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愿意每一次写作都像爬一座高山

作者: 东西 傅小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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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傅小平,1978年生,祖籍浙江磐安,现居上海。著有对话集《四分之三的沉默》《时代的低语》,随笔集《普鲁斯特的凝视》,文论集《角度与风景》。曾获新闻类、文学类奖项若干。(右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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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西,本名田代琳,1966年出生于广西天峨县,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回响》《篡改的命》《后悔录》《耳光响亮》和《东西作品集》(8卷)等。中篇小说《没有语言的生活》获首届鲁迅文学奖,根据该小说改编的电影《天上的恋人》获第十五届东京国际电影节最佳艺术贡献奖,部分作品翻译为英文、法文、俄文、瑞典文、韩文、越南文、德文、捷克文、丹麦文等出版。现为广西民族大学创作中心主任。(下图)

“凡是你看过的作品,都有可能变成你的血液。”

傅小平:你的第一部长篇小说《耳光响亮》是这样开头的:“从现在开始,我倒退着行走,用后脑勺充当眼睛。”我的阅读也相仿,从你的新作《回响》开始,把后脑勺当眼睛,“倒退着”翻阅了你以前的一些作品。再回过头看,总体感觉,你写的多是在现实生活里不太可能发生,或者说不怎么符合常情常理的故事。相比而言,这部《回响》倒是显得特别合乎情理。毕竟受案件启发写成长篇,有不少经典的先例。毕竟你讲述的故事虽然有些离奇,情节发展过程中又颇多反转,但大体上看都在情理之中。所以好奇是什么样的契机触动了你这次写作?

东西:这部小说的灵感是慢慢形成的,开始我想写信任危机,为什么信任那么缺失?不仅在爱情领域,好多领域我们都没有信任感,由此展开联想,把追问爱情当成一种象征行不行?觉得行,便开始想由谁来追问,当然是破案高手来追问更有力量。于是主角的形象渐渐清晰了,她一边追问案件一边追问情感,想到这就开始兴奋了。但她在追问一个什么样的案件?也想了许久,这个案件既要有现实性,又要与主人公的感情线有呼应关系。结果,就是作品呈现的这个案件。

傅小平:这个虚构的案件有直接的现实依据吗?我们能想到的经典作品,像《红与黑》《安娜·卡列尼娜》《包法利夫人》等,都多少有据可循。

东西:曾经看过一个案件报道,很简单的几百字,它给我的启发是它“击鼓传花”的结构,我用这个结构来写案件这条线,但我写的案件是虚构的。

傅小平:你在小说里让吴文超推荐夏冰清读,并让慕达夫在课堂上讲这三部作品,想来是有用意的。

东西:小说里吴文超推荐的三部作品都是我喜欢的作品,去年重读,读出了从前没有读出的意味,所以把它们植入到小说里。这三部作品主线讲的都是情感故事,作者对女性的刻画非常成功,在作品中植入它们也有写作上的借鉴、暗示。

傅小平:但在这部小说里,三部作品都被当成爱情小说来读,也像是多少包含了反讽之意。

东西:可我一直把它们当爱情小说。

傅小平:当爱情小说读,自然没有问题。我想也是因为你提及多部经典,孟繁华老师才在他那篇《在“绝密文件”的谱系里》里说,小说首先是现实的回响,其次也是文学史的回响。如果说,这三部作品主要对应小说的情感线,《冷血》则是主要对应案件线,你也比较多谈到这部小说,是不是对你写《回响》有启发?

东西:写到一半的时候才想起《冷血》,因为冉咚咚的父亲冉不墨把他写的新闻报道结集出版,并冠之以“非虚构”,于是便想到这部“非虚构”代表作。我当然喜欢《冷血》这部作品,卡波特写得太好了。不是在《回响》中提到的每一部作品都对我的写作有影响,但又不能否认它们对我的影响,因为凡是你看过的作品都有可能变成你的血液。

傅小平:说得是。《冷血》在小说里登场,是源于慕达夫的介绍。“卡波特是谁?”大概也是冉咚咚对他的第一次追问。虽然慕达夫夸口要对她父亲的报告文学集与《冷血》进行比较,当真比较后,却发现前者除了时间地点人名站得住脚,其他都好像站不住了,文笔既不优美又不细腻,作品既不冷静也不客观。我不确定这是否也在一定意义上体现你对国内非虚构作品的某种观察?这么问也是因为,从阅读体验上看,这部小说似乎带有一点非虚构色彩。

东西:仅仅是调侃一下冉不墨的作品集,并不代表我对国内非虚构作品的观察。我看了一些非虚构作品,写得非常之好,一点也不像冉不墨那本用消息和报道凑成的集子。如果一部虚构小说让你这样的专家看到了非虚构的色彩,那我是不是要为自己写得真实可信暗暗高兴片刻?

