邮电巷,排箫,幽暗的走廊
作者: 马叙
一
乐成北大街邮电巷因巷口有主调墨绿色的邮局而得名。在县城,邮局是开放性的机构,在直角转角处设有一个邮筒,邮电巷也因此成为小城一条著名的街巷。推开邮局玻璃门进出,居民来得最多的一是到电报柜台发电报,二是到临街一面的报刊柜台买报纸或杂志,三是买邮票寄信。八十年代初,我去得最多的是到邮局报刊柜台买杂志。码放在柜台上的有《小说月报》《青春》《萌芽》《诗刊》《星星》《文学青年》《东海》《丑小鸭》《收获》《十月》《当代文艺思潮》。整个乐清,只有这里有文学杂志卖。我在工厂上班,往往走好几里路到邮局买文学杂志,由这些文学杂志获得当时一点可怜的国内文学思潮信息。与新华书店不一样,新华书店卖的都是名著,是过去的文学作品,而这里卖的是最新的文学作品,它是文学现场的一种呈现,特别对小县城而言,没有与外界的交流接触,只有通过最新的杂志了解一点。这个报刊柜台仿佛刚出笼的热气腾腾的包子、馄饨、面条,算是新鲜的了。我除了到新华书店买一些名著外,也逛这个书报柜台。买了几次杂志之后,结识了当时坐在报刊柜台后卖杂志的写作朋友杨坚,那时他刚刚电大毕业,在他父亲工作的邮局谋了一个卖报刊的临时工作,我买杂志遇到他时,他正开始写诗,此后他成为我在县城写作圈里交到的第一个好友。
邮电局与百货公司构成了小城的一个副中心,从邮电局再往里,是乐清县委招待所,一个由四幢苏式建筑组成的招待所大院。邮局与招待所是两个在位置上并列的机构,招待所显然比邮局更具有一种纵深感,它的若干幢建筑,众多客房,走廊,食堂,澡堂,锅炉房,组成了一个封闭式的机构所在。而邮局因其面积相对地小,又处于邮电巷与北大街的巷口,在本地的影响力比招待所大,知道的人也更多。许多人直至走到了邮局,还不知道它的隔壁是招待所。这也源于小城居民对电讯的膜拜,现代电报尽管是明码发报,但是它对小城居民来说仍然是神秘的,是顶级技术。还有成捆成捆的信件,所有单独密封的信件,同样温情而神秘,每封信里都有着不为人知的秘密,有情感上的,家庭的,工作上的,情侣间的,甚至还有密谋某一件黑暗之事。我更早的时候,每次写信都有做一件秘密之事的感觉,特别私密,特别冲动,一些词语,句子,修辞,比平时大胆许多倍,因为这信件只有另一人读得到。正因为这一切,让邮局成为小城居民最关注的机构之一,也是最神秘的机构之一。它甚至比公安局、人武部、百货公司等机构更加令本地居民关注,与之的关系也更加奇特。
邮局隔壁的招待所已经很陈旧了。这招待所其实就是一个县级机关宾馆。一是供外地来乐清办事或开会的有关人员住宿,二是机关自己系统内部上下级的接待场所,三是机关内部无房干部的短期临时住处。一般县一级的招待所对内也对外。住招待所必须凭单位介绍信入住,介绍写明住宿者身份、单位、出差缘由、出差天数,并且注明有效期,过了有效期,此介绍信就失效无用。
凭介绍信入住的这部分人,由于是外地来办事的人员,他们与这个城镇的人包括要去办事的机构中的人,都互相陌生。陌生的面孔,不同口音的语言。一张嵌有自己名字单位留有存根的介绍信,仿佛命运的驿站,乘车买票,住宿,办事,都要凭它才能通达。而浑圆鲜红的公章仿佛是介绍信的灵魂,有了它,自己才能用介绍信上的名字通行与住宿。否则,介绍信上即使有名字,这名字也是无效的,无法通行与住宿的。我看到过一个背着包的人走进招待所,因为没有单位介绍信,在服务台后的服务员面前碰了钉子,任他怎么说,都不予登记住宿。几分钟后,他沮丧地被招待所大门无情地重新吐回到巷子里,继而消失在人流中。
邮电局是一个相对沉默的单位,以极有规律的做事效率成为小城信息传递中枢,令小城居民敬重。
二
我从县城工厂调到雁荡山四年后再重调回到县城时,单位办公室主任说,你本来是可以住招待所的,但是现在招待所那里都没有空房间了,你先租民房住下,先让名字在这里排上队,等以后有人搬出去了,就有得住了。
那几天,我托同事帮找出租民房,同事又托他的前同事帮找到了租住的民房。在城西西铁巷的一座民房落了脚。
