壁 虎
作者: 安勇每天早晨起床,林文慧都觉得是在拔河,绳子这边是她,绳子那边是她,中间绷紧的绳子也是她。文慧咬着牙拼命用力,一寸一寸地把自己从夜晚的梦境中拉出来。通常这个时候,杜丽已经坐在教堂的长椅上,她知道无济于事,晨祷结束赶往学校时还是心如死灰,但每天的这个仪式让她有理由早点离开家。傍晚她还要再去一次教堂,同样无济于事,晚祷后走进家门时,她还是会觉得如同回到了坟墓里。可怕的幻听无处不在,随时响起的婴儿哭声,几乎已经把她逼疯了。
早饭摆在餐桌上。林立锋坐在阳台一角的布艺沙发上,开发区的楼房和街道从他脚下一直绵延到远处的南山。他整个人都藏在墙垛后面,只露出一只左手和发福的肚子,从他坐的地方和身体姿态上都能看得出来,他在竭力和这个家撇清关系。屋子里静得出奇,听得见石英钟嗒嗒的响声。
林文慧洗漱完毕后,林立锋提醒她吃药,声音刻板沙哑,就像在履行一个机械的程序。偶尔他还会在妻子和女儿之间充当调停人。和杜丽相比,他认为自己已经是个合格的家长。他盯着文慧把药放进嘴里,把杯子里的水喝下去,还要盯着她把早饭吃完。他在疾控中心工作,一周只需要上三天班,不得不留在家里,让他感到很痛苦。
那种淡蓝色的药片有点酸,还有点涩,像一种叫秀逗的糖果,林文慧强忍住咽下去的冲动,用舌尖把它推到下嘴唇和牙齿之间,鼓起的感觉很奇妙,像小时候换牙的窟窿,让她总想舔。在电梯里遇到的人总是盯着她看,就像接替林立锋监督她一样。有人还会向她提问,“你妈妈上班了吗?”“你爸爸上班了吗?”“你为什么不上学?”最可笑的是那些家长,总是满脸警惕地把孩子护在身后。林文慧点头微笑,伸出舌头舔嘴唇,让眼珠在眼眶中旋转,以此表示对无聊人类的原谅。在楼下,文慧把药片吐出来埋进花坛里,想象自己是在埋下一个秘密。她不时梦见那些药片生根发芽,伸展茎叶,开出花朵。
在小区门口,林文慧闭上眼睛感受风吹过面颊,然后决定往哪个方向走。自从妈妈怀上妹妹后,她就被允许出外活动,甚至中午也可以留在外面,只要晚饭前回家即可。她不知道这是对她的信任还是放弃。她正在不断扩大探索半径。有一天夜里,她把一年来的行动轨迹画到了纸上,结果惊讶地发现,自己走出的路线很像一道道阳光,绕着新家的小区周围光芒四射。文慧随后又想,如果把人一辈子的轨迹画下来,不知道会组成怎样的图案?图案相交重叠较多的人,一定是同事、朋友、亲戚和家人。只是不知有多少人像她的爸爸、妈妈那样,对自己走过的路后悔不已,总想着把图案抹掉重绘。
有一天傍晚,林文慧走到了教堂门口,两扇厚重的大门半开着,门扇上,青铜浮雕的圣母怀抱婴儿沐浴在夕阳里。林文慧无意中向里面看了一眼,她发现空荡幽暗的教堂里只有一个人,背对大门坐在中间一排椅子上。一道阳光穿透斜上方的彩绘玻璃落在那人后背上,就像铺展开一条通往天国的道路。这个奇异的景象让文慧止不住又多看了一眼,这时候她认出来那个人是她妈妈杜丽。但她依旧觉得对方陌生又遥远,仿佛和自己活在完全不同的世界。林文慧把脸贴在冰凉的浮雕上,慢慢记起来,从半月前那天晚上起,妈妈就再没和她说过一句话,甚至连看都没看过她一眼,不小心掠过她的目光都充满了厌恶。林文慧眼前不时会出现妈妈疯了一样摇晃她肩膀,质问她“为什么要那样做”的场景。这时候她心里就会突然升起一阵不安,担心妹妹再也不会变回来了。这让文慧心里非常难受,好几次都想揭开关于妹妹的谜底。她知道自己始终爱着妈妈。事实上,妈妈也同样爱她。她们对彼此的爱就像两股麻绳,相互纠缠扭曲勒紧咬合,让对方窒息,也相互依存,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拧成了一根无法分离的绳索。
