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许学车记
作者: 邬轩这几天,老许一想起两个乳臭未干的小民警教训他的样子,就气得浑身发抖,拳头攥出汗。早上看报,他被一篇文章的黑标题猛击了一下,“忍无可忍,不必再忍”,他重重锤了下桌面,做出了一个重大决定!
老许是战场上真枪实弹打出来的战斗英雄。领导和同志们介绍他时,常常会说“这是我们的英雄局长!”。老许又是副书记兼副局长的常务副局长。在同时转业的军转干部中,老许的安排是最让人侧目的。
高个阔肩,浓眉大眼,阔口蒜鼻,腰杆笔挺,说话如洪钟,一副武官相。老许走路永远像军人出操,上身纹丝不动,双臂有节奏地甩摆,两腿交替如卷风一般,走在工地上,脚后跟扬起一阵尘土,走在楼道上,咚咚如擂鼓,犹如一只雄赳赳、气昂昂的“雄鸡”,人们背后称他“雄鸡局长”。老许不但不恼,反而十分自得。身边的干部无论犯了什么毛病,老许的教训,最后都会归结到走路的姿势上,“看看你,走路是个什么熊样,能不犯错?”
老许是参加对越自卫反击战的尖刀排长,在一次“拔点之战”中,他带领的排以两人的伤亡代价,夺取了越军一个连把守的3号高地,为后续部队收复失地,抢占了制高点。他荣立了一等功,被授予“战斗英雄”称号。
那是一个呼唤英雄的时代,一个需要英雄气概来排除万难,革旧鼎新的时代。军地双方安排老许“前线归来话英雄”到各地巡回演讲,鲜花、掌声、羡慕、崇拜,着实让老许风光了一阵。此后,老许一路提升,一直提到副师长,然后,怎么也上不去了。看看几个曾被自己看不起的熊包超越了自己,甚至有个曾被老许训得趴下磕头的司务长升了军后勤部长,正师级!老许被彻底激怒,他做出了从没想过的重大决定,转业!换个活法。
像制定作战计划一样,老许向干部处详细了解师级干部转业地方的政策和路径。像他这样赫赫有名的战斗英雄转业地方,不说绝无仅有,也是凤毛麟角,担心转业不成反惹“一身骚”,扣上“不安心部队”的帽子。他先是请了病假。那场“拔点之战”,留下三处伤,随便指个伤疤,找个理由,就能请病假十天半个月的。
然后,老许跑了趟军区,找退下来的老首长说情。老首长开始很不理解,斥他没骨气当“逃兵”。但听他说不愿受那个司务长的窝囊气时,又改口支持了:“对!大丈夫不受胯下之辱,不要去蹚那趟浑水。”拿起电话就给军区政委打了过去。
听得出来,电话那头先是很吃惊,后是很气愤,再是很无奈。老许心中有了底,告别老首长,回到家里立即给部队打了要求转业的报告。不出所料,经历了挽留、劝说、许愿等几个过程,最后同意。部队首长还亲自跑了趟地方,摆桌请客拉关系,那个被他瞧不起的后勤部长,居然不计前嫌,十分仗义地送了几箱“军供茅台”给地方。终于把老许安排到了交通局,还干上了“双副”!
老许自然感激得不得了,就差一点“涕零”了。甚至有点怀疑自己是否太小鸡肚肠?做出转业的决定是否太意气用事?
老许来到交通局,真个叫如鱼得水。
交通局大系统,上上下下有上万号人马,每年进出资金上百个亿。“若要富,先修路”。在地方各级领导眼里,交通局长就是大把撒钱的“财神”,给脸上贴政绩的“真神”。交通道路工程动辄几亿几十亿资金,一个交通项目争取来,当地投资、税收、社会消费指数都上了,GDP更是跳着蹦着往高处蹭。村干部有活干,水泥厂、砂石厂、砖瓦厂、钢条厂的小老板都有生意揽,人均收入自然高水平增加。政府有税收,群众有收入,“父母官”有政绩,有口碑,天底下哪里找这样皆大欢喜的好事?
交通建设单位的名称,也让老许听了那么合脾气。“金双线工程建设指挥部”“黄大线隧道工程指挥所”“铁道部第十九局海河工程项目部”,这招牌不由得让老许想起对越自卫反击战后方基地上的那些“战地指挥所”“前线指挥部”,很是受用。老许每次下工地检查,地方大大小小的领导都笑脸如花,前呼后拥着。电视台、报社记者端着“长枪短炮”般的话筒、相机、录音机、摄影机,密密麻麻地把老许围得水泄不通。下榻宾馆门楣上的电子屏,闪烁着“欢迎许局长到我市检查指导工作”金灿灿、光闪闪的大字,使他找回了“前线归来话英雄”巡回演讲的那种感觉,让老许更满意的是局里给他配了“坐骑”——军牌奥迪A6!
