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挚友张惠君

作者: 曾剑

1

认识张惠君,是偶然。我那时在某武装部当干事。四月初,军分区民兵训练基地建灯光球场,把我抽去监工,当记员。

那天清晨,我刚到工地,一个拉碎石料的司机拦住我说,杨干事,我昨夜加班,拉了十二车碎石,那!他指着工地,那里像敖包似的堆着碎石头,我数了一下,共十二堆。我姓张,他说。我在记本上记下车数、车型、车牌号。他笑着向我递烟,我没接。我说,接着拉碎石吧。他说,天热,我晚上送,晚上不堵车,凉快。我说,你还是白天干吧,晚上我还得加班验货。他说,不用验,拉多少车,我告诉你。

我还能骗你?

他这句画蛇添足的话,引起我的警觉,我的目光落在他身后那些碎石堆上,我发现那些碎石堆都不大,不像是一满车。我问他,十二车?他说,是的。

工地离门岗不远,我走过去问哨兵:昨晚这辆四轮车进来过多少趟?哨兵说,他们中间换过两次岗,他也记不清。我让调监控,这时候,张师傅来拽我的袖子,说他有事,借一步说话。

我走出门岗,他再次递烟。他说,兄弟,我叫张惠君。他说,那些石头,其实只有六车,我半车卸一个地方,你就记十二车吧,多出来的六车,每车六百,三六一千八,你我一人九百,公家的钱,不挣白不挣。我惊讶地望着他。他小声说,不行你得大头,你一千,我八百。

我气愤。我说,你怎么这样?你们这些农民工,小农意识根深蒂固,干什么事,都想占便宜。你知道吗?这是犯罪!

他窘红了脸,尴尬地笑,说,不都这样吗?我说,不都是这样!你再这么搞,我不要你拉碎石。我说,你赶紧走,离我远点,什么人呢!

他脸涨得像一只紫茄子,灰溜溜往车跟前走。阳光打在他乌黑的脖梗上,在那汗泥上闪动,我突然有些心酸,觉得我的话太重。不合理要求,我当然不能同意,但未必要那么损他。话已出口,收不回,只能从别处给他找个台阶下。我扯着嘴角,装个笑脸。我说,张师傅辛苦了,中午我请你吃饭。这当然是个客套话,我没想到他答应了,答应得很痛快。他说,行。

我后悔。我宽慰自己:他答应了,未必会真去。

中午十一点半,我往饭堂去,听见有人喊杨干事,我循声看去,张惠君向我招手,用手做了一个筷子扒饭的动作。我想起早晨我说要请他吃饭的事,便跟着他,出了营院。

我们走进一个小饭馆。我让他点菜,他要了一盘鱼香肉丝,一个熘肥肠,一碟韭菜炒鸡蛋,还有一碗甩袖汤。每次点鱼香肉丝,我就觉得上当受骗,别说没鱼,连鱼的腥味都没有。

我没喝酒。张惠君想喝,我不让,我说,你还开四轮车哩,他说一杯啤酒没事。我坚持让他喝花生露。

人不熟,话不多,又没酒调节气氛,场面接近尴尬,彼此能听见对方咀嚼的声音。吃饭过程中,张师傅借口上卫生间,把账结了。

我们分别时,他向我伸出手,说,兄弟,我们交个朋友吧,与我交朋友,不吃亏,你看,我叫惠君,有恩惠于君。他说得很诚恳,不像是开玩笑。出于礼貌,我伸出手去。我们的手握在一起。他的手特别有力,把我捏疼了。

我能感觉出来,他特别想与我交朋友。

他向他的那辆四轮车走去。我说,你赶紧去拉碎石吧。这时,我才发现他的那辆车特别脏,气味大。见我眼睛盯着他车厢上的污秽,他说,镇子附近养鸡的多,这车有时帮他们拉鸡粪,挣几个小钱。

我一阵干呕,刚吃下去的东西,在胃里翻滚。

以后两三天,我们天天见。天热,阳光强烈,我常坐在工地边的树阴下,等那些送水泥沙子和碎石的车。张惠君与别人不一样,别人卸完石料,匆匆离去,他总要坐在我身边,歇息一会。我不知道他是真的需要休息,还是想与我聊天。他总是微笑着同我说话,好像我们已然是好朋友。他给我递烟,我不抽,他就到车的副驾驶上,给我拿矿泉水。矿泉水来自在那辆拉过鸡粪的车,我自然不喝。

