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袖套、腊梅花与舌尖味
作者: 赵畅母亲,而今虽八十有八,但在同类型人中间,她的身体还算康健。那满头的银发,不过是岁月沧桑留下的串串生动符号;那脸颊的皱纹,正是精神犁铧开掘的条条人生通衢;那颤巍的步履,则是她豁达心境挥洒的款款深情华章。
作为一个曾经有过不错口碑的中学数学教师、教师进修学校的心理学讲师,她在同事、亲朋好友和我们儿女的印象中,也同时是一个缱绻着高雅情趣的知性女、一个敢于面对苦难而坚韧勇毅的女强人、一个充溢浓浓母爱的好母亲。显然,对于母亲的了解,我更多是从其工作和生活的细节中去还原,去解读的,尤其经了细节的连缀、细微的洞悉——尽管未必完整,但因为本真、淳朴而自然,始令我渐渐走近以至走进了母亲她那宽阔的胸怀、本真的心间……
素雅的蓝袖套
母亲家里存着一只老旧的箱子,平日是不轻易打开的。夏日的一天,见母亲正将箱子里的东西翻出来晾晒。于是,不由地伸颈张望。原以为母亲藏着什么宝贝,可好,除了一些旧衣服,便是两副早已被洗得泛白了的蓝袖套。可就是这两副蓝袖套,勾起了我对母亲为中学教师时留给我的难以抹去的印记。
袖套,是戴在袖管外的套子,旨在保护衣服的袖管,因为袖管接触物体最多,也最易磨损。而今的年轻人,怕是不知袖套为何物的。袖套,是物质贫乏时代的产物,自然它更是人们艰苦朴素的见证。梁衡先生在《大无大有周恩来》一文中就写道:“他一坐到桌旁,就套上一副蓝布袖套,那样子就像一个坐在包装台前的工人。”连一国总理都带头戴袖套,可以想象当时全国有多少人是戴着袖套学习、工作、生活的。
母亲最爱戴蓝袖套,这是因为母亲偏爱蓝色,母亲说:“蓝色,自然、庄重、大方,且不易脏。”我知道,母亲抚摸蓝袖套棉布的纹脉,当能号到植物的气脉。因除了坯布来自一团棉花,染料却是一种草,所谓“凡蓝五种,皆可为靛”是也。戴着染天色、接地气的蓝袖套,母亲的心情该是别样的舒适畅然了。
每天早晨起床,母亲先是戴上另一副旧得可以的蓝袖套为我们姐妹几个准备早餐,尔后,自己匆匆吃罢早点,方戴上干干净净的蓝袖套上学校去。她告诉我们姐妹:“戴上干净的袖套去上课,不仅自己获致了一种好心情,对学生亦是一种应有的尊重。”
戴着被洗得干干净净的蓝袖套,母亲一扫疲惫,夹着她的备课本,并拎着一只特制的放了学生作业本的布袋,迎着晨曦,走向校园……
我没有听过母亲的课,但我知道母亲一定上得很辛苦。为何?都说细节最生动,细节最有说服力。每天上完课回家,总能见母亲的头发外层隐隐地附着一层粉笔灰,而其蓝袖套更是沾满了红、白、黄等杂色粉末。懂事的姐妹,一俟母亲回家,便争先恐后地帮母亲掸头发,并去剥卸母亲手上的蓝袖套——跑到空旷处,尽力抖掉附着在蓝袖套上的粉笔灰。
听母亲的几个学生说起,母亲的数学课讲得可精彩了,一个很枯燥的数学概念,母亲可以讲得很生动;两个看似没有关联的数学问题,母亲可以轻而易举地将它们有机联系起来;一道题目,在母亲的启迪下,可以有多种解法。课堂上,母亲总是如数家珍、娓娓道来,旁征博引、左右逢源,间或一幅妙手画得的图画,一段妙不可言的故事还不时引来阵阵会心的笑声。我知道,母亲早年毕业于杭州师范,能弹钢琴,拉二胡,绘图画,正是这音乐、美术等艺术素养的积淀,令母亲学会了艺术的广阔思维方法,避免了思维上的死心眼。一位考上大学的学生当年给母亲的信中是这样写的:“您戴着蓝袖套给我们上课的情形,恍如眼前,难以忘怀。一挥手,仿佛挥师北上,一定乾坤。您的勤勉,您的付出,让我有理由相信教师便是‘红烛’‘春蚕’。您那不可多得的教学艺术——机智、幽默,更让我相信教师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
