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是门前一段秋

作者: 卢文丽

古村落是脸谱,是唱腔,是气韵,是精华,是血脉之河上,一个个古色古香的渡口。让你思考:你是谁?从何处来?往何处去?

——卢文丽

一明月湾总是门前一段秋

正是梅子泛黄时。城市的傍晚是暧昧的,水雾透过横逸的梧桐,将白昼的喧闹发酵成斑驳,斜檐落玉和浮尘凝成氤氲,潮兮兮地黏在身上。高架桥坚硬的曲线柔美,颤动着,悬在空中。潮汐般的灯光漠然流淌又幻灭,像城市血管里奔涌的脚步,飞快、肆意、流光飞舞,营造无处躲藏的晕眩。

水泥柱下,红绿灯缝隙间片刻的缓冲,在“生活着的千年古镇”“心自驰,与谁同”褪色灯箱广告下,你又见着了那位卖白兰花的老人。她弯曲的脊背,在短暂停顿的车流中引人注目。她向你走来,臂弯的小竹筐里,搭一条雪白的湿毛巾,上面躺着一串串精巧得宛如白玉雕成的白兰花。你买了两串,拴在车窗前,新鲜的花朵,仿佛一个隔了许久的拥抱,消释心头的倦与湿,城市的语境因为这个细节而温馨。

对白兰花的喜欢是一种情结,一种依恋和怀旧。她是江南初夏里的白,风过后留在心中的香,清朗夜里淡淡的月。印象中,它还与一座叫作明月湾的村庄相似。

去明月湾的路,总是伴着太湖走。逶迤的湖滨,纵横的阡陌,田间有老农锄地,湖畔有芦苇临风,水鸟穿行于菖蒲和芦苇之间,秋风萧瑟时,那沧桑的白便会落雪般覆上头顶。明代苏州才子唐伯虎的《烟波钓叟歌》,勾勒了太湖的灵秀,隐隐能望见山的轮廓,近看水色偏绿,随着风锦缎一般摇摆。过太湖大桥,空气变得清新,目力所及处均是成片果园。

明末文人张岱《西湖梦寻》中描述:“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几百年前西湖上那种白茫茫的寂寥,与眼前的太湖约略是相似的。

隐约间,半山腰出现一片粉墙黛瓦,绿杨拂水,明月湾恬淡地卧在西山脚下,千百年来,太湖人家住在这里,过着似乎一成不变的日子。

一棵阴翳蔽天的明代古樟立于村湾,浓荫数亩。对明月湾来说,这棵古樟的来历或许太早了,村庄的兴起和变迁,都贮存在它的年轮中。一湾流水萦绕小村,有野鸭嬉水,新建的停车场里,泊着几辆上海牌照的私家车,看不见导游挥舞小旗的喧哗。

明月湾位于太湖洞庭西山岛上,是西山岛最古老的村落。相传春秋时期,曾是吴王夫差和美女西施消夏赏月的胜地,石排山上留有西施遗迹画眉池、望越台等遗址。

自唐以来,西山岛便是众多诗人留作的地方,白居易诗云:“湖山处处好淹留,最爱东湾北坞头。”皮日休亦有诗为证:“试问最佳处,号为明月湾。”吴越春秋时,西山岛曾作为吴国的门户前哨。至唐代,明月湾形成了棋盘形的村落格局,保存至今的古建筑尚存13处。村落民居,同属江南民居,有大宅豪户,都是多进厅堂式布局,前堂后寝,屋宇畅亮,装修考究,门楼砖雕精致,厅堂门窗深雕花饰细腻逼真。由于受地势影响,这些宅院大多呈曲尺式、田字形,宅后宅旁有花园园林。著名的有礼和堂、裕耕堂、瞻瑞堂、黄家祠堂、凝德堂、礼耕堂、瞻禄堂、汉三房、薛家厅、金家厅、邓家祠堂、秦家祠堂等。