我是乌泥镇的,他说,有空到乌泥镇玩。

乌泥镇我没去过,听说过,是一个产煤的小镇,现在煤炭枯竭,但煤尘还在,到处飞扬。乌泥镇,我想象中一个黑不溜秋的镇子。乌泥镇治安不好,它的名字,时常出现在晚报的花边新闻那一栏。比如爆炸案,小煤窑透水,路人遭劫等。

二十天后,灯光球场建完,我完成使命,回到我的武装部。张惠君开着他那残留着鸡粪气味的四轮车,驶向乌泥镇。

2

闲下来。某一天,我的思绪像一只蝴蝶,落在想象的乌泥镇。乌泥镇,就对我就有了诱惑,除了成日飘荡的煤尘,那里是个什么样子?那些上过晚报和晨报的抢劫案,发生在怎样的场所?发生过透水事件的小煤窑,是否都已关停?爆炸案,应该是彻底没有了吧?

我想去趟乌泥镇,但被事情拖着,一直没成行。

腊月里的一天,张惠君来电话:兄弟,到乌泥镇来玩吧,车很多,一个小时一趟,我到长客站接你。

我沉默。

来吧,他说,乌泥镇有故事。

心被撩动,我当即动身。

见面,张惠君特别热情,拽着我的胳膊不松开,那种亲昵让我不适,但也只能由他如此。他说,早就想接你过来玩,一直在上班,没得空。

他召集一帮人,为我接风。那餐酒,我喝得索然无味。我与他们没有共同语言。他们谈论国家大事,像是国家要员。有一个女人,嘴唇鲜红如血。他坐在另一个男人身边。那个男人少说有六十岁,门牙掉尽,嘴唇干瘪。他竟然当着我们的面,把那个女人拽在自己的腿上。他还摸那个女人的胸。也许那个女人的胸是假的,他摸的时候,她似乎没有感觉。我有感觉,倒胃口。当那个男人干瘪而多皱的嘴唇,在那个女人耳畔游走时,我忍不住干呕。我冲进行卫生间。张惠君的声音从我背后传来:才这么点酒,就吐了!

我不知道那个长相不错的、有着猩红嘴唇的女人,在那个猥琐的老男人面前,何以如此顺从。那个老男人似乎看出我的疑惑,他的手再次伸向那个女人的胸,他说,我有“piɑ’ji”。我没听懂,张惠君说,piɑ’ji就是钱。我望一眼那个女人,心里升腾起一丝鄙夷。

酒喝到黄昏,他们转场,去歌厅。歌厅曰“人间天堂”。歌厅简陋,让人觉得这样的地方,叫人间天堂,人世间便没有地狱。

张惠君说,这里是乌泥镇的红灯区,其实就是棚户区。一间间平房的墙角,伸出一只只灯箱牌匾,各种红的绿的黄的灯,把这里映照得绚丽无比。歌厅的名字高大上,除了这个“人间天堂”,还有“水梦年华”“梦回江南”“梦里水乡”。霓虹灯,让这里的夜如梦如幻,与水倒没什么关系。这是一个见不到水的小镇。

这里唱歌看起来便宜,十块钱三首,实际上一晚上下来,也不少钱。歌厅装修特别简陋,几张圆形木头椅,前面一个折叠桌,连沙发都没有。花生米、瓜子,勇闯天涯啤酒,一箱一箱,靠墙摞着。他们能喝啤酒。屋里没有卫生间。公共厕所离得远。屋外的墙根处到处是尿迹。有时候,墙外尿液奔泄的声音,比屋里的歌声还响亮。

乌泥镇东郊这片地,它是矛盾的、复杂的,你很难说它是贫民窟,还是红灯区。

我记不清我到墙角撒了几泡尿,每次出去,都能看见左右歌厅里,有人出来松弛他们的膀胱,街面已是尿流成河。不过,这是一个干燥的小镇,饥渴的煤尘和一点就着的空气,很快将它们吸收,等你再次出来,地面除了尿渍,你看不见一滴尿液。

男人歇斯底里,不会用嗓子,用喉咙,吼。女人故作温柔状,无奈那嗓子不配合,发出的声音像毛毛虫在我肌肤上爬过。

我没有唱。一盘瓜子,嗑着嗑着,会嗑到干瘪的空壳,这种虚无,让人觉得,坐在这里,人也是虚无的,了无意趣。

不吼歌的时候,那个掉了牙的老男人,便搂着那个浓妆艳抹的女人,用他干瘪的嘴,去亲吻她那石灰墙似的脸。我整个人感觉不好。我几次告诉张惠君,想让他撤。他坚持再玩一会,客随主便,我只得跟着他。

