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 顶

作者: 梅涵

秋真是深了。站在阳台上洗衣服,耳朵边全是小虫子的叫。那声音往深里叫,往狠里叫,叫得人起情绪。

衣服又是林深的。一套西服,一件衬衣,一条内裤,都不能叫机器洗。刚收拾碗筷,扶桑就来到阳台,用板刷刷浆好肥皂的衣袖、领子和前襟。板刷刷过的地方,涌起一个个壮观的肥皂泡,扶桑的双手就陷在丰腴的肥皂泡里。这让她的手看起来又软又白,仿佛吸足了来自肥皂深处的营养。刷累了,扶桑还停下来,举起双手仔细端详了一会。

闺蜜沈潜曾经取笑过这双手。说,好端端一双手,弄得砂纸打过一样,你对她们有仇?女人的手是女人的门面。你看看,你看看我的手,什么叫手如削,削削削什么尖,你还是个文化人呢。沈潜还把一双刚刚做过手膜的门面横到她眼前,展示她的手如柔荑指如葱根。扶桑就挤着眉毛笑,好啦,老板娘,九阴白骨爪验收合格。沈潜作势来拧她的下巴,叫你喊我老板娘,叫你骂我梅超风。

在冬天抵达以前,林深隔天换套衣服。换下来的衣服,扶桑都得用手洗。今晚,扶桑肯定对这桩例行公事的家务不耐烦了,这从她刷衣服的声音可以听出来。刷刷刷,刷刷刷刷刷,马马虎虎,心浮气躁。果然,西装刚刷好,扶桑把剩下的衣服一团,啪一声扔进了洗衣机。

客厅里,林深捧着手机在玩游戏。右手大拇指和食指上蹿下跳,东征西战,制造出一片刀剑碰撞声、咆哮声和尖叫声。那声音千头万绪,拉拉扯扯,像缠成一坨的钢丝球。扶桑从阳台踢踢嗒嗒走到客厅,抱着手臂盯着林深,从茶几上捧起茶杯咕咕咕喝水,在沙发上一屁股坐下来翻看手机,七七八八一大截时光,林深连头也没抬一下。扶桑就去鞋柜换鞋,开鞋柜关鞋柜,让每个动作长出一枚聒噪的舌头,还咳咳咳地干咳,终归是林深功力深厚,老僧入定一般。扶桑只好把不快发在门把上,摔门时,连门框都索索索抖了起来。

山顶那边在包青饺。刚才,沈潜从微信里发了四张图片过来:一大团碧绿的青团,一大碗酱紫的豆沙,一搪瓷碗笋丁豆腐干炒雪里蕻,三个铺了松针的大蒸笼。图片下面六个字:等你,快点上来。

山顶就是山的顶峰。山叫亭山,一个馒头样的土丘。山上长满枫树,松树,香樟树,梧桐树,水杉树,苦楝树。从山脚通往山顶,有一条裤带样的小路,沿路上去,两边都是独家独院、房前种花屋后栽树的好人家。山顶还有一户大门紧闭的人家,三层楼的墙壁爬满了爬山虎。扶桑每次散步散到这里,都会满怀欢喜满怀怜惜地凝视这楼房——楼房一直空着,被空气,阳光,灰尘和黑夜占据。去年年底,那户人家忽然亮起灯火,有几晚,被爬山虎遮掩的烟囱还升起了袅袅炊烟。扶桑看见了,一会儿心里满滋滋的,一会儿又空落落的,连自己都不知道怀了哪样的心思,是又惆怅又欢喜,又失落又寂寥,仿佛这房子明明跟她通了灵犀,却又另许了人家。今年春天的一个晚上,沈潜忽然打来电话,叫她快去山顶做青饺。山顶,就是那户爬满爬山虎的人家。扶桑接到电话,立即扔下几件正在搓洗的衣服,风一样赶了过去。那晚,做青饺蒸青饺吃青饺,一屋子人忙得热气腾腾的。扶桑的心这才顺了过来,觉得这屋子和自己终于接上了头。

沈潜、扶桑和山顶女主人曼丽摘了很多艾青回来。一些青当天晚上做了青饺,一些青她们用开水焯过冻在冰箱里。约好了,等下半年,谁家都没有的时候,再取出来做。那青饺,发在微信上,可是要引得别人来叫好的。

一起做过几次青饺,扶桑和曼丽也算熟了。才知道,房子是曼丽他们租来的,她老公画画搞创作,办美术培训班,这地方合适。曼丽说,你晚上散步到山顶,就随时进来坐,歇歇脚喝杯茶。但扶桑终究没去打扰,只是走到山顶的时候,除了看看墙上的爬山虎,还会留心烟囱里有没有冒烟,里面有没有熟悉的说笑声。

