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 鸟
作者: 王晓燕随后我那忧郁的心就像一块斑驳的废木
滴着落花的阴影与年轻的金黄
——兰波
A
在一个小县城熬过了十五年之后,他终于调到了苔蓝。
他原来生活的地方天总是灰蒙蒙的,常年干旱少雨。他教书的那栋大楼很旧了,桌面上老铺着厚厚一层尘土。他是热爱教书的,却也不知是什么令他无比压抑。日子久了,他都怀疑自己面对那些孩子时的真心。
他与妻子是经别人介绍认识的。那时,他刚从大学毕业,彼此没有反感,就结婚了。他们拥有一套还算温馨的两居室。他的妻子时常上夜班,每当一个人的夜晚,他老感觉到空虚。但如果妻子在家,他又觉得吵闹,希望她还是上夜班去吧,他好一个人安静地读点书,把心里涌堵着的东西写下来。又总是写不出多少字,时间白白耗费,长夜将尽,他不得不爬上床去休息。他越来越不愿意走出房子,渴望一个很长的假期尽快到来。
两个儿子一前一后地来了。他又怀念起曾经的闲暇时光,谈不上多么美好,但时间是属于两个人的。可后来完全不一样了,有点把本来二十四小时的时间撑长拓宽的错觉。这增加了他的焦虑。总有一个儿子需要去医院排队打点滴,要不就是为了某样在前一天忘买的小东西再大老远地跑趟超市。为了照顾他的儿子们,岳母跟他们住在一起,房子里更加拥挤不堪。他的岳母是个能说会道的女人,就算一个人待着,也总是说说叨叨的。他每天在学校工作时的脑袋里,也塞着房子里那些乱纷纷的事物。他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引得女同事反感,上课时,都要停下几次去吸烟。这时候,他又害怕回到家里,时常拖住一个同事没完没了地聊天,聊了些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
有一天,这个同事说,也许你得换一个环境,同事给他介绍了一位有能力的亲戚。与他不同,这位同事对自己拥有的生活相当满意,不久就升成了副校长。
直到他的大儿子要读高中了,他才去找同事的这位亲戚。他的儿子学习很好,转学并不困难,调动妻子的工作也比他预想的要容易得多,倒是他的工作调动费了很多周折,还花了一大笔钱。他调到了一个文化单位。
妻子和两个儿子很快就适应了城里的生活。看上去,一切似乎重新步入正轨。怎么说呢,他教书时,至少还有精神上的自由。可在新单位就不同了。到了中年,越懒得与外人结交,况且,他是个木讷之人。闲暇时光,他多待在房子里,至今,对同事的姓名都区分得不是很清。他在戒烟,戒掉了一阵子。
每天晚上都会落一场雨。早晨六点不到,他就出去跑步。苔蓝虽地处西北,却有点像江南的气候,植被茂盛,不过到了深秋,丰茂的植物是要凋敝的。他感受到:秋天是艳美的。
这种时候,他又依赖上了香烟。饭桌上,两个儿子急吼吼地告诉他们的妈妈这一天里发生了什么事,等他从厨房出来,他们已吃完饭回各自的天地里去了。妻子讲同事买房换车或是某个病人家属之类的事。他感觉胃里不舒服极了,就跑到阳台上抽烟去了。听见妻子埋怨他把房子里弄得臭烘烘的,还整天板着个脸。
昏昏沉沉中夏天又到了。他只喜欢这个季节,感觉自己就像一种植物,只有到这个季节里才会有一些生机。苔蓝的夏季比县城来得早,又去得晚,这一点点季节的变化,令他内心里涌起一阵狂喜。在这个夏天的某一天,忽然有一盏灯为他照亮了。
那是个四人共用的办公室,他坐在最里头。一坐下来,他又开始写那份在两个月里完成即可的材料,听见一阵鞋跟声敲过来了。他先看到了一双笨重霸气的靴子,那可是在夏天哦,再看到一顶帽子压在一张毫无表情的脸上,在戴这顶帽子下的人开口说话的时候,他看见了她的眼睛,这双眼睛似乎搭配错了人,她整个人显得冷酷,而这双眼睛里却有一丝天真和热烈的东西。她将一个文件袋伸过来。她眼里始终没有露出一丝笑意。他不晓得自己倒是一直在笑的。
之后,两个人通过几次电话,一些资料她拖拖拉拉总是送不齐,索性有一天,她约他在一个酒吧见面,把那些资料交给他。