租住在西铁巷的日子里,来过一次招待所,那是在机关已经工作多年的也是写作的朋友许宗斌,他在招待所里已经住了有几年了。一次文学座谈会结束后,那天他叫几个也是业余写作的朋友去他那里喝酒。进了招待所大门,正是晚饭的饭点时间,住招待所的在机关上班的干部都下班回招待所,这些机关干部的气质,呆滞,规矩,走路正儿八经,身板从不摇晃,遇人礼貌有加。出门上班及下班回家的路上基本都带一公文包,小科员,则会在腋下夹一黑色皮革小包,里面装一些极简单的纸笔,若吸烟的则外加卷烟与一个气体打火机。局长一类的,则会提一个大号的多层双耳手提公文包,里面分层分类装着一些文件、材料,包括一些私密东西。手提包有大小、新旧,颜色不一,而样式则永远不变。他们夹着或提着它出招待所大门,去往机关,进办公室,在办公桌前坐下,打开公文包,掏出材料开始办公(不管有没有必要,每次上班坐下,总是要首先打开公文包往外掏材料)。由于招待所与县府的距离只两百米不到,因此他们中大部分人上下班都不骑车。
许宗斌的房间堆满了书籍,人一多房间更加逼仄。他平时与念幼儿园的小女儿共居一室,只能腾出极小的一块空间喝酒。酒菜很简单,气氛却特别热烈,在逼仄的空间里,人与人挨得特别紧密,几个人的气息充斥着整个凌乱的房间,每每酒过一巡,这种气息就浓烈了一分,人就更亲近了,空间也就有热度起来,喝酒的气氛也就愈加地放松,热烈。小小的房间,弥漫着烈酒的气息,熟食的气息,鱼腥的气息,众人的气息。酒入腹中,热血顿时加快了流速。越来越敞开来喝。那段时间常这样喝酒的有杨坚、阿人、刘瑞坤、陈继明等朋友。那之后林宏伟与李振南也都先后调到了县城里,也加入了这个喝酒圈子里。之后,常轮换着地点喝。那次在许宗斌的招待所房间,好几个人喝多了,就出来坐在招待所的条凳上醒酒,其中也包括了我。我们深夜坐在这幢房子的门口,有几个机关干部从旁边走过,我还能辨别他们在路灯下看我们时隐约的表情,似乎是揶揄。也许他们是想,这几个人,来路不明,动机可疑。
在县城,喝酒是最好的会友方式,经常会喝到微醺,或干脆醉了,把气氛推向高潮。
三
一年后,一九八九年夏天,我也退租了西铁巷的民房搬进了招待所。我最先住的是第一幢三楼最东边的一间。当时我们科的科长李远澍为我安排住进了招待所。李远澍写舒同体书法,字如其人,幽默,平和,机敏。他常常向我们模仿他早年在汽修厂工友的言语、动作,令人捧腹。他是机关里一个令众人喜欢的做文字工作的干部。他看到我除几摞书之外,就是简简单单的几件行李,说,还是你这样好,搬家也方便。
这第一幢房,木楼板,朝北的敞开式走廊。深夜回招待所,踩楼板的脚步声会响彻整幢楼房。夜深人静的深夜,这幢楼房就如一个灵敏度奇高的扩音器,丝毫响声,都会被放大,清晰地传递出来。
住招待所比租住民房方便许多,开水现成的,床、桌子、凳子现成的,电视现成的,要吃饭了到招待所食堂就可以了。对一个单身的人来说(妻子仍在雁荡开药店),方便是王道。而且碗筷还不用洗,吃完后还到食堂的窗口就行了。食堂收碗筷的窗口,仿佛仅次于人之口的第二张饕餮大口,吞食剩余的碗筷与残羹,生出一种生活与空间的荒谬感。住招待所还有一好,就是朋友熟人来找我很方便,到了招待所,总台一问,某某某住这里几幢几楼几号就找到了。
住进招待所后,慢慢地就有朋友熟人找上来了,来的大多是聊天,聊到饭点了就留下吃食堂,加两瓶啤酒。有时突然心血来潮,就约几个朋友过来小聚,人多几个,喝起酒来,气氛好,一如那次到招待所许宗斌处喝酒(这一年他已搬出招待所住到了县政府宿舍)。只是我的房间因物件少,书籍也少,没有他那里逼仄。虽然说是喝酒,其实每次都是很简单地喝,也没什么下酒菜。若是两个人,就到食堂窗口买几个廉价小菜,外加一碟花生米,然后去小卖部拎几瓶啤酒,就喝。喝多次后,学了一个开啤酒瓶的绝活,用一双竹筷子头抵住瓶盖的边沿下方,左手抓紧筷子头下方的瓶颈部分,以食指当支点抵住筷子头,右手把筷子当杠杆猛地往下一压,啤酒瓶盖即弹起,蹦飞。有时瓶内的泡沫瞬间喷出,气氛好极。有几次只两个人,每次对方都会一边感慨地大谈特谈宏大空洞的未来,一边吃着廉价酒菜,慷慨激昂。我劝他说,喝,兄弟!于是两人就一碗一碗地喝。此时酒比语言更可靠。
