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德镇上的乡贤
作者: 李学辉一
罗德镇路边的土沟,让初夏的天气烫了一下,竟挤挤挨挨顺沟沿歪斜出许多花来。大多我不认识。只有一种别人叫熟季花、我们叫黑花的花我知道。那种花比人强,繁殖力惊人。只要种子落在一块地方,以后就无法清除。花期又长。在许多本属于村庄的花一一消失后,它仍然存在。
没有花的村庄,是很难让人心花怒放的。
我来罗德镇,不是为了怒放心花。作为被聘的罗德镇审核乡贤候选人的组成人员,我把专家的聘书揉碎,扔在了办公室的垃圾桶里。我狂补了一下乡贤文化的知识,又把那本《罗德镇乡贤候选人》的名册耐心翻完。罗贤德和罗罗两位候选人恶作剧般向我眨眨眼。
一个现代。一个当代。
罗德镇不是我出生的地方。我出生的地方是巴子营。撤乡并镇时,巴子营并到了罗德镇。当罗德镇镇长在电话里称我为专家和文化学者时,他的声音比我摔了几跤的手机还滑稽。我开了免提,任他粗气大嗓地说乡贤文化的价值和作用。他说本来我也被列入乡贤之列,考虑到我的影响力,作为评审专家更具权威性,所以,罗德镇评选出的乡贤是否具有公信力,我的作用非常之大。
他把我在写小说时竭力想摈弃的关联词和形容词又复活了。而且,他的语言也相当富有当代性。这个镇长,我见过一面,好像在一次振兴乡村经济发展的座谈会上,他曾做过交流发言。
住在乡下不养鸟,来到乡下不张狂。这道理我懂。我的嘴一张,感谢之类的话长了腿,跑出了嘴。镇长说,他就喜欢和爽快的人打交道。不像某某某,称了他一声专家,他比专家还要专家,忘记了他还是罗德镇的人,请都请不动。像你这样德高望重的写小说的,罗德镇的人民欢迎你。
我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恶心了一个下午。吃晚饭时,碗里的面条也瞅着我德高望重。我扔了饭碗,妻子说我比德高望重还要德高望重。我很想掐死这个成语。德不配位,望不服众。这点自知之明我与生俱来。
当个评委,一个个成语裹拥着我,我也成语起来。
二
进镇政府大门时,门卫说测温、扫码,问我找谁。我说找镇长。他说镇长不在。让我登记。他扔过来一个卷了边的本子。我给镇长打电话,他说此事已委托镇文化专干全权负责,让我去找文化专干,说他正在开会,不便接电话。我问门卫文化专干办公室在几楼,他说五楼。
爬到四楼,到顶了。我顺左侧走过去,过道有点暗,我摸出一根烟来,听到靠边的一办公室有人说话,门没关,我敲了敲,一秃顶的男人伸长脖子说找谁。我说找文化专干。他问了我是谁。他说你来了,我心里就有底了,请了五个专家,只来了一位。他指指沙发上坐的一个人。
那人抬头望了我一眼,笑笑,说终于能和著名作家一起当一回评委了。
他姓苟,经常混迹于凉城的各个文化群体中。他申请的一个微信公众号上,都是他的各种游记和杂感,还有活动轨迹。
他真的姓苟。他的网名叫苟大师。有时也用够大师。他也说我德高望重。
我转身出门。文化专干追我到楼下。出了镇政府大门,我回头一望,镇政府大门口,文化专干像一朵蔫了的花,耷拉在门口的柱子旁。
门卫追出来,让我去签字。他说签清楚了,某时某分。我说秒算不算,他说四舍五入。
五楼的也有人找啊。他望了一眼文化专干。
三
罗罗到我办公室时,斯文从里到外。我倒了一杯水,他双手接了。他说天地君亲师,还有文化人,都是要尊重的。
他说他爷爷起名叫罗贤德,就是尊重文化礼仪的具体体现。我说若你爷爷起名叫罗贤长,是不是就成了崇尚官道的具体体现。