多少天过去,终于又要包青饺了。

青饺包得很热闹,六七个人团团围住桌子。曼丽夫妇,沈潜,曼丽学车的师父和师娘,剩下的眼镜男是沈潜带过去的,叫王局。王是姓氏,局是官衔。沈潜每次做青饺总是带着某局一起过来,某局姓马姓张姓江姓史姓时,没有定数。沈潜喜欢认识局们。

三个男的负责擀青饺皮子,四个女的负责包青饺,圆桌小,人手多,大家的手肘难免发生碰撞。女人跟女人碰碰磕磕,丈夫跟妻子磕磕碰碰,也没什么异样,若是陌生人手肘碰着手肘了,总是叫人难受,脸皮薄的人还要起淡淡的红晕。扶桑来得迟了,左边站着曼丽丈夫,右边站着王局,夹在中间,有点左右为难了。男人们擀皮子的速度赶不上女人们包青饺的速度,一张皮子扔过来,三四双手同时伸出接。扶桑的手就闲下来。手闲下来,眼睛开始不动声色地活动。曼丽老公是在拍皮子,把金蛋大小的剂子搓成一个圆,用两个巴掌拍,拍拍拍,拍几下就扔给女人们。女人们都嫌他的皮子太厚太小,馅子塞不进去,他也不管,还是照样玩。曼丽师傅还行,剂子搓成团后,用一根擀面棍团团擀几下,擀得非常仔细,不过,擀的皮子总是有漏洞,他就拧点青团去补,像打补丁。倒是王局,看起来似乎是个行家里手,用手掌将剂子按成饼状后,一手转动面皮,一手滚动擀面棍,围绕面皮中心擀成妥妥的圆形。

饺子包了满满三个大蒸笼,要放到灶台上蒸,扶桑就自告奋勇去坐了灶堂。灶堂里烧木柴。青青的木柴,还没干透,引火的茅草烧了一把又一把,那火还是起不来,只是冒青烟。青烟打着一个个巨大的艰难的烟圈,源源不断地扑向扶桑,熏得她的眼睛火辣辣痛,眼泪水熏出来了。那边曼丽老公拍了几个圆饼后去培训室了,另外几个继续包青饺,灶堂完全交给她了。

有没有干一点的柴?曼丽,柴太潮了。扶桑对着那边喊。

你用茅草引火啊。曼丽传话过来。

茅草马上烧光了,柴太湿,烧了半天也烧不起来。

挑干一点的。

都潮的,你过来看看。

好,我过来。曼丽说了过来,又迟迟没过来。扶桑只好又塞了一把茅草,火苗呼地蹿起来又呼地落下去。

真的烧不起来。扶桑又对着那边喊。

火烧不起来,你们等到半夜也没得吃,曼丽沈潜你们来看看。

她们不会烧的,你喊了也是白喊,山里头佬来看看。闻声而来的是王局,王局边说边走了过来。走到灶堂门口,站定了,微微笑。你在熏毛狗啊!都是烟。城里人真是的,这样也叫烧灶堂。做人第一次吧。

王局最后一句显然说错了,扶桑一边低下头,一边小声抗议,谁告诉你是城里人。我乡下烧柴火长大的,好不好。

好,好,说错了,要道歉,要道歉。又没有真的道歉,笑眯眯等在那里,等着扶桑让出位置。

都是湿的,你烧得起来?

你看我烧不烧得起来。火车不是推的,牛皮不是吹的,等着看山里佬的水平。王局左手搓着右手,笑眯眯地等着。

扶桑揉揉眼睛站了起来。扶桑站起来要走了,王局又笑眯眯说,等我烧旺了,这里还给你。

走出灶堂,咝咝咝的凉意蛇一样缠上身来,扶桑洗净手包了七八个饺子,正犹豫要不要去灶堂那边看看,王局的声音追了过来,好了好了,那个,那个,哎,那个你来吧,这里还给你。

沈潜向扶桑努努嘴,跟着学,那个,那个,哎,那个你来吧,这里还给你。

火烧得真旺,哗哗哗,哗哗哗,像木柴们在集体发笑。扶桑坐下去,周身立即被一股暖意团团包围了。灶堂里,木柴像搭了一个精巧的房架,有椽子,有檩条,有栋梁,稳稳地架在那里,红红的火在留白处飘逸。

烧得结结实实红红火火的一个柴架子,简直是烤炉火的享受。扶桑托着下巴,静静地看着灶堂里的火。小时灶堂里烧柴火,看着忽闪忽闪的火焰,她的思绪会漫无边际——妈妈去杏花镇给她买了一条格子裙;考试几乎让她挂红灯的数学,老师突然宣布以后不用考了;在江西玉山做戏文的小姨回来避暑了,把她带剧团去了……现在,却是一点想法也没有,火仅仅是火,火不会带来其他——她给灶堂添了几根柴,用火铳拨弄几下,火烧得更旺了。扶桑摸出手机,想拍两张照片,打开微信,才看见林深给她发了一条短信。短信说,妈来电话,龙头漏水,我回去看看。措辞和目的一如既往地一目了然,这几个字很婉约地告诉扶桑,他回老家了,晚上宿老家了。扶桑退出“相机”,她突然没了兴趣。

