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波自选诗

作者: 苏波

苏波自选诗0
作者简介:苏波,60后,80年代末期开始写作。在国内报刊上发表诗歌、散文作品数十万字。著有诗集《一个词,另一个词》(2016)、《夜航班机:苏波诗六十六首》(2017)、《遗址与回声》(2022)。文学读本《达夫弄壹号》副主编。曾获首届原则诗歌奖。现居杭州富阳。

风片(18章)

01.打开一本书,黄昏也变得明亮起来。

02.烟、茶、咖啡、书,构成了内在的完美的几案。

03.向远方快递一本书,同时寄出的还有我的微笑和手温。

04.深夜读书,仿佛搭乘一列无人的列车,向着黑暗的旷野深处驰去。

05.深邃的思想,就像断崖,要么攀爬,要么绕开。

06.香烟的烟缕在书上袅袅升起,带起的是思绪,留下的是灰烬和它的重量。

07.浮躁的文字,喋喋不休;安静的文字,喁喁私语。

08.我站在岸边,眺望大海。让我站在高处的,是脚下文字砌筑的礁石。

09.夜深了,我仍未眠,静心谛听书页与书页间岩壁的回声。

10.欢呼者并未拿到密码,而孤独者在昏暗中仍在叩问幽深洞穴中沟回般的褶皱。

11.面对一本书,是面对一个人的另一种方式,而且是深刻的方式。

12.你背着一大包书,左肩倾斜,那是向善向美奋力转弯的姿势。

13.如果我是一粒沙,我为自己写下这样的诗句:星空低垂,露水饱满,我翻了一下身,呈现全部的履历和虚无之上的一盏灯。

14.我有了自己的第一本书,从此,我便拥有了另一个精神的肉体和生命。

15.我立在书柜前,灵魂静默。而字行间喷出的盐环绕并覆盖了我。

16.你只有逃到书本里去,才会获得安宁和栖居。

17.人们都在文字的园圃里培育自己的菜蔬或花卉,我愿用全部的心力,培育一株有毒的罂粟……那绝世的唯一的美。

18.阅读只会在安静中低下头去,低到一粒沙,低到一滴水,低到精细的纹理,抬起头,你看到了真正的大海。

在路边

午后,晦暝的冬天

印刷品里的太阳蜷伏在卷角的墙边

修车摊,经济学巨著里一个省略的标点

我的影子投在马路牙子坚硬的石棱上,没有鸟鸣

电杆高耸,仿佛时间的权杖插入不同地质结构的底层生活

一面巨大的玻璃窗,毛玻璃,眼翳

鲜红的“当”字,承受玻璃内在的碎裂

“能发挥各种用途的本套房出租”

曲折的汉语,歧义,口袋里的舌苔和口红

一个先哲说,在窗帘后面,总有奇迹发生

而我不能穿透玻璃,洞悉一切

修车师傅背对我在配一把钥匙,齿纹里的秘密

除了饥饿的肠鸣和零落的词语,我拿什么典当自己

早晨的一杯清水

早晨,我坐在一杯清水前

它照见了我的容颜和病

不远处,一瓶蜂蜜藏匿着它的香气

以缄默和清水达成着某种平衡

鸟鸣啄破了水面的平静复又归于更大的涟漪

火煅烧的石灰在水里剧烈地沉浮

一杯清水有它自己的重量

早晨,我坐在一杯清水前

如何开始至今还是一个谜

惩罚

二千多年前,在德国的沼泽中

于冰水和泥炭里,埋入一具因通奸而被处死的十四岁少女的尸体

后来她被出土,连同不洁的欲望,与罪恶

她无法读懂的身体密码

希尼看到了她,连同不眠的欲望

那年轻的身体刚打开一部分就关闭了天空

他一遍遍出土她又掩埋她

他无法让她出土,在纸上,在泥炭里

“文明的义愤”