他说在作家面前,我哪敢说文化。我的二爷爷就叫罗贤长,也曾做过县长的,不过在外省。这次乡贤评选,起初我爷爷和二爷爷都在其列。镇长说乡贤要具有广泛性,更要有传承性,便排除了二爷爷,把我选了进来。
委屈二爷爷了。他说。
他从蓝色的手提袋中掏出一个文件袋。他说我爷爷和我的历史都在里面。一个人的个人史就是心灵史,也代表着一个地方的文化。
还有两条烟。他出门时,又加了一句话。
我让他把烟拿走。他说麻烦您了,总得表达点心意。镇长权力大,我不能不尊重文化人。
我恼了,说不把烟拿走,这些材料我不看。
见我执着,他说好,烟我拿走,情义我记着。您可是罗德镇出来的德高望重的人啊。
四
罗贤德又名罗望德。文件袋中有两份小传。一份是罗贤德的,一份是罗罗的。罗贤德的一份资料,签署的时间是公历一九五三年。字迹隽永,不羞羞答答。一份新写的材料,说罗贤德在民国三十五年时曾杀害过一个长工。那个长工该杀。一九五三年他曾因此事坐牢。有点冤。那个长工真的该杀。材料的最后用大号碳素笔写的这八个字,义愤填膺。
其他文字都是打印的。
我做市报记者时,在罗德镇采访后的一个饭局上,曾听过罗贤德的故事,是一位当过村支书的人讲的。他说罗贤德的姑娘秀姑,那个好看啊,沿洪水河到罗德堡的驮客,为见罗秀姑一面,有人还在罗家庄园门口搭过帐篷。我一直想以此事写一篇小说,起名为《呛杀》,只开了头,一放竟是20多年。
五
罗秀姑桃花一样绽放在罗家庄园。
罗家庄园又称罗家车院。三进院。一进院有个跨院,是长工们住的。罗贤德家的长工只有一个,叫罗剩。罗剩出生时,母亲大出血,死在了炕上。罗剩的父亲,年前去八十里大沙漠猎狐,被抓了壮丁。邻院的女人听到孩子的哭声,推门进去,一摊血泊中躺着一个孩子,便叫来庄邻。他们抱着孩子来到了罗家庄园,求罗贤德大善人收留。罗贤德应了。拿出三块银元,拜托庄邻安葬了罗剩的母亲。
那时罗秀姑刚出生。她是罗贤德的二老婆生的。
罗剩的父亲姓王,不姓罗。
乡下大户人家娶的二房,不叫二姨太,俗称二老婆。生了孩子按她们娶进门的次序,称二娘、三娘不等。更通常的叫法,称二奶奶、三奶奶。
吃着同一个奶袋里的奶,罗秀姑叫妈,罗剩叫二奶奶。
罗剩是罗贤德给起的名。
这种故事大多长一个样子。
罗秀姑逐渐含苞欲放。
在罗家庄园,罗秀姑老是认为罗剩比她的哥哥、姐姐都亲。
罗剩近距离地目睹着罗秀姑该凸的地方凸,该凹的地方凹。
他把桃花含在嘴里嚼着,嚼出的连连热意,喷在了罗秀姑的脸上。她嗅到了一股男人味。和她的哥哥们的不一样,有点卑怯。
罗家庄园的桃树在三进院。桃树对着罗秀姑的窗子。一年四季,桃树开花、窜叶、结桃,再在寒风中瑟缩。罗秀姑也和桃树一样,从单衫到棉袄,在季节的变迁中瘦来胖去。
在罗秀姑眼里,娘没有桃树亲。娘一见桃树,就来气。娘说望着桃树长大的女孩,就像桃花一样,看着看着就败了,结桃后又被人吃了。
剩下的桃核,又被人扔了。
罗贤德则说,亲不够的秀姑,看不够的桃花。
秀姑的娘听到这句话,把牙咬了又咬。
六
罗贤德的三房女人,白天各忙各的,晚上则到他的房中集中睡觉。
炕是大炕。满间铺开。炕上摆上四个人,洋芋起了垄一样齐整。罗贤德是胖垄。正房女人占一边,二房、三房占一边。炕下摆着四个尿罐。夜里尿尿,谁尿谁的。
罗贤德想和谁睡了,便吼一声。被叫到名字的女人钻出被窝,从他脚后的被窝里钻入,完事后回到自己的被窝。
庄园的后面有三个尿坑,是专门倒尿的。三房女人都有地块,集得多了,便做了肥料。吃一样的食物,尿的肥效不一样,庄稼的长势不同,打下的粮食也多少不等。
穿戴上就有了区别。
