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丝拿

作者: 沙叶

“哧……”一声急刹,车子划出两道胎印,一闷头,停住了。

孔亮熄了火,拉了手刹。马欢坐在副驾驶上,带着耳机,晃着脑袋,停不下来。后排三个人,晓茹、朵朵,还有九爷。九爷穿一身蓝色夹克,坐在右侧,跟朵朵隔着一个晓茹。

后备厢打开,九爷和马欢钻了进去。孔亮接过一个酒箱子,丁零当啷的,像是塞了一箱子手雷。

朵朵手上抓着橘子皮、话梅袋儿,还有猩红的指甲片儿。晓茹下了车,在额前搭了个凉棚,往上看。此时,天姥山北斗尖上,还留着几片阳光。

九爷和马欢钻出来时,身上爬满了藤壶——那都是野营的装备。九爷走在前面,马欢在中间,孔亮跟在后边。九爷往哪走,他们就往哪走。九爷瞅哪边,他们就瞅哪边。

这里不错。

九爷指着一块空地说,马欢和孔亮也这么说。藤壶掉了一地——帐篷、睡袋、充气垫、防潮垫、头灯、工兵铲、蓝牙音箱、铝罐、吃的喝的,杂乱地堆在一起。孔亮捧着那箱手雷,转了几个圈儿,寻了一块草地,小心地放下。

天黑前,得支好帐篷,点起篝火。

九爷说。大家开始搭帐篷。孔亮待在杂物堆里,翻找着什么。他看见朵朵站在一块岩石上,把身子扭得麻花似的。晓茹捧着一台单反,全方位、无死角,拍个不停。

地钉。地钉。孔亮听见九爷朝马欢喊,马欢又朝他喊。

地钉?在哪里?他又扎进杂物堆里,翻了半天,终于找到了地钉袋。他把地钉递给了马欢,马欢又递给了九爷。

有了地钉,帐篷就扎了根儿,不会跑了。马欢说。

工兵铲。九爷说。孔亮又低头翻找。

在你手上,游魂鬼。孔亮听见马欢说,他喜欢工兵铲。这是九爷的工兵铲,跟别的不一样。它可是真家伙。它看上去朴素,用起来华丽,可以砍、刺、锯、挖、撬。他把它递给了九爷,就像颁发全能战士奖章一样。全能战士提着工兵铲,朝边上的林子走去。

很快,林子那边的灌木丛里,枝叶晃动,窸窣作响。

那是头野兽么?

朵朵从岩石上下来,拢了拢头发。她撩开帐篷朝里张看。忽然,一声嗲叫,朵朵不见了。帐篷拉上了,就像鳄鱼合上了嘴巴。帐篷晃动着,风箱似的,一会儿鼓胀,一会儿又瘪了。

朵朵在笑。

马欢驴似的在喘气。

孔亮看看帐篷,又看看晓茹。她盯着晃动的灌木丛,指尖上拈了一片海苔,舌头一弹,吞了进去。

我去拾柴禾。孔亮说。

山上水汽湿重,柴禾都养着水。

孔亮转了一圈,抱了一把玉米秆。他看见:林间搭了三间草屋。左边的,铺着一副床板,落着一道锁。中间的,筑了一个简易土灶,摆了些锅碗瓢盆。右边的草屋,只架了个顶,底下立了根木桩子。木桩子上系了一根绳子。绳子很长,尼龙搓的,又黑又脏。一头骡子,被绳子缠住了脖子。那脖子底下,还挂着一个响铃。骡子跟前,撒了几把玉米秆。

有本事你来踹我。

他挑逗着骡子。骡子打了个响嚏,退回草屋里。他壮着胆儿,走近了,朝它龇着牙,装得像头老虎。

骡子躲在里面,踢腾了几下,像是马达给了油。他靠近,又靠近,快到草屋檐下。接着,他搂过一把玉米秆,撒开腿,跑了。

快到露营地时,他遇到了九爷。九爷扛了一株松木,碗口般粗,枝叶苍翠,似能掐出水来。松木的一头,扎了一捆引火的干柴。

你这是要上梁呢?他抱着玉米秆说。

这烧得着吗?晓茹凑过来,给九爷拍了一张照。

这可是好东西,够烧个半宿了。九爷肩膀一颠,把松木卸到地上。他挥着工兵铲,动作娴熟,流畅,比庖丁解牛还牛。没一会儿,便劈了一堆木屑和松明。它们一遇火头,便滋滋地烧了起来。