天气已经非常炎热,即使到了黄昏,热浪也没有退下去。他第一次去那种地方。在一阵阵劲爆的音乐里他想到自己总在扮演着某个人。这里的人都在尽情地释放自己。
坐了会儿,他就要回去,一同从地下上升到地面,来到街上。也不知几点钟了。
她问,您的夫人是不是在市二院啊。
你怎么知道的。
那就是了,跟我妈妈是同事。
哦。他心里有点遗憾。她的靴子踩在地上,发出沉重的声音,他不时朝四周看,笑说,你那次来,我以为谁派了个保镖来找我麻烦,我心里很怕的。哈哈。她大笑。这时候,他才发现她有点醉了,急忙为她拦车。她却已经走进一条僻静的巷子去了。
他跟过去。里面没有路灯,又拐了出来,她又像很清醒,字正腔圆地为他介绍,这里是一片古民居,看到那几棵树了吗,上千年了呢。他叹道,随便一站就是千年,而人只活那么一瞬。她又说,这地方,神也多呢。可他们就是不会保护我。她怪腔怪调地说着,突然往那黑乎乎的巷子里长久地注视着。他不免惊悚地往她跟前靠过去。除了充满巷子的黑暗,什么也没有。
我来保护你。他们的说话声倒惊起了树上的鸟儿,扑棱棱一阵黑色的影掠过头顶的夜空。
他不过是说了句玩笑话,却因此开始了他生命中不同寻常的八年时光。因为她的存在,他似乎也一点一点又找到了自己。
他对她最初的友谊,仅出于一种慈悲。
随后,冬天来临,她像是失踪了。一直到了春暖花开时节,他才又有了她的消息。
初春时节,遍地生机。他们在山上待到很晚。她轻易不出来,出来了又不想回去。他只好陪着她,也没有问她整个冬天去哪里了。除了他们两个再无游人出现。身后是一座寺庙,庙里的人都已经睡下了吧。正是意识里有这些庙里的人,他心里有种踏实感。风在深林间一阵阵有层次地吹过,头顶的树叶在翻飞,从左侧的竹林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有一天,天阴着。他们一直在走路,直走得精疲力竭。高高的台阶下面,是漫漫的灯火和朦胧的雾气,罩着茂密的延伸成斜坡的矮篱。山下的苔蓝城,煌煌一片霓彩,各种灯饰令一切虚幻而美丽,仿佛是在灰的水泥城之上建起了另一座梦幻般的城市。他头一次感觉到这种虚假幻饰的美,因为他一直很讨厌往树和建筑物上弄上灯饰,认为夜就得拥有它的黑。
她的侧影看上去很美。他很想吻她。
她说,你想好了吗,万一跌下去,我们两个就都摔死了。
他吃惊得不敢看她的眼睛。
这世上,有你舍不下的吗。
有,不多。比如,我才与你相识了。
B
独自在异地他乡上学时,我才有了记忆,那些有意无意曾经丢掉了的记忆,也才有了感知这个世界的能力。之前,我像是被装在一只密封的罐子里,只负责在罐子里待着就好。
我念的是那种昂贵的自费学校。第一个暑假回家,我发现那所房子里属于我爸的物品都不在了。我不知道为谁松了口气。
事实上,在我七岁那年,维系着我爸跟我妈之间的一些事物就已经不存在了。可他们一直坚持到我去外地上学。房子旧了,现在我妈妈一个人居住在这里。门厅处,立着我的行李箱。暗昏昏的窗口,透进来一线斜阳,我站在那里,感觉到大火之后突然而有的那种寂静。
我爸立在那个行李箱旁,没有换鞋,也没有走进来。你先休息下,过一会儿我来接你。你妈马上就回来了。门锁响了下。我爸出去了。他说过的话,一下充满了屋子。就跟过去一样,一切其实没有变。一切交给我妈妈。
那天晚上,我们三个人去外面吃了一顿饭。我看着桌上的杯子问,爸爸买新房了吗。他们争相说:这跟你没关系。我知道,他们指的是他们分开这件事。
那边的房子很漂亮的,你明天去看看。看来我妈对我爸搬出去这件事根本无所谓,听上去她就像在说一个邻居。
是我毁了这个家,毁了他们的一生。他们仍在努力像以往那样为我开脱,这反而让那个事实过分显眼地摆在那里。
我上小学那几年,我爸就一直在染发。就在他们突然对彼此客气的时候,我再次想到,从我七岁那年开始,他们心里,就同时生了一种癌症,也许,只有彼此分开,老天摊给他们的那种病症才会有减轻的可能。所以,我说了句,恭喜你们。
