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不知道雨知道
作者: 李新勇一
“别催老子!”胡子拉碴、满脸浮肿的普德格,冲着今天第六次到病房来催他转科室的泌尿科护士长吼道,“当初既然是你们把我收进来的,你们现在就得负责把我转到肾内科,这才是负责任的行为,这才是人道主义!否则老子就在这张床上安营扎寨,跟你们耗上,反正一年半载死不了。”
蛮横不讲理的病人,护士长见得多了,如此蛮横却又理由充分到令她无可辩驳的病人,还是第一次碰到,娇羞和恼怒在她三十来岁的鹅蛋脸上闪电般划过:“你要是不腾床,一切后果自负!”
“最大的后果是,老子一个归肾内科管的病人,死在你们泌尿科!”被逼到绝境中的普德格索性豁出去,什么斯文,什么脸面,什么身份,既然派不上用场,统统不要了,在这里谁会知道他是个画家,谁会在乎他曾经画过了不起的国画,谁会在乎他是个要脸面的人?愤怒从他的心头蹿到两只手两只脚上,要是面前有张桌子,他一定会刷新“拍案而起”的定义,先来两脚,再来两掌,眨眼间把一张桌子打个稀巴烂。
护士长不跟他搭腔,或者说不敢跟他搭腔,闪身出了病房,向医生办公室快步走去。
“你去把你们主任喊过来,我要问问他,不归他管的病人,当初为啥要收进来!收进来又不管,这是什么人道主义!”普德格追到病房门口,冲着护士长的背影又吼了一嗓子。
住院部每一层楼的中间是楼道,楼道两边,门对门的是病房。因此每一间病房,靠门的病床便靠楼道,靠窗的便光线极好。此时,楼道上来来往往的病人和家属,看着这个身上的病号服和一张浮肿的大脸还像个病人,除此之外行动敏捷、声音洪亮犹如常人的普德格,放慢了脚步。单调无聊的病房生活,使他们既希望发生一场医闹,又希望这场医闹新鲜点,别千篇一律,一再重复病人想活下去而医生却束手无策的调调,最最具有观赏价值的,莫过于病人被病痛折磨得只求一死,而医生却不可能下手把他搞死的那种,既离经叛道,又跌宕起伏。
他们就普德格连吼的两嗓子相互打探,想从对方嘴里发现某些可圈可点的内容。可惜跟普德格同病房的两个,靠楼道的一个还在手术台上,昨天下午哭得像个孩子,反复嘱咐老婆说,要是他没有了,晚上一定要早点回家,回家之后把门反锁。普德格当时听不下去,膀胱里一点内容都没有,也故意去上趟厕所。跨出病房门四五步,听见两个六十来岁的陪床小老太站在楼道轻声笑着说话。一个说,你都没有了,凭什么要求人家晚上早点回家?另一个说,就他老婆那年纪,敞开门也不一定有人愿意进去。真让这两人说中了要害,那两口子都是过六十的人了,平时估计从不保养,在穿着上也不讲究,看上去像七八十岁的老头老太。
靠窗户那个是江西人,他没心情说话,不到三十岁,外部形象给人的感觉一点毛病都没有,因为头昏、小便不出和肾绞痛前来就医,医生说他左边一个腰子已经绞死了,必须取出来。医生跟他讲:“你要想救自己的命,就得果断做决定,明天上午手术室正好有空,现在就得把你推过去备皮。”他既舍不得钱,也害怕吃一刀,还担心医生跟买卖肾脏的贩子串通,骗取他一个腰子。“为什么早没有,晚没有,偏偏割我腰子的时候就有了空的手术床!”他跟所有只要搭得上话的病友这么嘀咕。有人说医生不可能做那种事,那是犯罪;有人说你那腰子绞死了就差不多是个脓疱疮,不割掉迟早要自爆,那就会血流不止,就会大出血;还有人说,医生也是人!意思是说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发生。他在犹豫是听医生的,还是到北京或者重庆再做一次检查,做完检查再做决定。
后来楼道里的陪床闲人终于听说,住在病房中间这张病床上的普德格,本该是肾内科的病人,却被泌尿科收进来。别小看收错科室,看似五楼的住户开错了四楼的房门,实际上却非同一般,不仅情节离奇,还内容新颖,值得围观。