罗剩还兼了尿官。这是罗贤德民国二十年跟驻军马军长学的。马军长民国三十年去了柴达木。在凉城,只有罗德镇上的罗老爷还保持着这一规矩。
马军长的尿官有级别,罗剩没有。
鸡叫三遍,罗剩便到罗贤德门口。罗老爷咳嗽一声,他猫一样侧了身子进去。四个尿罐都有耳,耳洞里穿着绳子。绸的。大房的红。二房的蓝。三房的紫。罗老爷的无色。左手提着罗老爷的方形尿罐,右手提着三房奶奶的尿罐,到门口,侧身出去。三个尿罐碰碰磕磕,极不乐意挤在一起。抽开闩杆,庄园门一敞,风一接纳尿味,罗剩的鼻子一轻松,右手的三个尿罐便畅快起来。他把罗老爷的尿倒在了二房的尿坑里。
一股风吹来,罗老爷的尿扑到他身上。他踢了方形尿罐一脚。罗老爷的尿很男人,很威风。
秀姑的房是不能进的。秀姑把尿罐摆到三进院的门口,罗剩提了尿罐,像提着春天的风,心里暖洋洋的,成了出笼的馍馍。
祁连南山的土匪一闹腾,各大庄园都请了护院。这些护院都有点功夫。罗剩夜里的事又多了。他要巡夜,防止护院们到罗老爷的窗下听窗,他还要查看秀姑的院门从里面闩好了没有。
他推推三进院的门,门不动,便回转身,到长工房去睡了。睡到护院们起身了,他便披上衣服去巡夜。
有时到庄园箭楼上,有护院就笑,说他是罗老爷家的骡子。他也不接口。趁护院不注意,他踹过去一脚。看到护院龇牙咧嘴,他笑着跑下箭楼。
来到正院,他听到了二奶奶的叫声。那几声叫绊住了他的腿。他转到墙脚下,蹭着墙待了一阵,裤腿里竟簌簌地冲下几线尿来。他猫腰跑到三进院门口,对着门缝洒了剩余的尿。
第二天倒尿时,他特意闻了闻二奶奶的尿罐,竟然不臊。他想,怎么能不臊呢。
倒秀姑的尿罐时,他闻出了隐隐的一股骚。骚也单纯。他拍了拍尿罐。
桃子不讲理地膨胀时,秀姑也桃子般圆润起来。
罗剩最恼恨的是雨天和雪天。雨留迹,雪留痕,泄露着他到罗老爷窗下和三进院门口的行踪。雨天时,进罗老爷房间,他脱了鞋,出门后再穿好鞋。把泥带进了房间,罗老爷会数泥点,一块泥点罚饭一碗。
肚子也饶不了他。
罗秀姑说:哥,今年的桃子好大。
罗剩不望桃,只望罗秀姑。
秀姑问他望什么,他说桃子。
秀姑说我身上又不结桃子。
罗剩在心里说:你那两个桃子好啊。
便对着一个胖而红的桃子拍了一掌。
桃子晃了晃,稳住了身子。
他到伙房里去要了一点清油。做饭的问他干什么用。他说抹蚊子。
做饭的问他:清油怎么抹蚊子。
他说桃子。
做饭的拄了勺子,望着锅里跳动的面条,说:扯。你娃儿收着点心,罗老爷对你可好着呢。
七
那月亮,白得罗剩的蛋痛。
罗剩握着清油瓶,抬了脚步,跟着的身影被月光挤成一团。到了三进院门口,一只麻雀呷了一声,他朝后一望,跟着的还是他的影子。在门窝里倒了清油,他掏出一刀片,捅向门缝,一点一点挪着门闩。门闩很听话地耷拉了头。他轻轻一推,侧身进了门,又闩上了门闩。
桃子们在月亮下玩耍着,一个搂着一个。树影下的桃,挑挑逗逗。罗剩望着支起来的窗杆,用手取了,扒着窗框,钻了进去。
秀姑睡的是半片炕,月光照不到她的身上。
罗剩月光一样扑向了炕。
秀姑叫了一声哥。罗剩捂住了她的嘴。
他们还未成熟的桃子般半青半红着慌乱了一阵。头遍鸡叫时,罗剩穿了裤子,抱着衣服出了门。
他让秀姑仍旧闩了门。
月光睡得昏昏沉沉。
秀姑的娘夜里被罗贤德折腾得肢展心舒。听到点响声,说啥声音。三奶奶说:奶跳弹呢。罗贤德吹了口气,三奶奶闭了嘴,鼻孔里的气粗豪着吹着被面,被面一闪一闪。
二奶奶吃完早饭,到了三进院。拍门。秀姑开了门,问妈有事吗。二奶奶望着秀姑的眉毛。秀姑的眉毛仍紧紧团结在眼眶上。她舒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