交通局四个副局长坐一水的奥迪A6,唯有老许是军牌!交通局有个部门叫战备动员办公室,战备动员领导小组是军地双方共同建立的“共建单位”。地方的市长和部队的后勤部长是战备领导小组的组长和副组长,负责军需物资的组织运输。办公室就设在交通局,老许是办公室主任。因为和部队挂上钩,就有资格用部队牌照的车子了。想想,交通局车库一排五辆奥迪A6车,唯有老许的车军牌!高速公路免费,超速驾驶、违章停靠这些小违章,交警抬抬手就过,这有多大的“派”啊。
自从有了这辆挂着军牌的车,老许打心底里感到自己当初转业地方的决策十二分对。他还动员给他开了六年车的志愿兵小余也复员,安排到交通局下属的高速公路收费所,但仍借用给自己开车,车接车送,车来车往。车还是军牌车,驾驶员还是小余,出车还是到指挥部、指挥所,一如过往,一切如旧,转业到地方三年了,老许也没有感觉与部队有什么太大不同。况且交通局上下对老许十分认可。老许的军人气质,部队风格,服从命令听指挥,雷厉风行干工作,很对路交通局这个“准军事化”单位。每当单位组织学习,开展活动都请老许去做报告,而且老许每次做报告甭管是什么主题,什么内容,都能七绕八绕地绕到“拔点之战”的战斗上。他讲到进攻主峰,战士小靳的腹部被越南兵机枪打穿,肠流十多米,仍坚持往主峰上冲锋。临牺牲时,小靳在他胳膊里说:“排长,你们冲吧,我不行了,我真想能为祖国再牺牲一次啊。”每当讲到这里,全场抽泣声一片。人们被小战士的献身精神所打动,也对眼前这位英雄的局长报以热烈的掌声。周边学校听说交通局有位英雄局长,更是纷纷邀请老许到学校给学生做报告。一时间老许走在街上都有小朋友给他敬少先队礼,“许伯伯好!”
还让老许解气的是,十八大以来,军队反腐力度空前,军委那两个当道的奸臣抓起来了,那个靠送钱买官从司务长直线提拔到军后勤部长的也被撤职军法惩处。现在,军队和地方的风气让老许感到那样庆幸和顺气。
然而,老许这种坐奥迪、挂军牌的得意在上个月消失了。机关要“车改”了,这次是真的!
机关公务用车改革讲了快一年。老许总不太相信能真改,尤其是交通局。“交通局就是管车的,都改掉了,还是交通局吗?”后面的消息搞得老许的心就像坐过山车一样。一会儿说条件不成熟,等条件成熟了再改;一会儿有消息说,一刀切,都要改,每个单位只给一把手留一辆车;过几天又有消息说,不管什么单位,一辆车都不留。慢慢的,局里有干部在餐桌上讨论买什么车好,后来就有干部开始买私家车,把崭新的车停到局机关门口操场上,引起不少人“围观”。但老许仍将信将疑:不可能改得那么彻底吧?直到有一天市里召开部门第一把手“车改”动员会,局长回来传达会议精神,老许才感到,要“车改”了,这次确定动真的。
不过,老许对保留战备动员办公室的车仍有信心的。“战备动员办公室”是准军事化单位,军牌车,不是地方配的,总可以留吧?局党组会上,老许的最后一点希望也破灭了。
按市政府的车改方案,交通局可以申请保留一辆车。党组会上,局长传达好市政府“车改”会议精神,照常还是请各位副局长发言,常务副局长老许自然是第一个发言。他想提战备动员办公室的车保留下来,又担心别人说他“恋车”,话到嘴边,就变成了:“我同意市政府的‘车改’决定,不过交通局情况特殊。譬如我分管的交通站战备办公室,有编制、有人员、有经费,不是临时机构,应该向市政府打报告争取保留”。其他副局长纷纷表态拥护“车改”,对是否保留一辆车,缄口不提。只有分管后勤的仇副局长说:“我的意见一辆车都不要,留那么一辆车,给谁坐?都是领导要车,办公室没办法调度嘛。”仇副局长的话像在油锅里撒了盐,副局长们七嘴八舌地议论一团。有的说,一辆不留也省心;有的说,留一辆车还是需要的,市里开会、机场、高铁站接送,总方便些。这时老许见局长端起茶杯抿了口,“咳咳”两声清了清嗓子说:“我看大家意见还是比较统一的,对公车改革是支持的。我总结大家的意见也是我的意见。”局长停顿了一下,看了老许一眼接着说,“局里留辆车还是需要的,一来政策允许,我们不能让政策放空嘛;二来局里离退休老同志多,有个车子也方便老同志。我们都有老的那一天,在位时多替老同志想想,退下来也不后悔啊。”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战备办公室作特殊车辆上报的事,没提一句。
这下,老许心里有点慌了。老许从来没有这样慌过,即使在战场上。因为他太熟悉战场的环境了,没上前线之前,沙盘推演,模拟地形,使他像熟悉自己武器一样熟悉战场的地形环境。然而这次,他对“战场环境”太陌生了,因为他不会开车!就像一个战士冲出战壕,却忽然发现自己不会使用手上端着的武器!