一天上午,林文慧走到了一所学校门口。那是一所初中,像她就读过的那所学校一样,也是本市排名靠前的初中。每年都有大批学生考入本市的重点高中。正是课间操时间,林文慧站在马路对面,靠在街边一棵银杏树上,透过栅栏间的空隙看着操场上黑压压的人群。忽然很同情这些悲催的孩子,他们仍然要每天苦逼地上学放学,做各种练习册和作业,听从家长和老师的指挥。在一瞬间,文慧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强烈的念头,她想把在人类和壁虎之间变换的方法告诉他们,让他们也摆脱受苦的命运。
一个穿着校服的女生从校园里走出来。
文慧快步迎上前问:“你想不想变成壁虎?”
对方站住脚,愣愣地看了她一会,回答:“有病。”转身而去。
有一条轨迹拉得格外长,那是文慧跟着妈妈去省城看医生。那个医生五十多岁年纪,戴一副金丝边眼镜,不知为什么,镜片后面的眼睛让文慧感觉很亲切。聊了一会,文慧忽然意识到,医生的眼睛很像壁虎。文慧把医生当成了知音,对她说了很多话。正是那次回来后,杜丽和林立锋开始商量再要一个孩子,而且很快就实现了愿望。也是从那时起,文慧开始吃那种淡蓝色的药片。她不知道这些事情之间是否有什么联系,她也懒得去想。
今天上午,林文慧要去消防主题公园,半月前已经约定好了,她要帮老奶奶实现心愿。公园在西北方向,处于两个小区之间,其实算不上公园。这个地方因为有高压线通过,市政规划时就空闲下来,建成了运动休闲广场。去那里要先在大堤上走一段路,然后穿过一座水泥桥,桥下面总有几个人把鞭子甩得啪啪响,文慧觉得空气都被抽疼了。但她还是会在桥下站住脚,闭上眼睛感受车轮从头顶碾过。阳光从桥板之间的缝隙落下来,像一道锋利的伤口,割开两座桥墩之间灰白色的空场,割开一把栗色长椅,一直延伸到路面上。虽然一南一北,相隔大半座城市,但林文慧看到牌子上“消防”两个字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亲近感,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原来的家。
新家是为了迎接妹妹,林文慧喜欢妹妹,但不喜欢新家。原来的家和消防队一墙之隔,她已经习惯了早晨在起床号里醒过来,习惯了消防官兵操练的脚步声,甚至习惯了消防车鸣响警笛开出去时心里那种有点兴奋的不安。旧家的卧室窗前长着一棵树,文慧看着它一天天长大长高,看它把树枝伸到窗台上,枝杈间结出一只果实般的鸟窝。尤其让文慧开心的是,夏天来临时,窗户上就会出现壁虎。妈妈显然也对新家很不满意,几天前的夜里,文慧听到她边哭边责骂爸爸,原来那个家窗户外面安了铁栅栏,如果不是搬到桥南,从三楼挪到十七楼,小二就不会出事。
老奶奶总是坐在林子中间的椅子上,音乐声时高时低,透过树干之间的空隙能看到一群老人在广场上跳舞。老奶奶靠椅子左侧坐,把右侧留给林文慧,她们都紧靠椅子边,中间几乎隔着一整张椅子,仿佛是她们相差几十年的岁月。这半年里,老奶奶对林文慧说过好多话,但却一句都没听到文慧的话,老奶奶是个聋子。
老奶奶说,这世上每个人都有秘密,只是秘密有大有小。除了耳聋,老奶奶还有一个秘密,她正在千方百计寻死。林立锋和杜丽的秘密是他们从未爱过对方,但在外人眼里却是一对模范夫妻。林文慧有个大秘密一直埋藏在心里,那个秘密和妹妹有关。林立锋问过她好多次“为什么要那样做”,文慧都只是点头微笑一言不发。妹妹在窗前的身影不时闪过,她知道秘密就像魔术,说出来就不灵了。
第一次看到老奶奶,林文慧就有一种莫名的亲近感,渴望把所有的秘密都说出来。有一天夜里躺在床上,文慧才突然想明白,那是因为她遇到的是她自己。几十年后,从椅子的右侧挪到左侧,她就会变成老奶奶。满头白发,牙齿掉光,耳聋眼花,千方百计寻死,却总是无法如愿。她是在对自己倾诉,同时也是在倾听自己。
“你咋不上学呢?”