母亲的课,上得很辛苦,那是一定的。但转而一想,苦中不也有乐吗?那么多智慧、幽默,那么多会心笑声,还能有苦?还能不乐在其中?“只要心不苦,身体再累也不觉苦。”母亲的感悟,自是解开了我们全家的一个疑问:不论怎么忙,无论怎么累,母亲从未有过愁眉苦脸的时候。
如果说,母亲在课堂上能够胸有成竹、举重若轻,纵横捭阖、举一反三的话,那么,除了得益于她坚实的功底,更缘于她认真的备课。每日晚餐结束,母亲便会重新戴上那副蓝袖套,坐到隔壁房屋一张便桌上独自开始夜办公。这里听不到老人的絮叨与孩子的娇嗔,让人觉得这不过是办公室的延长。母亲爱花,桌上靠墙的一边搁着一方简易的书架,书架上端放着一盆无名花。而今想来,怕是一盆野花,它几乎每天都开着花。花为白色,不大,且有着淡淡的持续不断的花香,我想母亲爱着这样的花,大抵亦是暗合了她的那种朴实无华、与世无争的品格。
母亲的备课,委实了得。一手娟秀、大方的仿宋体,连图示都是用圆规、三角尺、量角器制成的,外文字母更美得像五线谱上的乐符。难怪同为教师的父亲说:“你妈备课,足让人想及教徒对经典的虔诚。”信然!更让人惊奇的是,在几年时间里,备同样的课,母亲依然如此。问之,则曰:“教材是没有大变,但我的学生在变,我的解读在变,以变应变,既备教材又备学生,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呀!”听罢,我始恍然大悟。
母亲晚上备课时,不允许我们姐妹几个打扰她,但批改学生作业时,倒有例外。原来,只要有学生作业字迹清楚,答案正确,抑或有创造性的解法,母亲都会把我们叫过去,让我们欣赏,自然她还会借题发挥:“你们上课呀一定要专心听讲,做作业一定要动脑筋,并且必须把字写端正。否则,就对不起老师的良苦用心。”看着母亲用红笔勾的对号,留下的赞语,我突然想到,每一个红色符号,每一个红色字句,都浸满了母亲的心血。是不是可以这样说呢?教育就是母亲的宗教,就是母亲的信仰。母亲是以一个圣教徒的虔诚来对待自己的教育事业的。
每晚,母亲到底是什么时候睡的,我们不得而知,我们只知道,待备好课、改完作业,母亲一定会将用了一天的蓝袖套摘下,并亲自洗了后晾出。至此,才意味着母亲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可以安心上床休息了。
在一些学生眼里,母亲更是一位慈母。对待差生,母亲从不嫌弃他们。她时常说:“今天的差生,不一定是明天的差生,在这方面是差生,不见得在另一方面也是差生。关键在于,对他们的人格要予以尊重,相信他们自身拥有的潜力,帮助他们发现自己的优势,使他们能满怀自信地投入学习,将来满怀信心地走向社会。”有一位差生,家境困难,平日表现不太好,成绩亦落后。不仅同学们看不起他,就连他自己也因自卑而自暴自弃。面对此境此景,母亲给予了无微不至的关爱。母亲多次拿家里的旧衣服送给他,还特地给他做了两副蓝袖套,并郑重其事地告诉他:“每天戴上它,不仅可以保护袖管,人更显得精神。人可以穷,但精神不能穷呀!”有一回,见他无钱买早餐而饿着肚子,母亲特地跑到街上买了油条大饼给他。人心都是肉长的,渐渐的,这位学生从“破罐子破摔”里走了出来。他上学不迟到了,衣服也穿整洁了,与同学的交流也多了。随后,母亲还在班里宣布,将每天开启、关闭教室门锁的“光荣”任务交给他。那天,他因被信任而激奋,滚热的泪水不啻感染了母亲,也感染了全班同学。恢复自信,获得尊严以后,母亲又不失时机地联系其他几位任课教师一起给他补课。“功夫不负有心人”,就是这样一位出了名的差生,待毕业时,已经成为师生们眼中的好学生。每年教师节前夕,母亲总能收到这位学生的鲜花,而插牌中的短短一语,更是直露了这位学生对母亲的爱戴:“献给不离不弃爱我育我的永远的慈母!”这样的故事,在母亲近四十年的教师生涯中实在是太多了,我相信这位学生由衷的赞叹正是表达了曾经被母亲关爱过的学生们的共同心愿!