由于护士长及时离去,使本该精彩上演的故事无法继续,导致围观不下去。好在普德格长得可圈可点,一米八五的个头,披肩发,倒三角身材,面孔像杨凡版的赵云,脸上的胡子也像,苍黑的脸上倦容重叠,两个上眼皮像随时可能哐当一声落下来的卷闸门。微睁的眼眶里,两个眼珠闪烁着跟别人不一样的气质,说直白一点,儒雅单纯,颇有灵气。
这副模样的人,最佳社会角色是站在大学讲台上,根本不管学生在下面是贩卖小菜、倒卖军火,还是谈情说爱,只管半睁半闭着一双眼睛,引经据典,侃侃而谈。
可就是这副模样的人,居然追着护士长发飙,这就使眼前这桩事情不是一般的好看,在好看的基础上,还有了质的提升。
可惜护士长太令他们失望,居然无心恋战,虚晃一枪,调转马头,以当年平壤守将叶志超狂奔五百里的气势,钻进了医生办公室。
原本打算围观的人群陆续散去,意犹未尽的他们,从不同渠道打听到事情的大致原委。
今天早上,也就是普德格入院的第四天,捏着花了三千多块钱做出来的各种检查结果,期盼泌尿科医生在查房的时候,告诉他接下来是该吃药还是该动手术。等来的却是泌尿科主任果断、坚决、毫无商量余地的查房告知:“你这是肾上的毛病,不归我泌尿科管,你得转到肾内科去。”
这虽然超出普德格吃药打针动手术的预期,但毕竟是一个结果,他从此不必在此漫无目的地等待下去。要知道,自他入院以来,除了花一天时间做了一系列检查,其他三天都在闲得蛋痛的等待中度过,等得自己都感觉自己像个傻子,自己都觉得自己是医院里多余的病人,或者说冒牌病人。普德格觉得主任说得有道理,我一个肾内科的病人,住进泌尿科确实不对症。
同室的两个刚认识几天的病人,只剩被医生催着要割去一个肾的江西男人和他的老婆,他们已经被医生催了两天,两口子刚商量好要上北京或重庆复查,过不到半个小时,一谈及口袋里的钱,又推翻结论。于是,又从头把这件事情再商量一遍,这一遍的结论如果跟前边一遍的相同,他们便叹气;要是截然相反,他们就会展开纵横比较,交流的话语就密集一些。他们根本没有心思关心别人的事情。
这两张病床上的病人和陪护家属,几天来跟普德格说的话,加到一起没超过二十句,因此用“病友”这样的词来描述他们的关系,是自作多情的。普德格觉得这样也轻松,只要收拾好东西,随便打一声招呼离开就是,甚至不打招呼就离开,彼此也没什么过意不去的。
泌尿科主任下达完指令,带着一帮人出了病房,转移到其他病房。就在他弯下腰来,按照泌尿科主任的要求,着手收拾东西的时候,护士长来了。这个颇为精干利落的女人,面容姣好,略施粉黛,带着一副不可亲近的高冷,或者说小人得志的强硬,进门就连声问哪个是普德格。普德格说,我是。护士长用背书的腔调,一板一眼地说:“我奉科室主任之命通知你,请你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把床位腾出来。你的毛病由肾内科管!”
表情和口气虽令人不舒服,普德格还是表示服从。他是由黄牛带进来的,四天前,进了医院大门便挂号,办理完入院手续,就直奔泌尿科。入院之后,医院规定,凡入院的病人不准随便走动,因此他哪儿也没去,对医院的建筑布局并不了解,他不知道肾内科在哪幢大楼,便问护士长:“肾内科在不在这幢大楼?”
护士长大概觉得科室主任交代给她的任务已经完成,正准备离开,让普德格这一问,便给了她停下脚步训话的理由:“我说你这人真是搞笑,挂错号的时候你倒是找得到我们泌尿科!到现在居然还找不到肾内科,敢情你是找不到肾内科才挂到我们科室的?”
普德格被训出一肚子火,很想就此申辩几句。他这会儿不想跟护士长辩论,只在心里责怪四天前那个带他来的黄牛真是居心不良、内心不善,为早几天把8000元的黄牛费搞到手,哪里有病床位就把他往哪里塞,难怪当初黄牛要说“只要住进去,就有办法”。人在屋檐下,不仅得低头,还得顺着别人来。普德格挤出笑脸问护士长:“很抱歉!俗话说伸手不打笑面人,我从住进来就没出去过,不知道医院的内部结构,确实不知道肾内科在哪幢大楼,请多多教导。问者不相亏嘛!”