锅里沸腾的水发出了很大的扑扑声,王局跑过来,围着灶台这里看看,那里望望。差不多好了吧,蒸太熟,颜色会不好看。似乎是自言自语,似乎是对扶桑说。再过两分钟,他又过来这样说。第三回,他揭开蒸笼,伸出两根手指拨了拨青饺,说差是差不多了,为保险起见,再让它吸口气。第四回时,他一把拎起蒸笼盖,热气腾腾地喊,出笼了,出笼了,出笼了。那边三个女人一起跑过来,张着一双手,仿佛要来帮忙,又仿佛被白喷喷的热气给吓着了。你们都过去,过去,我一个人来,小心被热气烫着。说完,他一个人捧了三个大蒸笼,踩着武小生一样的步子。扶桑终究有些不放心,跑着小碎步跟在旁边,撑着双手,好像随时准备要去托一把的样子。她是真担心他一个人捧着三个又大又热的蒸笼,怎么吃得消。

一伙人正趁热吃青饺,拍照片,传微信,沈潜老公喝醉了要她立即回去。王局于是开车去送她。这两人一少,场面就冷了下来。曼丽和师父师娘聊以前学车的故事,扶桑一个人只好看看手机再看看墙上的画。手机有几个订阅号,“凤凰读书”“经典短篇阅读”“麦家陪你读书”,一篇篇小短文最适合填充时间的小碎片。扶桑翻了几篇却看不下去了,心里搁着什么似的。又站起来去看墙上的画。画也看不懂,一棵老梅,一只喜鹊,题为报春图。梅花也就那种梅花,喜鹊也就那种喜鹊,色彩,线条和留白看不出特别之处,还是省里一位名家的作品。扶桑几次想站起来告辞,见曼丽和师父师娘聊得欢,又不好意思开口打断,又担心时间太晚,路上的人少了,一个人不敢下山去。正这样纠结,王局回来了。

这天晚上,是王局送扶桑回家的。白色宝马车从山顶开下来,速度放得很抒情,二十码左右,车载音响挑了《斯卡布罗集市》的碟。那音乐一地流淌,像温柔的水浪一浪一浪地拍打扶桑的心。

老小区不太明亮,隔百把米才亮着一盏幽微的路灯。扶桑在一大堆微熏的光晕里,寻找自家的灯光。扶桑家的灯,无论多晚,总是等着人。“有些灯火,是孤独的,在夜晚。”有一晚,扶桑从单位回来,忽然想起白天看到的这句诗,再抬头望望从自家窗口里逃逸出来的灯光,不觉黯然。在夜晚,有些灯火是孤独的。扶桑想,只有孤独的人才能写出这样的诗句,只有更孤独的人才能体味个中滋味。

灯光在,林深不在。这几乎是铁板钉钉的事实。但扶桑还是心存幻想,疑疑惑惑去敲林深的房门。没人回音。里面只有一张空荡荡的床,这才彻底死了心。扶桑坐下来,想给林深打个电话,想想,又不打了,打什么打呢。她走到阳台,阳台也是空荡荡的——那些衣服还躺在洗衣机里,像一堆盘根错节的老树根。这时,王局的微信来了。王局说,晚安,早点睡。然后是九朵从微信表情里点过来的玫瑰。扶桑捧着手机看了会,想把它删除。手指在屏面按了好长时间,终究缩了回来。她把洗衣机的衣服一件件拿出来,一件件抻直晾平。然后站在阳台上,看着夜空,听着虫子叫,直到打了几个寒战,才捧着手机坐在沙发上。

微信回不回呢?什么时候回?马上回过去吧,好像她捧着手机在等他的微信。不回吧,有一点点不礼貌,有一点点不妥当,许多情况下,你不看见人家的微信几乎是不可能的,除非是你存心不看见。回的话,回什么?回他“晚安”?回他“谢谢”?回他“握手”,回他“微笑”?回他“调皮”?

洗完澡,重新捧起手机。扶桑给王局点了一杯“咖啡”。犹疑一会,还是点了“晚安”。晚安这词,倘若用轻描淡写的口气,它只是一个用于社交礼仪的词;如果你带了一点点情感,用了一点点情绪,那么晚安就是一点点情感一点点情绪一点点《斯卡布罗集市》。发完微信,扶桑关机睡觉。

躺在床上,睡意全无。

三个蒸笼放在桌子上,他就揭开笼罩,在晃悠悠的热气中,给大伙分青饺。他说女士优先女士优先,就给扶桑盛了五只青饺。扶桑说,那么多。他说,小,一口一只。他给扶桑的青饺是甜的,扶桑咬了一口,不喜,他叫她放一边。接着给曼丽、曼丽师傅师娘和沈潜分青饺,他们都坐下来嘻嘻哈哈吃了,他才给她挑了五只咸的,他自己吃她刚才搁桌上的四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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