老奶奶侧过身子,枯瘦的胳膊像一条绳索,穿越几十年岁月延伸过来,像是施救,也像求救,手在林文慧肩膀上拍两下。老奶奶的手上布满老茧,皱纹和裂口纵横交错,粗糙得如同锉刀,一根手指碰到文慧脸颊上,一阵火辣辣的。
“我不喜欢上学。”林文慧想起了那个春天的早晨,金黄色的阳光穿透玻璃,穿透她的皮肤、肌肉、骨骼,哗啦一声照亮了她心底,在那一瞬间,她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只金黄色的壁虎,五脏六腑每只毛孔都发出灿烂的光芒,整个人顿时无比轻松。她知道自己再不用受到妈妈的管束了。
“我不稀罕活着,正合计咋死呢!”老奶奶点点头,笑眯眯地说,“死了浑身上下就不疼了,到地下去陪老头子,还能重新转世托生。下辈子我要去个富人家,当阔小姐,住在绣楼里,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到该嫁人时,就把绣球扔到老头子怀里……你下辈子想当啥呢?”
“壁虎。”文慧想了想又说,“其实我现在就是壁虎。”
老奶奶笑眯眯地点头。让文慧以为自己找到了知音。要过好长时间之后文慧才会知道,老奶奶根本听不到她的话。后来,老奶奶告诉林文慧,只要记得点头微笑,别人就不会知道你是聋子。文慧问她为什么不愿让人知道是聋子,随后意识到,老奶奶根本听不到她的话。但老奶奶却回答了她,“知道你是聋子,别人就不乐意和你说话了,就像门上了锁,没有人能走进来一样”。文慧觉得,别人未必猜不到老奶奶是聋子,只是谁也不会关心这事。从他们一家人身上她已经看清了一个事实,人人都想着倾诉,渴望被人理解,却并不在乎别人的感受,如果一家人都是聋子,没准交流得更顺畅。她自己也一样。她看过多次妈妈流泪,还伸手摸到过泪滴,但她体会不到妈妈的痛苦。从那时起,文慧就学会了点头微笑,以此把他人拒之门外。门锁着也未必是坏事。
“我喜欢原来的家,在那里我是个小孩,整天无忧无虑,不用背单词,不用做练习册,也不用上补习班。那个家窗前有一棵杨树,还有壁虎,夏天的晚上,它们就在纱窗上跑来跑去,吃蚊子和别的昆虫。”
“刚才试了半天,绳子拴不到树杈上,也搬不动石头,上吊也是个力气活儿。”老奶奶点点头,笑眯眯地说,抬手向前面指,“就是那棵树,那个斜伸出来的树杈儿。这片小树林多幽静,是个寻死的好地方。”
林文慧看见那棵树笔直高挺,树梢直插云霄,那个树杈就像一条粗壮的胳膊,尽头又有分枝,如同一只伸开的巴掌。她想问问老奶奶,既然那么想死,为什么不选择跳楼呢,只要打开窗子,向外一迈就可以了。话没出口,老奶奶就猜到了她的想法。
“我不能跳楼啊,那样一来,儿子他们在街坊四邻面前就抬不起头来了。再说了,好容易买的房子,装修得漂漂亮亮的,也没法再住了。我不能那么自私,光顾自己,不想别人。你妈妈是干啥工作的?”