东西村口,各有半月形清代建筑:“继光”门和“湾月”门。一条赫赫有名的砂条街,时光隧道般伸向村落,雨时,人行其上,脚下有潺潺水声,“花墙头,百子格,前门后门砂条街,西洞庭山第一家”“明湾石板街,雨后着绣鞋”,这些古老民谚,便是对明月湾砂条街的赞美。

明月湾曾有金、邓、秦、黄、吴五大望族。乾隆年间,当地居民靠种花果发了财,造起了许多富丽细致的院落和祠堂。几千岁的明月湾,古祠、古街、古井,比比皆是。一路上,你不时跟它们不期而遇,仿佛与许多德高望重的老人们打着隔世的招呼。古时,太湖边强盗出没,房屋因此都有高高的围墙。

老房子们大都有着斑驳灰墙,高高的无法偷窥的木窗,墙角砖块长出小草和青苔,即使是白天,仍然幽暗着。有的房子干脆锁着,仿佛关住了所有的兴衰与呐喊。有的老屋,门口的方形浮雕石鼓光滑,大块的水磨青砖,庭院里的假山、天竺,门窗栏杆上的雕花,似在孤吟一阕长恨歌。路过一幢古宅,黑黑的廊道很是莫测,里面有位老人,淡淡扫了你一眼,却无言语。邻居说,这家祖上原有御赐的匾额,“文革”中都被“破四旧”了。

近年来,明月湾的百年老宅,逐渐被开发成旅游景点。深宅大院,不时传来维修的叮叮当当的敲打声,院落里堆着砖瓦、木材,檐廊走道上满是染尘的杂物:石臼、锈了的自行车、破锅、堆覆柴草的石磨。走入一间古宅,有粗大的梁柱,显然不久前曾经修缮,前厅四扇雕着花卉的木格门洞开着,散发着淡淡的油漆味。

水抱青山山抱花,花木深处有人家。房前屋后,长满了参差迷离的花、树、藤、蔓,更有大片的果树。闭上眼睛,仔细分辨:枇杷?杨梅?桃子?还是李子?一年四季,来这里的人都可以解馋,收获季节,累累的果实就悬在头顶、手旁,只要成熟了,就可以伸手去摘,敞开肚皮吃个够,主人是不会跟你计较的。初夏时,漫山红红的杨梅,鲜艳夺目:“筠笼带雨摘初残,粟粟生寒鹤顶殷。众口但便甜似蜜,宁知奇处是微酸。”

明月湾是一个很有人情味的小村,抬脚随便踏进一户农家,土鸡、活鱼、红烧肉、竹笋、鲜蔬和口感醇香的米酒,都会让你大快朵颐。这里的农家客栈收拾得十分干净,院里的果树含着花骨朵。房间的窗户,一扇含着太湖,一扇含着屋后山坡。午饭吃的是太湖里的白虾、鲫鱼,饭锅里蒸出来的青鱼干、自家地里种的青菜,还有久违的柴灶饭。吃饱喝足,美美睡了一个午觉,继续出门闲逛。

古码头宛如一条巨大臂膀,将月亮状的湖水拢在怀里。断壁残垣前,有青藤缠身的古木、翠绿的爬山虎,栏杆上残留的石狮,护着河水。桅樯林立的繁华,家族曾经的波澜,唯有脚下的湖水知晓了。遥想当年,院主人趁三五月夜,驾一叶小舟,荡悠湾中,吟着“夜市卖菱藕,春船载绮罗。邀知未眠月,相思在渔歌”的诗句,定然十分怡然。

微风起了,渔舟远了,炊烟斜了,夕阳醉了。夕阳把金色的影子,留在了桥边、湖中、老屋的院角、古树的枝丫和老乡们笑出的眼角皱纹里。白墙青瓦,参差别致,像一幅幅黑白分明的木刻画,屋顶上,用石灰拌纸筋、黏土做成的仙鹤、白鸽、麒麟、雄狮、梅花鹿栩栩如生。一轮金黄的圆月从湖面升起,一道道光束由金色变成了银白,月光下的明月湾,像一首诗。