母亲的教育艺术、教学水平,圈内人士多有所闻。尤其是恢复中考以后,她担任班主任的班级,中考上线人数每每独领风骚,所任数学课,中考成绩亦总是要比年级平均分高出许多。班级更是多次荣膺先进集体称号。然而,面对先进评比,她总是躲得远远的,表现得是那样淡泊和平静。就如她退休以后,将那两副曾经交替使用的蓝袖套深深藏入箱底一样,唯愿默默无闻。有人说母亲委屈了,可她只是笑笑说:“还有更优秀的班主任和教师,对他们的表彰,也是对我们的肯定。”我知道,这是母亲发自内心的话语,我更知道,母亲内心更看重的是家长的口碑,学生的评价。而今,早已退休在家的母亲,每当有学生来信来访,每当听闻学生的好消息,她都会表现出童真般的兴奋与满足。我相信,这种兴奋与满足,只有真正经历过并为之辛勤付出过的教师,才会有如此深刻的感受、如此深情的感动!
袖套,显然是用容易旧的棉织品制作的,尤其天天洗,总会发现一些小小的磨损与线头,但我还是爱极了这份旧,怀旧的旧、返朴归真的旧,爱它的温和与沉静、暧昧与抒情,还有洗净铅华之后的质朴和日常生活中的诗意。而母亲的蓝袖套,更是让我感觉它透露出的浓浓的怀旧情调,拿起来贴在脸上,自有一种特别的安慰与温馨,像听一首温暖老歌,看一部温情老碟片。蓝袖套,是可以藏进箱子,但永远无法从我的记忆深处、感情深处淡出。因为蓝袖套里承载着一个普通教师曾经对天底下最光荣职业的无私奉献,融入了一个无名教师对众多学生的无限关爱。在我眼里,这副珍贵的蓝袖套,不啻是母亲为教育事业呕心沥血的写照,更是老一辈园丁耕耘不止的生动定格。
心仪腊梅花
刚刚进入深秋初冬季,我就发现母亲家门口的腊梅枝条上,已经密密麻麻地绽出许多腊梅花苞。在绿叶的掩映下,它们正“蠢蠢欲动”,似乎随时都会探出头来。
原本,我并不识腊梅花,第一次与其邂逅,始知名并得以见其形而闻其香,则是在外祖父家。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每每到了腊梅花绽放的冬季,为初中数学教师和班主任的母亲总是带着我去外祖父家做客。而今想来,她除了是专程去看望两位老人以外,似乎也有着赏花的考虑。
在外祖父的庭院里,花儿开得最旺并成为挺拔孤高风景的,怕要数一枝独秀的腊梅花了。就如汪曾祺在《腊梅花》中写的:“每个枝条上都是花,无一空枝。而且长得很密,一朵挨着一朵,挤成了一串……满树繁花,黄灿灿地吐向冬日的晴空,那样的热热闹闹,而又那样的安安静静,实在是一个不寻常的境界。”暗香浮动自不必说,迎上去抵近看那腊梅花,玲珑剔透而一朵朵直接地开在老干虬枝上,缱绻着诗人笔下“枝横碧玉天然瘦,蕊破黄金分外香”的冷峻和清趣。是啊,这棵颇有些年头且主干有碗口粗细的老腊梅,就是不凋的精魂,也是最美的丰碑和见证。
腊梅,又称寒梅、蜡梅,但其实它并不是梅。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载:蜡梅,释名黄梅花,此物非梅类。因其与梅同时,香又相近,色似蜜蜡,故得此名。苏东坡也曾写诗诠释:“天工点酥作梅花,此有蜡梅禅老家。蜜蜂采花作黄蜡,取蜡为花亦其物。”我知道,腊梅通常都在深冬季绽放。因为是在腊月,所以亦称腊梅。腊梅花大多为黄色和白色,也有红色或者紫色,但人们的审美目光大多聚焦于黄色的腊梅花——那一抹澄澈金黄直抵人心,那一股淡雅馨香也总是给孤寂的冬天带去无限的生气。