不同并互相冲突的效忠

怜悯与有罪,私人与集体

这些我都看到了,透过泥炭与根茎的缝隙

透过你愧疚而坚定的眼睑

我都看到了

就像那惩罚的鞭子

一直悬在那里

只是尚未抽到你的身上

窗外的鼓声

黄昏渴望某种宁静,那缓慢编织的星群

一种铺开,有手温的熨烫

而窗外的鼓声响起,它击碎了宁静

并残暴地将其践踏

众多的人,在广场上击鼓

他们把一种统一的意志,变成鼓声散乱的鼓点,努力往一起敲

众多的人,众多的鼓点

被黄昏的帷幕遮住,黑暗与光奇妙的魔术

散乱的、尽情的鼓声,逐渐变成一个

那楔入身体的暴力,一枚枚钉子

拔不出来的痛,在钉子的锈蚀里

你被钉子押解着,成为黄昏的人质

而一本书正摊开着,期待被翻阅

像遥远的星群的抵押与供述

鸟的知识

鸟的知识,就是

警惕,觅食,飞翔,筑巢,迁徙,和鸣叫

这些鸟,啄食颗粒,和大地,喙的深度

它们啄食自己,啄食钟表和死亡

而天空移动和变幻,以雨水的指针

我看见,雨水中的鸟淋成鸣叫的树叶

这些鸟,以人类为榜样,临水而居

靠食物和赞歌活着,而真话,是停栖中长久的沉默

天空很低,一滴倾斜的雨水,从羽翼上滑落

我们听不到滑落,但看到鸟在下落的雨水中上升

鸟迁徙,沿着固定的路线,和鸣叫

到达巢穴和死亡

而天空广大,风编织着鸟径,和铰链

鸟在自由和折戟中鸣叫,那蛋卵中昏黄的梦境

你偷走了死亡,留下了病痛,而我不能与你一起飞翔,遗忘与眩晕,喑哑大地,硕大的巢穴

而飞翔,在迁徙与越界之间,在奋飞与羽毛中

一根根针的自语中

一个鸟巢,又一个鸟巢

与星星对应

并且,对话

枝叶间的秘密

我住的这幢楼,建于菜地与鱼塘之上

十数年来既未长高,也未下陷

我惊叹于一种倾覆中的平衡,钢筋和水泥内部的自制力

当年需要俯视的小树苗,那拔节的绿色

现在已高过了五楼的窗台

俯视与被窥视

在黄绿间转换

白头替代了罕见的初雪,雨棚在时光中坚持

我喜欢看对面的窗户,人影,灯影,语声看得见的细节,使抽象变得具体可触

对门的老王,是个退休教师,在我见他第三面的时候他去了天国,带着他的假牙和肾衰竭

后来,树在长高,枝叶茂密,鸟在琴弦上筑巢,演奏星月间的谱子

树挡住并呈现,鸟声传递的日子

有了婴儿啼哭,通过每一片叶子的振动,磨练声带的肌理和纹路

老人在黄叶里死去,小孩在绿叶间长大

树的年轮的唱片在时光中转动

婚礼进行曲和安魂曲,在早晨和黄昏

你看不见树的生长,犹若你看不见自己每一天的衰老

而枝干的粗壮远胜于你细弱的手臂和暴突的脉管

今晚,透过稀疏的枝叶,我看见那个婴儿高过了母亲

喑哑的钟声里,一个时代宣告结束

天鹅

天鹅是一种水鸟,我一直这样认为

水抬高了它,又降低了它

天鹅一般栖居在隐秘的地方,譬如内心

水的弓弦跳荡,它在其上游弋

《天鹅湖》是一出舞剧

而芭蕾舞,它死于脚踝,和脚趾

交颈而眠的深夜,星子垂落

而漫溢的水,成为梦的沟壑

你的洁白伤害了我,与我的履历

我无法绕过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这句话

天鹅,从我的左手飞到右手,只需一秒

而要飞越这片湖泊,却要几个世纪

你从众鸟里分离出来,像个隐士

在隐秘的地方,长唳,或休憩

你在我的脑袋里鸣叫,那模拟的山林

啄食内心的颗粒,并测量水的深度

存在

床头的矮柜上

放着剃须刀,面霜,镜子,书,电风扇,及其他一些什物

这是我的现场,我的存在

我们通过相互的磨损来印证彼此的存在

每天,时间在它们身上画着半圆

画着拱门,鲜花,沙,与废墟

夏天过去了,留下烧灼的痕迹

秋天将其一点点刷上新漆

脑袋里膨胀的部分

逐渐收缩为水晶,和秸秆编织的圣像

有人从早晨,上午,中午,下午,至黄昏

经过我,又离开我

季节携带我,又抛弃我

那无组织的惶恐带来生存的危机

一个声音拂之不去:

你是谁?你存在过么?

隧道

夜以继日,这语言的禁忌终于出现

隧道,昼夜不停地在我枕下掘进

一种并置,垂直走向

两种时间在一种模式里寻求统一

而沉睡的泥土被迫说话

于迁徙中构思短暂而漫长的一生

贯通伤是约定的宿命

盾构机在腹部编织尺寸与数据

头脑中,红灯在闪烁

咣当咣当的机器已出现了裂缝

江流漫过隧道

你们被冲歪的胜利不能作为另一块踏脚石

我饮下一瓶瓶农夫山泉

我饮下一瓶瓶农夫山泉

饮下未被淹没的岛屿,边缘线

饮下一双双焦渴的嘴唇

水下城,遗址,气泡,眼神

饮下你说的微量元素

饮下宏大叙事

饮下鱼鳞在冒烟的水里褪去的故事

饮下桨橹燃起的篝火苍凉的歌声

饮下这最后一瓶

水的遗言

我读西密克

一个穹顶,黑色,垂落下来

钉子闪烁,石头砸向你

深夜肉店,孤灯

铁钩,碎骨,屠刀,血的腥气

汤钵,脚趾,头发,电网

缭绕的蒸气里是惊悚的闪电

一个声音的合唱在你的身体里响起

你沿着不同方向从此刻逃走

剧场,梦魇,诅咒,动物园

而恐惧的所罗门正不断打开

你把逃亡的技艺传授给我,不知所踪

而夺命的双脚,却被你带走

*查尔斯·西密克,自南斯拉夫流亡至美国的诗人。他随身携带着一座监狱和恐惧的梦工厂。诗的内容,大多涉及杀戮、惊悚和流亡,令人惊怖而沉重。

停栖于太阳能热水器上的鸟

阳台,瞭望塔

太阳的指针随时调整它的高度

窗外,时间变幻四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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