终久是累了,疲惫了,散场。

我认为该回去休息。市里回不去,我需要的是到张惠君家的大炕上,美美地睡一觉。火炕养腰。我的腰迫切地需要躺平。张惠君却并不带我去他家,而是往更远地方去。他喝过酒,我不让他开车,他坚持开。他说,这个时候,交警都回家搂老婆去了。我说,不是警察的事,我们要对自己负责。他说,没事的,放心。他把我拽上车。我坐在他那辆二手桑塔纳上,像坐在颠簸的船上。我几次想中途下来,他都挽留住了我。他说,走吧,有好事。我困得不行,像酒醉中,被他拉到郊外更远处。

张惠君说,镇上埋汰,来秀水街蒸一蒸,泡一泡,搓一搓。

这次他只带我一人。

秀水街是乌泥镇洗浴一条街,整条街掩映在高大的杨树和刺槐树丛,像是别墅区。跟着张惠君,我们进了“金水谷”。“金水谷”是一幢独楼,有三层。灯光打在楼上,整幢楼呈现黄金的颜色。那无疑是一个豪华而奢侈的世界,而将楼房围起的高大围墙,和手持防暴棍的保安,彰显着这幢楼的威严与神秘。

比之那些简陋歌厅,这里才是人间天堂,到处水雾缭绕,人进去之后,到哪儿,都像是行走在仙境里。

洗过,搓过,不必回到张惠君家睡大炕了,就在休息大厅休息吧。我们在大厅躺了三五分钟,张惠君起身去了一间小屋,然后,有服务生招呼我去另一间屋。那间屋子里有一张榻榻米,榻榻米上有两个枕头,一床薄被。

我进去后,跟进来一个金发女人,淡黄眼珠,我认定她是俄罗斯女人。她穿着暴露,无袖连衣裙用透明的琉璃线吊着,让人担心它会掉下来。她打开床头柜上的加湿器,屋里雾气缭绕,眼前一片朦胧。

俄罗斯女人半卧在我身旁,开始给我按摩。她向我大腿抓过来。我躲开她,她说,这么小气,摸一下都不让。我翻转身,趴伏在榻榻米上,我说,我腰不好,你帮我按一下腰。

我将背对着她,引起她的不满。她说,什么人,好像我要强暴你。我说,我累,我没兴趣。她嘬起小嘴,嗲声道,那你还来这儿?我说,我只是洗个澡,做个按摩,然后休息一下。她骑到我身上,开始给我按摩,不是用手,是用她温热的胸和小腹。我怕我经不住她的诱惑,用力将她掀下来。我说,你用手按我的腰就行。我的动作有些粗鲁。

她的汉语很流畅,让我怀疑她是“假洋鬼子”。她双手在我身上很轻很柔地行走。她不老,二十七八岁,尽管她极力装饰着她的声音,想让她显得年轻,但眼角粉底下的鱼尾纹,还是暴露了她的年龄。她不很漂亮,但也算不上丑。

她的手抚摸着我的私处,我推开她。我想打消她的执念,我说,我不喜欢。我语气强硬。她说,你若对我不感兴趣,有中国女人。我说,我不喜欢女人。

你喜欢男人?她兴奋起来。她说,我们这儿的服务生,也兼职干这个的。吧台那个小帅哥,你见了吧,白白净净的。不过,他们要价高一些,是我们的两倍。

她挑逗的眼神望着我,说,要不,我去喊他。

我说,我该走了。她说,你再待一会儿吧,你的朋友还没完事呢。

我起身,推开她,带着一丝嫌恶。她哭起来。她说,你的朋友叮嘱过的,让我一定把你拿下,他说他会额外给小费。

我走出房间。

她拽着我的手,她说,大哥,把手牌给我。我问,什么意思。她说,我有手牌,就是同客人做过了。我说,你怎么这样?我差点骂她发贱。她眼泪流出来,她说,我今晚一笔生意都没做。她说,你是我今晚的第一个男人,可你就这么走了。

我走了,头也没回。

我想扔下张惠君,让他玩去吧,我独自离去。我走出金水谷,黑压压的树影,让我内心充满恐惧。这是深山密林,我想起那些打劫的报道,夜里还是不要贸然行走的好。我回到金水谷大厅,靠着沙发睡去。

天亮开,张惠君过来招呼我。他一身疲惫之态,一脸满足的笑。

我们走出这家洗浴中心。一身清爽之后,他不想碰他那辆二手桑塔纳,他说,车放在院外,丢不了。我们叫出租车。出租车司机能侃,他说,这家洗浴中心去年曾失火,烧死了一个副镇长。他是那场火里唯一烧死的人。他是官员,涩,没敢光屁股往外跑。而跑出来的人,都活着,虽然当时他们都一丝不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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