小晴,你别这样。请你相信,这件事与你一点关系都没有。无论怎样,我们是爱你的,我们愿意为你付出一切。
听上去是很假,但这是真的。他们为我早已经付出了一切。
纸巾被我妈用完了,我爸起身又去要了一盒,从中仔细抽出一张递给我妈。我不记得以前他做过这件事。
可我说的是真心话。这仿佛早已注定,无论我有多真诚,可听上去总像是仇恨,或者,无论谁,都已经相信了那个既定事实:一种病态,在我身上早已经不可救药。
活过的这十九年,我只相信这两个总在眼中窝着一汪眼泪的男人和女人为我所做的一切,同时,也把尽可能多的愤怒和仇恨全施加给了这两个可怜人。我只有这个。换一种说法,我只有这病态。这就是我来这个世上要拥有或要承受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觉得我其实是在忍受他们愿意为我付出的勇气和魄力。要没了这些,我也就不会怀揣着巨石在这个原本不想接纳我的世界里苟延残喘了。
那时候,也是假期。一根刺,在脑中寻机刺探。我的思维已学会快速地打个结,然后,绕道走。
从某个时候起,一直就是这样的,出门,去学校,或是在房子里,都是我妈陪在我身边,关于我的一切,都由我妈做决定。从那时候开始,我再没单独跟着我爸出过门,哪怕是去趟楼下或是去超市买东西。现在,我继续跟着我妈。
七岁之前的事,我记不得了,在我妈妈的努力和暗示下。与我妈妈不同,我几乎不哭,我妈妈动不动会哭得死去活来的,要把一个已钙化的婴儿想用泪水排出体外那般的用力和绝望。
摊上我这样一个小孩,谁能好过呢。我小心翼翼地不去靠近那件事,那个事件,那个假期。
我第一次跟一个男生打架,老师后来跟我爸妈复述经过时说,简直莫名其妙,我一下就抓破了人家的脸。那男生的脸上至今都还留着一道疤,我们碰见过一次,我记不起他的名字,就算是现在,我依然没有道歉。那天相遇时他摇头,看看我,又摇头,说,天啊,你一点没变。然后,我们在公车亭下客气地说再见。我一直记得,当年老师对着我的脸叫的其实是:神经病啊你。
有一阵子,校长不时出现在我家的餐桌上。校长的脑门上没头发,脖子外面却拥着一圈,很长,就像他每天清早在操场上欲罢不能的演说一样长。他将一支烟夹在手指间,大谈对教育的心得,烟灰撒在我妈最爱的桌布上。我爸跟我妈平时不说话,也从不看对方,不过校长在时,他们尽量看着对方找话说。那一定很痛苦。
有时,我妈会带着我去校长家里,也去班主任家里,我们会带很多礼物去。
班主任在教室后面为我一个人安置了一张课桌,在七十个人的空间里,辟出这么一点地方着实不易,但这是最后的权宜之选,谁都不想让我成为失学儿童。
就连最调皮捣蛋的男生都不再来找茬惹怒我之后,我发现代课的男老师全都那么令人憎恶。我从不抬头,我在作业本上画一幅幅杀人游戏的画,我用圆珠笔涂出浓烈红艳的血,再用黑色涂出一把尖刀,我不怎么喜欢枪,那不如尖刀直观,不如尖刀能给我带来快感。不过,我假想有一把枪,正把枪口对准了讲台上那张刮得发青的让人厌恶的脸。
他们有时会提问我,并一直走到我跟前来笑嘻嘻地做一些提示。这不难啊,庄晴,试试看。当数学老师的手落到我的作业本上时,我一下跳起来,尖叫道:
滚远点,你真让人恶心。
我一再地想到,当我这个小孩的爸爸妈妈真可怜,不如死了算了。
最好是我自己死。
有一阵子,我希望我们全家一起死。
那时候,天气很热,我坐在我屋子的窗台上,房门紧闭,依然听到我爸跟我妈尽量压低了的争吵声,漫长的时间里,我妈一直咄咄逼人,对我爸满是指责怨恨。那是一个开关,怎样小心躲避,最终都会被触开。
已经这样了,你让我怎么办。这是我愿意的吗。男人的哭声更让人心生怜悯。
难道这场灾难不是你带来的吗,难道那头畜生不是你的朋友吗。
后来就听不到我爸的声音了,只剩下我妈愤怒的嘲讽和诅咒,接着是哭声,唯一的变化是我妈后来不砸东西了。我爸也不再逃出去了。困在这房子里的人,得专心忍受彼此。忍受老天伸手施加在这房顶之上的厄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