傅小平:既然谈到小说里提到这么多经典作品,就再谈谈《草叶集》。读到第一章第一节徐山川送夏冰清这本书时,我还想了一下你为什么有这一设计,读到了第三节,我才知道原来是徐山川读初中时看电视,看到克林顿曾送了一本给莱温斯基,才有了这一效仿之举。这么说吧,这部小说差不多是我读过的你小说里最为严肃的一部,不过像这样的细节,还是透着荒诞性和反讽性的。

东西:这不是反讽而是事实,当年克林顿送给莱温斯基的诗集就是《草叶集》。当然,一部作品再规矩也有活泼的时候,一个人再严肃也有荒诞和反讽的时候,更何况荒诞和反讽是我的常规武器。

“心理推理,就是抓住人物心理的关键点来写。”

傅小平:一部小说里谈到这么多经典作品,基本上能说明作者反通俗或追求经典性。作为一个如谢有顺老师所说的“通晓现代叙事艺术的小说家”,你当然不会满足于写一部破案小说,为此在案件线之外设置了感情线,还运用了心理推理的手法。这应该是一种向内转,往深处掘进的写作吧,但眼下读者似乎偏好浅阅读。你又特别强调小说要抓住读者,我还想这种尝试会不会有点吃力不讨好?

东西:所谓心理推理,就是抓住人物心理的关键点来写,而这个关键点与读者的纠结是重叠的,并不是漫无边际的心理活动。什么时候向内转?什么时候向外转?就像老司机打方向盘,是有节奏的。方向盘打好了,会增加作品的可读性。

傅小平:是这样。我还没想清楚心理推理和心理描写有什么区别,但小说写心理,有可能会放慢叙事节奏,在展示人物心理,同时又不延缓情节推进上,你有什么讲究?

东西:心理推理是很紧凑的。心理推理和心理描写不是一回事。我们看《尤利西斯》或《追忆逝水年华》,那是一种无边无际的心理描写,一般人很难读完。但心理推理是要捕捉别人的心思,就像此刻我揣摩你想什么,有什么企图?这样的推理和揣摩充满了悬念和紧张感。

傅小平:小说涉及不少心理学知识,像“简幻症”“晨昏线伤感”“被爱幻想症”等专业术语,我是第一次读到。当然,有些小说里不出现这些术语,也会写到类似的情境。在你看来,多了解、研究知识,对于写作者来说有何必要性?

东西:小说只写故事是近几年来的事,我们开始学习写作的年代,除了写故事还强调作者对人性与世界的探索。心理学家不是神,那些林林总总的心理学名词都是高明的心理学家推己及人后概括出来的。作家也可以做心理学家,如果你足够敏感或者有发现的智慧。你点到的几个心理学术语是我的创造,不一定创造得完美,但至少表明了我探索的勇气。

傅小平:是吗?我还真是没想到这一点,不得不说你的创造太贴切了。

东西:当然这几个心理学名词都是有感而发,我希望这个世界井井有条,变得简单,我也常常在晨昏交替之时感到伤感。

傅小平:我想很多人都多少有过这样的经验,你写出了一种普遍的心理感受,所以特别有说服力。在怎样融合这部分心理学知识上,你又有何考虑?我刚还想,如果把一些知识点放到注释里展开,会不会让某些地方行文更顺畅?