也有时一人独自喝,简餐加两瓶啤酒,独自把啤酒倾倒在碗里,这样喝得慢一些。有时直喝到碗里啤酒的泡沫完全消散,啤酒变苦。
深夜无事的时候就听音乐。好长时间里,听的是轻音乐。这许多天后,也是住招待所的另一个机关里的人,有一天在招待所的走廊里遇到我时,说,你那一盒磁带,听是好听,可也不能那样地听啊。我知道我放录音机时,声音传到了隔壁,影响到他了。我说,对不起,对不起,想不到影响你了。但他说,啊,其实那曲子倒也好听,只是天天深夜里听,也会听厌倦。此后,我再也不会在深夜把声音放那么大,估计压到了八九分贝左右。这样一来倒也好,放曲子就可以催眠了,有时曲子放着放着,我就入睡了,一觉醒来,录音机已经自动地停机了。
四
那一年,来得最多的是一个吹口琴的朋友。他随身携带两把口琴,一把是重音,一把是单音十格口琴,他的口琴技艺是在大学期间学会并精进的,但他并没在我这里多吹。只有一次,他用单音小口琴吹了一支托赛里《小夜曲》。我熟悉这首歌的歌词:
往日的爱情
已经永远消逝
幸福的回忆
像梦一样留在我心里
她的笑容和美丽的眼睛
带给我幸福
并照亮我青春的生命
但是幸福不长久
欢乐变成忧愁
那甜蜜的爱情
从此就永远离开我
在我心里只留下痛苦
我独自悲伤叹息
时光白白度过
心中悲伤地叹息
后来再来,他说在温州组了一个三人组的口琴重奏小乐队。他录了他们的一盘磁带给我。《星星索》《梭罗河》《红河谷》《小路》《三套车》《云雀》《马刀舞曲》《老黑奴》。他的口琴磁带伴随我在招待所的好一段日子。我常播放这盒磁带,感受口琴曲里的口腔气息与琴声、簧片,又经过录音机的播放,在单音口琴小节里,能听到磁带转动与电流声,以及它们与乐曲混合的奇妙感觉,尤其是湿润的口腔气息经过口琴格子的切分、拨动薄铜簧片,发出的略带波动、颤栗的气息,会使人着迷。口琴是所有西洋乐器里体积最小最简单的乐器之一,简约而朴素,却又能很好地演绎或深情或热烈的曲子。他说,重奏要用到若干把口琴——低音口琴,大中音口琴,重音口琴,复音口琴,十格小口琴,在重奏中,有时一人会换好几把口琴。
那段时间,我反复阅读的是一本巴勃罗·聂鲁达的《诗歌总集》。王央乐翻译的巴勃罗·聂鲁达的长诗,它的自由放纵的建筑形式,它的坚硬阔大的语言及庞大意象群,智利的高原,矿山,海岸,直至浩淼的太平洋,这些超越诗本身的元素,扩大了单调逼仄的招待所以及思维空间。
与此同时,因为年轻,身体是一个无法排遣的矛盾体,有时,于深夜强烈的青草气息自深处升起、弥漫,而后又迅速遗忘,快速遗忘是一剂自我疗救于黑暗的良药。这状况总是周而复始地循环,来自身体本能的强大力量,它常导致在漆黑的深夜身体欲念勃发,等待消弭之后,那种空茫随即升起,作了一个身体与欲望黑暗迷惘的人。这使得肉体灼热而黑暗,也是在磨快性欲的刀锋,有时感觉肉体几近涣散、塌陷,乃至到了毁灭的边缘。到了白天,黑夜过去,踪迹全无,仿佛身体从来没有深夜的经历,白天所做的是为生存,为家庭。也因此成了一个没有白日荷尔蒙或荷尔蒙极淡薄的人。
当重新沉回到黑夜深处时,诗意与欲念,又再度构成了一对矛盾冲突的存在。一边是读过的《诗歌总集》中智利崇高的马丘比丘高峰,绵延的海岸,矿山,大海,一边是黑暗中身体灼热的欲望,与砍向自身的刀锋,以及自我消匿的力量。
一段时间后,吹口琴的朋友再来时,他对我说他失恋了。我想起了他曾用口琴吹奏的托赛里《小夜曲》,这首深远忧伤的小夜曲,恰好预言了他的失恋,仿佛一直期待着与他对应。他在我的房间里从口袋中摸出口琴吹奏,仍然是托赛里《小夜曲》。原本已经忧伤的《小夜曲》,被他吹得更加忧伤,几乎是一种绝望的声音。我从未经历过这样的失恋,因此我也仅仅是一个站在外围的托赛里《小夜曲》听众,一个冷漠的局外人。虽然忧伤与绝望在一定程度上感染着我,但在周日下午阳光的照耀下,反而于忧伤中显出一丝温暖来。那次是他第二次在我的房间里吹奏口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