喝好柴灶稀饭,出门。清晨的古宅、流水、果园,蒙着薄薄的雾,随着一声声的鸟叫、鸡叫和狗吠,天空渐渐露出一抹红晕,村庄便温柔起来,仿佛黯淡的女子获得了爱情的滋润。

漫步清晨的明月湾是一种奇特体验,鞋跟伴着心跳叩打青石板,两旁斑驳的木门紧闭着,偶尔又会“吱扭”一声开了,一个意态安详的老婆婆拎着煤炉走出来,升起一缕轻烟,虚虚浮浮又满目生机。走走停停间,蓦然回首,高高的老墙泥灰剥落,犬牙交错的屋檐只留下了一条细细的缝,仿佛历史绵延的呼吸,连同石板街底涓涓的水声,人便渐渐陶醉,全身披覆缠绵回忆。

在光阴的掌纹上,明月湾是玫瑰的灰,是艳粉的紫,是水漾的绿,是大朵大朵芍药的红。在你的印象里,明月湾有着白兰花般素洁的色泽,在寥落的底色之上,各种颜色淡入浅出。

明月湾像一个异梦,穿透人世琐碎的忧欢,在浓腻的人间烟火里,表达着江南的魂魄。

二陆巷太湖边上的外婆家

初夏的雨水像鸟群扇起的微尘,在天地间飘洒得纷纷扬扬,又仿佛自天而降的音乐弥漫、扩散,为静穆中的万物蒙上一层氤氲。

这个季节,你沿着太湖寻找生命中的某种暗合,从余杭塘栖的广济桥,到依溪傍水的乌镇,从盛产辑里湖丝的南浔,到烟波浩淼的太湖之滨,你的记忆中保存着运河在太湖入口处那一望无际的苍茫、飞翔的白鹭、白茫茫的芦苇柔波中的舞姿以及沿途红火的茶楼酒肆所弥散的余香。

你的目光最终为江南水乡这处古村落所逗留,在太湖的东山之滨,它独有的风姿和气韵,令每一个到达的人怦然心动。傍着太湖,入山愈深,山路愈静,有梅林橘树间杂,有农人剪枝修理,树下放着干粮和水,有村姑采摘桃子,身手敏捷,腰间小收音机里播着戏曲。沿途,不时有村民热情地围上来,递上一篮篮红得发紫的杨梅、掐得出水的蜜桃。

西湖之美,美在婉约,却难展狂放。太湖之美,美在多了一份豪爽。晴天,山青水绿,轮廓分明;阴天,水天朦胧,如雾如梦,“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唐宋时,中原氏族南移,东山文物渐兴。明清时,人文日盛,仕宦商贾,遍布海内。东山岛上的山民,乐善好施,济人利世,兴义学,办新学,开典当,活金融,营蚕桑,开茧行,通运输,颇具大邑之风。

陆巷有一张不施粉黛的脸,走在村里,心像被一双温暖的手捧着,暖暖的,淡淡的,飘忽而没有瑕疵,深沉却欲言又止。小村很静,坐在路边的老人望着你,有一丝惊讶,却没有过多在意,扭头又继续闲聊。你在村子里漫无目的地闲逛着,像是回到了小时候的外婆家。

作为江南保存完好的明清古村落,陆巷蕴藏着一串链接吴文化历史的神秘符号。主街以花岗条石铺面,下为泄水道。道旁刻着上下轿马的标记,条石上雕凿着“平升三级”等图案。小巷深深,高墙四起,宅第富丽,气势轩昂。主街道两侧的小街,青砖侧砌成人字形,上山道还专门筑以车轱辘道。