东西:我读小说从来不看注释,那会严重影响阅读的乐趣,况且这部小说中并没有过多的知识堆积,凡是有的地方,都是与人物的心思融合的。创造心理学名词是为了塑造人物,它让读者对人物的心理形成有所了解,而不是为了创造名词而创造。

傅小平:对,就得与人物融合,与情节融合。当然,涉及心理学知识,你一般都是几笔带过,不过在第33节写到情感发展分“口香糖期”“鸡尾酒期”“飞行模式期”三个阶段时,你展开得很充分,你应该是觉得有必要展开吧。

东西:情感的三个阶段是我的概括,凡是结婚十年以上的人士多半会有同感吧?

傅小平:想必很多读者都会有共鸣。第38节引用美国社会心理学家沙赫特的观点时,你也有比较多的展开。

东西:引用沙赫特的心理学测试是一个小故事,约400字。这个心理测试的故事是为了说明曾晓玲为什么会爱上徐海涛,也就是说越身处危险的环境越容易产生爱情。

“如果小说不讲究,就跟信息和故事差不多了。”

傅小平:我刚才说到注释,也因为当写到某个重要人物,或是在人物对话里引用他们,譬如埃米尔·米歇尔·齐奥朗的话,你加了“二十世纪怀疑论和虚无主义的重要思想家”的前缀,但我觉得一般说话时,我们不会这么正式言明身份。这里或许是可以不用道出身份,或者就把“前缀”放到注释里。

东西:说这话的人是慕达夫,他是教授,文学评论家,我和他的身份有一点重叠,有时候我说话也会把人物的身份说出来,因为这样更能说服对方。如果别的角色说这话,那就与身份不吻合了。

傅小平:说到齐奥朗,他其实也是文学家和哲学家。你倒是更看重他思想家的身份。读你的小说,确实能读出存在主义的味道,但张清华老师说,你的小说里面有一种非常深刻的虚无性,也自有其道理。他还说,你的写作是伦理其表,哲理其内,亦即你把心理问题扩展为伦理问题,并且把伦理问题上升到哲学的境界。这也是不俗的评价,你自己是怎么看的?刚回想了一下,你其实是不怎么在小说里提到哲学家,或者谈哲学思想的,想来是把哲学化在小说里了。

东西:张清华兄的评价是抬爱,他说的虚无性是指小说里的爱情,他不仅看透了我,也看透了爱情。小说不等于哲学,但在小说里放点想法的作家还是很多的,这也是很多作家写小说的真正动力。

傅小平:张清华还道,你是“小说家当中的艺术家”,说你不是按照生活逻辑来叙述,而是按照叙述逻辑来写作。这个说法也挺有意思,只是何谓生活逻辑,何谓叙述逻辑,这之间有什么分别,估计很多人都分不清。

东西:我想,生活逻辑就是忠实于现实,叙述逻辑就是写可能的现实。所谓的荒诞派与超现实派都是叙述的逻辑,而不是拘泥于生活的逻辑。有一类作家写现实,有一类作家写可能的现实,我属于后一类。感谢张清华兄的表扬,其实我写得还不够艺术,但我争取更艺术。

傅小平:但也有一种说法,把小说作为艺术来做,会把小说写得精致、讲究。但太把小说当艺术来做,又有可能使得小说逼仄、狭隘。你是怎么平衡的?

东西:小说写得讲究不一定只是精致,也可能是阔大。讲究不仅仅是细节和文字,还有如何让小说接通现实与心灵,如何抓住时代的精神等等。如果小说不讲究,那就跟信息和故事差不多了。

傅小平:由张清华所说的叙述逻辑,想到读《耳光响亮》时,疑惑正文前的“叙述者档案”为何缺了年龄这一栏。你是有意让其空缺吗?

东西:从叙述者的喜好就知道他的大致年龄,但我又不想固定一个年龄。

傅小平:可以当是一种叙述的“缺位”,也说明你要写的是可能的现实。我就想到谢有顺老师说的,你有一个重要的才能,那就是为小说找寻关键词,用关键词来概括一种现实,一种人生。《后悔录》里的“后悔”是个关键词。《篡改的命》里的“篡改”也是个关键词。其实我也是这么想的,也因此我想了解一下,一般来说,你构思小说的逻辑起点是什么?是某个命题?

东西:有时候是一个关键词,有时候是一个人物,有时候是一个案件,有时候是一个想法,有时候是一个环境,有时候是一种伤感或感动,有时候是因为愤怒或生气……每一扇窗户都有可能吹进来灵感,但每次的起点都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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