笑,也说了声,你好。
距华悦大厦不到两百米,是工人文化宫。蓝鸟舞厅在工人文化宫里面。我们三人进了舞厅,找了个卡座刚坐下,张怡就被一个早候在边上的帅气男子邀请跳舞去了。我看看朱慧,也做了个请的手势。朱慧笑笑,站起身,伸出右手。我轻轻握住后,随着舞曲的节奏,慢慢旋入舞池。
朱慧的身姿有点僵硬,看得出,她很少跳舞。那天,她和我跳了一曲慢四,一曲华尔兹后,就不肯再下舞池。张怡看我手里转着水杯,眼睛看着舞池的无聊样,就用胳膊轻轻碰了我一下,走,去跳一曲。我转头看看朱慧,朱慧说,去吧。
张怡的乐感很强,虽然我们是第一次跳舞,但配合得相当好。张怡说,朱慧很喜欢写文章,你觉得她写得怎么样?我说,写得很不错。张怡转头看了看坐在卡座喝茶的朱慧,把头俯到我耳边悄声说,她写文章写得有些神经兮兮了,你要多帮她。我点点头。
舞场结束,我跟着朱慧、张怡回到华悦大厦。张怡说,你们先把我送回家?朱慧笑笑,说,不送。张怡哼了一声,说,重色轻友。朱慧说,明明有人送,还装模作样。张怡又哼了一声,不愿意送就直说。朱慧突然用手一指,说,那人是谁?我顺着朱慧手指的方向一看,刚才在舞厅和张怡跳舞的帅气男子,双手插在裤兜里,站在不远处的香樟树下,晃荡着一条腿盯着我们在看。张怡作势在朱慧身上打了一下后,噔噔噔地朝男子的方向跑了过去。
送朱慧回家的路上,我问她,最近有没有写新的作品?朱慧沉默了一会,说,没写,很多时候都是不写,心里却恍恍惚惚的,等拿起笔了,又不知道该怎么写,写什么,我真的很佩服你,每星期一的日报上,都有你的文章。我说,我不一样,如果报纸上没有我的文章,我就得去喝西北风了。
不知不觉间,我们到了石门槛的路口。和往常一样,我跳下自行车,静静地等朱慧骑车拐进石门槛,再拐进里面的小路。但今天朱慧没有直接骑车拐进石门槛,而是跳下车,手扶在自行车的车把上,在我边上低头站着,没有说话。我看着她心事重重,欲言又止的样子,问她,有事?她抬头看了看我,没有说话,又低下头。过了一会,像是用了很大的力气和勇气似的抬起头,但依然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