“我妈是老师,在学校教语文,成天想着教育身边的人,先是爸爸,然后是我,她一定还想教育妹妹,但我没给她机会。别人都说她是个好老师,但我知道她不是个好妈妈,也不是个好妻子。”
“人老了,再活着就是遭罪,不管身体多好,迟早都要得病。七十岁往后,我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好受的地方。”
林文慧觉得老奶奶说得对,拿她家来说,她是初中毕业后病的,妈妈是生下妹妹病的,爸爸呢,好像一直都有病,用妈妈的话说“脾气不小,本事不大”。不管什么事情都看不惯,林文慧像妈妈一样瞧不起林立锋。在他们家里,林立锋只要一开口就会遭到训斥,这和他在外人面前假充的尊严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也让他显得更加可悲。
“小姑娘,你能不能学学雷锋,帮一帮我?”老奶奶眼睛望向她,还是一笑眯眯的模样。
“怎么帮您呢?”
“把绳子挂到那个树杈上,打一个结,再在下面放一块石头。”
林文慧离开家后,林立锋打开电视机,从橱柜最上层拿出藏匿的白酒,边看抗日神剧边抿一口。他不会喝酒,这半个月来,酒的度数在不断增加,但酒量并不见长,半集没完,他已经醉得泪流满面。他知道不能再喝了,去学校接杜丽之前,体内的酒精刚好可以挥发掉。泪水模糊了视线,他也懒得伸手擦,他已经习惯了得过且过,生活是一团乱麻,理或不理,又有什么区别呢?当年卫校毕业时,他还是个身材瘦高的年轻人,高鼻梁,大眼睛,一头自来卷,看上去和米开朗基罗的大卫雕像有几分相似,对自己的未来有着各种各样的想法。结婚生子后一切慢慢发生了改变。在杜丽之前,他曾经交往过一个对象,那是个性格温和的女孩,走路时喜欢把头靠在他肩膀上,临近结婚,因为双方父母一言不合而分手。杜丽是林立锋母亲相中的,像她一样有能力,也像她一样强势,林立锋觉得自己是被接管了。他的意见往往刚一出口就被否决掉。四十岁以后,他身材开始发福,勉强弄了个副科虚职,进步再无希望,他变得偏激执拗,对什么事都看不惯,总觉得世界对自己不公平。文慧的病就像一面镜子,把他失败的婚姻和沮丧的人生照得纤毫毕现。家里的事情似乎都与他无关,包括对文慧的治疗,以及生下小二,全都听凭杜丽做主。他带着一丝隐隐的快意对家庭生活冷眼旁观。他设想过和当年那个女孩结婚,生活会是什么样子,后来又把杜丽当成那个女孩。在想象中生活,让他离现实越发遥远。他心里爱着文慧,为她的病心急如焚,但面对女儿时却总是不知所措,甚至有几分淡漠。他机械地完成着父亲的责任,就像他机械地扮演丈夫的角色一样,他发现,女儿像他一样也在表演,父女俩同样都对对方拙劣的演技感到厌烦和恶心。尽管是被动配合,但他也意识到了,小二的出生,在他幽暗的人生中透进了一缕光亮。在这个孩子身上他找到了一种身为父亲的存在感。他曾经以为一切真的会发生改变。那件事是如何发生的,他想破脑袋也想不清楚,几次追问林文慧也没有结果,但他知道,一直苦苦支撑的杜丽倒下了,他们家的天也跟着塌了。他同样无比痛苦,同样感受到了毁灭性打击,但那丝隐隐的快意竟然还在。为此他厌恶痛恨自己,并因为这种厌恶痛恨和现实生活更加疏离,但恍惚觉得,就是它支撑着自己仍然能摇摇晃晃地站在废墟上,像从前一样机械地尽着丈夫和父亲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