跟点蜡烛似的。晓茹说。

真神奇!朵朵惊讶地说。

烧起来了。孔亮说着,添了一把玉米。

呀,这么大的火,不会把山点着吧?马欢见火势冲天,抽掉几根松条。

趁着火大,烤起来。晓茹说。

孔亮!马欢喊了他一声,又指了指玉米秆子。他抽了一把,递给马欢。马欢一抬身子,塞到屁股底下,当了一个坐垫。他又抽了几把,分了一圈,只剩了一小把。他全扔进了火堆里,一下子蹿得老高。

你的腿烤焦了。

孔亮对晓茹说。晓茹把叉子戳到他面前。那叉子上挂着一条鸡腿,散着烟味,冒着油水,黑乎乎的,像是抹了一层灶灰。他板着身子,瞄了一眼,躲开了。晓茹又戳着鸡腿,挨个儿问过去。没人要,她只好自己享用。

肉熟了,上酒!

孔亮从箱子里抓来五个丽春,搁到嘴边,咬开盖子。

人手一瓶,最低消费。

蚂蚁来了,当我是灭蚁枪手。苍蝇来了,当我是拍子。老鼠来了,当我是粘鼠板。拿我当猴子看,神通得很呢!孔亮和着酒气说。

赚钱先发疯,奋勇向前冲。马欢说。

九爷只喝酒,不扒拉心事。他嫌瓶口小,把黄酒倒在工兵铲上,悬在火头上烤。不一会,酒里漾起一片雾气。他端着铲子,连着冷风和雾气,把酒水吞了进去。

吃货,来唱歌吧。

朵朵打开了蓝牙音箱。晓茹挪了身子,两人脸色绯红,依偎在一起,摇着唱着,停不下来。九爷不说话,也不唱歌,只一铲一铲地往嘴里送酒。

林间起了风,雾气越来越湿重。马欢喜欢唱歌,不时地附上几声驴叫。孔亮拿着松条,按着节拍,在火堆里打出些火星来。九爷不哼,也不打拍子,只一铲一铲地往肚子里灌酒。

嗓子冒烟了。还是看九爷打虎跳吧。朵朵唱腻了。

我还要唱。晓茹嘻嘻笑着,倒在朵朵怀里,哼个不停。

晓茹,看九爷打虎跳了。孔亮一边说,一边在纸箱里掏手雷,已空了。晓茹没理他,继续笑着。

九爷脱掉蓝色夹克衫,让朵朵披晓茹身上。他起了身,饮尽了最后一铲女儿红。然后,用力一甩,工兵铲直插入草地里,没了半个铲面。

嘿!九爷一声断喝。

哈!九爷又一声断喝。

扑啦啦一声响,林中惊出几只山鸟。

出手引手!他扎稳步子,脚步轻盈,左手虚冲一拳,迅即收了回去。

见手使手!话音刚出,右手便已从斜下方,打了一个勾拳出去。

借力打力,顺势发力!上下相随,协调击打!他一边喊着,一边腾挪着手脚,使了切、点、分、封、锁、扣、压、拧几个手法。

这只是暖场。

接着,他定住身子,双眼瞪着前方。雾气笼罩着他,旋转着,环伺着他。雾气中,似有拳头袭来。他迅速用右手向上一架,回手顺势一抓,上左步,右转身,用左肩一顶,随着一声大喝,双手用力往下一压。

咔嚓!骨头断了。孔亮浮想着。

打完了扛拿,九爷又打了一套金丝拿。这时,雾气中似有一个强徒。对方右手发力,快如闪电,抓住他的右腕。他用左手掌心按抓住对方右手,然后右前臂往上一钻,身体右转至对方右臂,再用右手向下缠压住对方右腕,又喝了一声。

九爷打出了兴头,又接连打了几套擒拿术。马欢起来鼓掌。孔亮叫起了好。朵朵兴奋得尖叫起来。可是,高潮还没来,对手仍需最后一击。

九爷走到草地边上,吼了一声。雾气迅速积聚,像一群野马。风从林间奔窜过来。他身子一跃,腾了起来,在空中打了一个漂亮的空翻;他双手刚一着地,又腾了起来。他不停地打着虎跳,跟马车轮子似的,打着漂亮的转儿。接着,轮子开始移动,变长。最后,他用力一跃,从篝火上翻了过去。当九爷腾到空中的那一刻,大家看到了北斗尖上的星星。