外祖父对腊梅花甚是喜爱,不仅在大堂八仙桌上一只破旧的清代霁红花瓶里插满了腊梅花枝,而且在书房案几上竟也摆放着用民国小瓷罐插就的腊梅花枝。坐在这由书香与腊梅花香相互交融的幽幽清香里,我想外祖父的一腔思绪定然也会如语如诉而神游九天云外的了。一个细节,至今令我记忆犹新:外祖父每每给我母亲来信,总是习惯于在信中夹杂二三爿不等的花瓣。冬季,则多选用腊梅花瓣。只要打开信封,腊梅花的幽香便扑鼻而至、沁人心脾。母亲对我说:“你外祖父在信中夹花瓣的习惯由来已久,他这样做既是为了借此提醒收信人当下已进入什么季节,也更是为了给收信人送上一份温馨而美好的祝福。”如果说,腊梅花树把一冬的严寒妆成芳华,写在枝头,连成诗行的话,那么,外祖父则借一袭腊梅花的芳香,装进信封,酿就醉美人间词话。
每次回家,母亲总是带回一大捧外祖父亲自替她剪来的腊梅花枝。但见这些腊梅花枝上的腊梅花大多处于含苞待放的状态。“为什么就不是开了花的枝条呢?”我煞是惊异,不禁嘀咕着,母亲告诉我:“这样的腊梅花枝,在瓶子里放一点水养着,它会慢慢绽放,可开上好长一段时间哩!”是的,一俟到家,母亲总是在第一时间取瓯、续水、供花。母亲这一熟稔的插花动作,显然也是承袭了外祖父的习惯。说来,也真是奇了,插着腊梅花枝的几只瓶子往书桌上一放抑或往柜子上一按,不仅满室生香,而且春天的气息似乎也扑面而来。
然而,有一年冬季,外祖父家的腊梅竟然莫名枯死。接到外祖父的来信,母亲脸色煞白,一连几天闷闷不乐。我们理解母亲的心情,她曾说过这是一棵陪她一起长大的腊梅花树。而今,它不打一声招呼,说走就走,母亲怎能不黯然神伤、心有戚戚焉?两个多月过去了,有一天晚上,我们竟然发现家访归来的母亲其脸上似乎漾着一丝笑韵,且怀里还簇拥着一小捧腊梅花枝。
原来,这天晚上母亲去一位残疾学生家里家访了。因为平日对这位残疾学生颇为关照,不仅为她创设温馨的学习氛围、与同学友好相处的人际环境,还经常邀请她到我家吃饭抑或给她送午餐小菜,因而学生家长颇为感动。趁着班主任老师前去家访的机会,家长非要将一支盒装的红参塞给我母亲不可。“老早就准备了的,今天机会正好,请一定收下这点心意!”“关心孩子,这是我班主任应该做的事情,你们真不必客气。”母亲见状,再三推却。“您是不是见我们家穷……”,见两位家长说起了丧气话,已经拉下脸孔,母亲这才急中生智而与他们商量。“我刚才进门的时候,发现你们家种着腊梅花,”母亲笑着说,“要不,你们给我剪几枝?送这礼物我才喜欢哩。”拗不过母亲的偏执,最后两位家长总算勉强同意了“斡旋”而作出了让步。
“其实,从严格意义上说,作为班主任的我也是不能拿家长的腊梅花枝的,但我担心彼此尴尬,更担忧以后他们会拒绝我对其女儿的特殊照顾,所以,反复比较考量以后,我才灵机一动而作出了这个难选之选、必选之选的选择”,回到家的母亲,尽管显得有点高兴,但也隐隐透露出自己刚才碰到的窘境和由此滋生的矛盾心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