民宅分布散漫,不像水乡城镇中一户挨着一户般热闹,山里民居,疏朗平和,柴门半掩,矮墙半截,竹树茂盛,红杏出墙,透着几分仙灵气。大多是一个门楼、一个天井,三间正屋,两间偏房。老人坐在门楼边悠闲吸烟,身后是长长过道,幽幽通向天井和阁楼。浓密绿荫中的人家,有的爬满枝枝蔓蔓,有的新修过,崭新的马赛克盖住了斑驳青砖,每一座院落都有时光的痕迹。

民宅旁的敞地上,耸立着银杏树,树下横卧着古老牌坊的条石。村民的客堂门,总是敞开的,陌生客人走进来,说一声来意,他们便会端凳请坐,烟茶相奉,主妇们说着吴侬软语,纳着鞋底、结着绒线,和不相识的游客也一样闲话张长李短。

这个没有灭迹的古村,也曾羌管弄晴,菱歌泛夜。白居易任苏州刺史时,曾到东山采办贡橘,留下《拣贡橘书情》诗曰:“洞庭贡橘拣宜精,太守勤王请自行。珠颗形容随日长,琼浆气味得霜成。”

陆巷每家每户都有果园,金秋时,岛上万绿丛中,点点红橘像无数红彤彤的小灯笼。有的人家不种橘子、杨梅,只种供观赏的香泡,有的种缠藤的葫芦、北瓜,只为闻它的清香,看它玲珑的果实。

“入山无处不飞翠,碧螺春香百里醉。”陆巷最迷人的是清明、谷雨时节,从黄昏到深夜,农家炒茶的灶间都亮着灯,无数只细嫩的、粗糙的手指,轻快地拨动着碧螺春的嫩尖,新焙茶叶的清香弥漫了全村。相传一千多年前,山人朱元在洞庭东山碧螺峰石壁上,发现野茶数株,便采而制之,其香扑鼻,名之“吓煞人”,唐末宋初,充作贡茶,清康熙年间,改名“碧螺春”。

晚三堂、见山堂、遂高堂门楼厅堂上的雕刻,虽年深日久,依然精美。房子都是木结构的,底楼建在街旁,二楼则挑出去,盖在窄窄的老街头上,不管刮风下雨,走在石板路上的脚步都可以保持安逸的从容。只是,在你行走的时候,头上也常常会有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和吱吱哑哑的楼板声,这时候,走在下面的人,会有一种莫名的亲切和温暖。

小巷里,空气泛着微微湿润,青石小径上染着绿苔,墙缝间探出几茎青涩的绿野草顶着露珠,村民推着堆满桃子的板车穿巷而过。“卖白兰花栀子花哎”“又香又甜的甜酒酿要伐”……想象在清风如水的早晨,清越的吆喝荡起涟漪,而那些门却并不应声而开,像一道紧紧抿着的唇。

丝丝小雨中,见到三座著名牌坊:解元,会元,探花,在长达一里的紫石街上高耸。古朴幽深的话翎巷两旁,保存着三十多处风格各异的明清建筑。临街的小店颇有情致,栅板店铺,茶肆酒楼,营业时矮门内翻用吊钩扣住,四扇扉门可自由开启,店门口摆着几张小凳,供客人歇坐。解元牌楼下有个小铺,卖新鲜出炉的雪白方糕、碧绿的青团子,还有红枣核桃仁馅的雪饺。一屉屉新蒸好的团子,碧绿的青团子,散发着青青香气,吃起来香软糯滑。

农家客栈,临湖而居,竹篱绕宅,禾苗葱茏,种着一畦畦翠绿的鸡毛菜。屋里有古旧家具,雕花大床,坐在梳妆台前,古镜上有一道细痕,那是时光的裂痕,曾照过怎样的花容。似有若无的太阳,像一团饱墨滴落在宣纸上,洇开了,溶满天空。女主人不时进来,商量晚上的菜疏,然后下楼生火煮饭,手脚麻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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