九爷!九爷……

当大家的视线回到地上时,马欢在喊。朵朵也在喊。

他骑着白马走了。

晓茹说。她已沉醉。

九爷久久不回,大伙分头找人。

孔亮戴着头灯,朝着林间寻去。那光柱,直愣愣的,浑身透着雾气,像一头猎犬。风盘踞在北斗尖上,掀起一片片松涛。篝火越来越远,前方越来越黑。山腰处,晃着两束光柱,跟荧光棒似的,落在了深海里。越往上走,雾气越浓。头灯的光柱,就像打在一堵白墙上。白墙内在说话——

第一个问题!

什么都不种。

接着第二个!

我会狠狠踹树桩一脚。

下面一个?

面具。

第几个了?哦,第四个。

会。

最后一个!

哇,呃……我想会的。

忽然,手机振铃。孔亮迟疑了一会,刚要接通时,看到白墙里闪出一个人影子,走了。

老板在吗?孔亮听着电话,耳朵像猎狗一样,辨别着音色、音量、语气和语调。一个人的声音,就像指纹。

老板不在。

他识别出了对方,是王老虎。

那他什么时候到?王老虎追问。

应该不会来了。也许出差了。上次说要去美国,不知道有没有成行。也有可能家里来客人,走不开了。谁知道呢?说不准的事儿!他说。

我那脚手架款子,到底落实了没?

这个得等他来了,再问问。

每次都玩失踪。下次他娘的揍他一顿。

他来了,再说吧。他笑着说,急急地挂了电话。

孔亮……

他听见白墙里边有人喊,是老板。他急忙跑进办公室。老板的办公桌气派,大得像床。那桌角上摆着用款申请单,足有一拃高。

这家伙有点老实,又有点不老实。老板手上拿着一张纸头。

那就看看别的?他附和说。

还是刚从号子假释出来的。说是被女人绿了,捅了人。老板说。

真的?那签不签?他说。

签吧,有人介绍来的。老板说。

嗯,好的。他说。

试用期,两个月。今天有人找吗?老板说。

那个姓王的天天在找,还威胁说要揍你一顿。他如实说。

那赶快签,现在就签!他叫什么?老板问。

张九林。他说。

对,一个有故事的人。尽快办!老板像是想了起来。

嗯,好的。他说。

对待工作,要像对待爱情一样忠诚和狂热。老板优雅地说着。然后,那张纸飘了过来,在他眼前停住,是一份入职面试题:

一、你有一片空地,会选择种植花卉、蔬菜、树,还是什么都不种,留下一片草?

二、你走在路上被树桩绊了一脚,你是怪自己不小心,还是狠狠踹树桩一脚?

三、你去参加一个舞会,请从中选择一样道具:手枪、面具、荧光棒。

四、你会复制自己的照片吗?

五、如果你接受这份工作,无论它贫穷还是富有,或任何其他理由,你是否都会爱它,接纳它,信任它,尊重它,永远对它忠贞不渝?

他眼前的白纸,越来越模糊,厚重。那头灯的光柱,像插在雪堆里似的。松树的枝条,隐退到了雾气后边。低矮的灌木和草丛,也被一手抹掉了似的。

九爷。有人在喊他九爷。

我不是九爷。孔亮听出了那是马欢的声音。

找到九爷了吗?马欢从雾中挤了出来,似推开了一道帷幔。

没有。他回答。

会去哪儿呢?马欢问自己说。在他身后,朵朵也挟了一头雾水,钻了出来。三个人凑在一起,三根光柱,像是三条触角,晃动着,触碰着,交谈着。

我觉得这雾气不对劲儿。朵朵说。

哪儿不对劲?孔亮说。

这不像雾。朵朵说。

那会是什么?孔亮说。

我也不知道!朵朵说。

你怕吗?马欢说着,把头灯转向了暗处,照见了一丛蕨草。

怕!朵朵说。

你回帐篷去吧!马欢说。

没事儿。朵朵不安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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