“跟你说话真费劲!”护士长两个大跨步,越过窗户边那对犹豫不决的夫妻,走到窗前,指着对面那幢楼说:“从这幢楼下去,上那幢楼,七楼八楼都是。”
“你放心,你下次再到病房来,我保证你在这个地方看不到我。”普德格说。心想,多简单的事情,竟被这婆娘叨叨半天,好在我马上就不是你科室的病人,否则要住在这里,不被病痛折磨死,也要被你烦死。
二
普德格弯腰打量自己带来的物品,漱口盅、温水瓶、保温杯等等,七七八八的加起来,一个马甲袋足够。收拾到一半,从病房外进来一个套着志愿者红臂章的中年妇女,她在替他把垃圾桶里装到一半的垃圾提出去倒掉回来,似不经意地问了普德格一句:“你是RH阴性血?”
普德格正把插在床头的病情卡片收起来,听她这么说,低头看了看卡片,那上面一般标注病人的姓名、性别、年龄等信息,没有想到血型和病情也标注在上面。普德格点点头,说了句表示赞赏的话:“你是个细心的人!”
“不是我细心,而是你这种血型稀罕,全世界只有万分之九的比例!”
普德格不禁对眼前这位志愿者刮目相看,大医院就是不一样,连志愿者都专业得很。普德格自嘲:“没用的,该生病照样生病。”
女人不接他的话,径自问他:“主任让你退床出去?”女人的声音不高,只有普德格能听见。其实声音高也没关系,反正窗户边的那对夫妻不会关心他们的谈话。即使这样,女人还是把音量控制得恰到好处。
“泌尿科治不了肾上的毛病。”普德格这才仔细看眼前这位主动跟他说话的女人,女人应该是城里人,面孔清秀,干净白皙,略施淡妆,单从面容看不出年龄,从神情推断,不超过四十岁,右眼眉梢上,有颗粉色的痣,隐现在薄薄的粉底后面。普德格虽至今未婚,但他却能用四个字极其精要地概括他对女人的评价:姿不如态。女人脸上温和亲切的神情,第一秒钟就取得普德格的信任,加上她刚才收拾垃圾的时候手脚麻利,一举一动精干利落,一身护工的罩衣,遮挡不住凸凹有致的身材,第一时间便在普德格心里产生在什么地方见过的亲切,毫无违和地像老朋友那样说话。
“你准备怎么去肾内科?”不容普德格思忖这女人为什么要停下来跟他说话,女人便问普德格。普德格被问得一愣,他没有听懂女人的话。怎么去?收拾好自己的东西,从这幢大楼乘电梯下去,然后上到那幢楼,七层八层都是。普德格说:“我收拾好东西就自己过去。”
“不挂号你怎么进得去?”女人说:“医院大门外,排队等肾内科床位的人比泌尿科的多三倍!”
普德格顿时心凉得想骂娘,老子怎么没有想到这一点呢?这等于说我出了泌尿科住院部的门,不仅要站在医院的大门外等上十天半月,还得再花8000元黄牛费才能拿到肾内科的号,才可能入住肾内科。要真那样,小毛病给搞成大毛病,大毛病给拖成不治之症。
半年前普德格全身浮肿,小便不出,小城的医生束手无策,说只能上扬子江边的这家医院才能解决问题,他就开始在网上预约挂住院号。等了半年毫无结果,头晕得越来越厉害,耳朵轰鸣,如同有两架隐形轰炸机二十四小时不停歇地飞着,整个人萎靡到极点。幸好他在小城有点儿影响,他的画曾多次在国内获得大奖,但凡有点文化素养或稍微关心当地文化资讯的人都知道有他这么个人,当然,或者说同情他遭遇的人还没死绝,所在单位给他出了8000块钱买了个黄牛号。黄牛亲自带他办理挂号和入院手续,黄牛给他挂到了泌尿科。挂号的时候他就对黄牛说,是不是挂错科室了?黄牛不辩解,也不解释,只是说:“只要住进去,就有办法。”
普德格掏出手机,拨打黄牛的电话。解铃还须系铃人,不管黄牛跟医院能够插手床位的内线如何分成,他总不能收了钱不管。普德格连拨了七遍,前三次通了,没人接;之后便每一遍都在通话中。多半是被黄牛拉进了黑名单。果然收了钱不管。
普德格看了一眼靠窗的夫妇俩,又往门口看看,低声感激地对那女子说:“你说得有道理。”说完继续低头把漱口盅和牙膏牙刷往塑料马甲袋里装。
“你莫非真要听护士长的,说走就走?”
“那还能怎样?”
女子轻声说:“你得赖在这儿别搬,什么东西也别收拾,最好安安生生躺在病床上。”
普德格觉得不好,即使在这地方没有一个人知道我是个画家,好歹我也是个有尊严、要面子的人,这种事情干不出来。普德格问:“理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