老许从没想过要自己开车。当战士时没想过开车,那时部队要求练就一双“铁脚板”,“练好铁脚板,打倒帝修反”。老许无论上哪,下了火车汽车,撒开双腿就开走,前后腿交替前行,快如自行车轮圈里的辐条,一溜烟绝尘而去!当排长时没想过开车,他要把他带的兵都练成“铁脚板”,落脚一个坑,开步一阵风!当连长以后进了军校,回来就到机摩部队当营长。从此就军车一直跟着身子走,屁股和“坐骑”再没有分开过。老许不需要学车,也没打算要学。
现在老许也不想学车。下意识地想:我怎么能干小余的活?小余是来自山区的兵,为人老实勤快,就是文化程度低,读到初中就在家开拖拉机,和老许的老首长是同乡。老首长看他家庭困难,为人老实,又懂得点机械,于是把小余转为志愿兵,开上了汽车。老许可是正儿八经的“国防生”,国防大学研究生毕业,硕士学位。指挥就得在指挥的位置上,首长就得有首长的样。当首长的,开个车到处乱跑,像个啥样?想到这些,老许就不想摸方向盘,好在出差下基层,保证车辆使用。不就是上下班不接送吗?那就坐公交车嘛。
家到单位五千米路,以老许的行军般的走路速度不需半小时。而老伴说什么也不让老许走路上班。去年,老伴散步被车撞了个骨折,留下后遗症,就再也不敢一个人走路了。老伴强烈反对,老许失去了一个人走路的权利,只有在家踱方步的“特权”。散步可以在家踱方步,上班是不能够的。好在老许家小区门口就有公交车站,坐公交,无需转车,就可直达交通局。在此之前,老许从未感觉到家门口公交站的存在,现在觉得当初房子买的真是地方,不但闹中取静,乘公交也方便。
那天下班,老许坐那辆军牌奥迪回家。车停稳后,小余连忙下车帮老许开了车门,眼睛红红地说:“首长,今天是我最后一次给您开车了,车队已经通知我们明天早上七点半将车子开到机关事务管理局交钥匙封存。”老许一愣,虽然是早就知道了,但真的来了还是觉得突然。老许理了理情绪,轻声问:“他们对你有什么安排吗?”小余答道:“留我到服务中心开车。我想给其他人开车也不习惯了,我还是回收费站。”突然,小余又大声说:“除了给您开车,我谁也不开!”
老许听了,心头一热:“好。回收费站也好,你给我开了八年车,没日没夜,没时没节,也该过安稳一点的生活了。”小余又问:“首长,你明天怎么去上班,要不我借车来送您?”老许说:“我,你就不要管了,你张阿姨给我买了公交卡,明天我坐公交车上班,家门口上站,交通局门口到站,方便。”
小余上了驾驶室,发动起车子。老许破天荒地站在路旁向小余招手:“路上慢慢开,有什么事给电话。”小余嗯了一声哽咽说:“首长,保重,我再来看您。”开着车过了小区大门,消失在一片流动的灯火中……
第二天一早,老许简单地吃了早餐,提起公文包,拿上老伴放在桌上的公交卡,下楼,走出小区,左拐五十多米,来到了公交车停靠站。停靠站只有老许一人,看着眼前川流而过的小车,老许想起躺在床上的老伴,自从被车撞骨折后,老伴就一直没有早起过,不禁叹了一口气“都是汽车惹的祸”!老许自己也搞不清这是说老伴呢,还是在感叹自己。
渐渐的,站在老许身边的人多了起来,有一个胖子急匆匆跑来,差点把老许撞出站台。正当老许要说他冒失时,人群突然走下站台朝后跑去,公交车咣咣地到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