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是自我解放之途
作者: 盛可以 傅小平
“将子宫作为主题,直接从子宫的角度切入,来展示女性的生命生存可以看作是袒露内心压抑恐惧的艺术形式。”
傅小平:我想,说你是女性主义作家,或许会窄化对你作品的理解。但你丰富多变的创作都指向一个中心:对女性生存、女性命运等主题的深入探索。当然女性写作多多少少都会涉及这些主题,我只是说放眼当下文坛,少有女性作家像你这般长期聚焦这个领域,不断深入开掘。你近些年陆续出版的“子宫三部曲”表现得尤为突出。三部曲都涉及“子宫”或者说是女性话题。只是相比而言,此前的《息壤》聚焦“子宫”主题,《女佣手记》明显更社会化,而三部曲里的《锦灰》则有着鲜明的政治隐喻色彩。在你自己看来,三部曲之间构成怎样的关系?
盛可以:《锦灰》几乎像一个引子,小说最终是福音镇向阎王租赁女鬼的子宫进行人口增殖,全篇画上句号仍觉意犹未尽,索性就以子宫生殖为主题,依据历史中的乡村女性印象以及对她们的故事记忆,实际上也是对我自童年始因计划生育带来的心理阴影与压抑进行彻底的梳理与探讨。女性生育问题是我长期困惑与关注的,自童年有性别意识以来,我就秘密地承受着作为女性的某种压抑,将子宫作为主题,直接从子宫的角度切入,来展示女性的生命生存,可以看作是袒露内心压抑恐惧的艺术形式。《息壤》(台湾版和外文版都叫《子宫》)是一颗炸弹,彻底炸开了秘密的心理包袱,我期望这份思虑和压力会分摊到每一个读者身上,不管是男性还是女性,都会去重新思考女性在社会发展进程中承担的角色,关于平等与权利、创伤及尊严。《女佣手记》算余音。这里的女性都没受过什么教育,她们在城市的罅隙中本能生存,从事最低微的职业。这三部作品分别呈现了女性于日常、社会,以及政治体制下的生命形态。
傅小平:读《女佣手记》的过程中,我不时联想到林白的《妇女闲聊录》。两部作品主角都是进城打工的女性,故事也主要由这个主角讲述,或者说由妇女之间的闲聊铺陈开来。当然两者区别也明显,《妇女闲聊录》由很多片段组成,从写作手法上看也是偏于非虚构式的笔录。而你的这部小说还属于我们通常理解上的小说的范畴,也有着小说式的起承转合和推进逻辑。
盛可以:林白老师的创作尤其在女性领域的探索是一面飘扬的旗帜,很少有人像她那样勇气坦荡与才情并具。我没有看过《妇女闲聊录》,当时身边总有朋友在赞美这部作品,一直没有产生阅读机缘。写《女佣手记》是偶发事件。我在老家闭关创作时,有一个亲戚给我做饭。我问起村里的某某人现在怎么样,她就会跟我讲这个人这些年的事情。这位亲戚当保姆近二十年,在这一行业领域算得上见多识广,那些进城当保姆的女人,常有鸡飞狗跳的事,她好像无所不知。她自身买社保被骗去全部积蓄的经历也让我震惊。
傅小平:难怪小说体现出实录的特点。可以想见,你在写的过程中,自觉不自觉地融入了真实见闻,或者融合了非虚构的手法。
盛可以:这部小说里的事情,几乎都是我这位亲戚跟我讲的,什么类型的人都有,叙事者的声音,也就是她留在我脑海里的声音,算得上是某种形式上的实录。保姆的世界自成一体,自有她们的世界观,价值观,婚恋观,她们的社会和我们的社会似乎是剥离开的,井水不犯河水的,但显然不是。
傅小平:我前面说这部小说更社会化,也是因为保姆是一个比较特殊的职业,在阶层相对固化的时代,她们却能在不同阶层中流动,并多有交集。所以听她们讲故事,给人感觉她们真是见多识广。当然她们大多也没能真正融入上流阶层,小说里凤嫂的遭遇应该说有一定的代表性,她像是被裴主席给耍了,你最后写到凤嫂捉奸却是捉到和裴主席相像的人,也很有戏剧性。不妨说说为何选择保姆作为切入点?这么选择是否和你试图在小说里融入社会性内容有关?
盛可以:潜到深水里才能看到鱼的世界。我有时羡慕保姆,她们不断地深入不同的家庭,介入别人的生活,窥见他人的隐私,看到表象背后的本质,她们简直就像田野调查者一样,从现场获得真实的一手材料。这些家庭里有不同类型的人,呈现不同的家庭结构,有各自不同的遭遇,用社会学观点看,婚姻与家庭既是私人领地,也是社会领地;婚姻从表象上是个人行为,从本质上是社会行为。正是因为婚姻家庭的社会属性,社会问题在家庭中得到充分反应。我非常熟悉保姆,认识不少保姆,她们聊某个东家的富有和吝啬,因为不小心打碎一个摆饰品吓得手忙脚乱,魂飞魄散,有些事听起来觉得既有趣,又心酸。我从没想过我会写保姆这个群体,更没有刻意选择保姆这个题材,而是故事已经掉在脚下,我无非是弯下腰捡起来,擦拭擦拭,摆在人们看得见的地方。
傅小平:你的长篇近作《金凤传奇》,不会也是就这样弯腰“捡”起来的吧?
盛可以:这部小说提上写作日程,是因我在2019年做了一个题为“A Novel on Women,Disability and Justice in Contemporary China”的写作项目申请哈佛大学的奖学金,虽然在这次全世界作家参与竞选的激烈比赛中失败,他们也鼓励我再次申请,但最大的收获是这部小说的主旨在这篇八百字的Project Proposal中打磨成熟。
傅小平:那这八百字,也相当于是提纲了,提纲挈领的“提纲”。不确定是不是因为你强调主旨,这部小说我读的时候,感觉你有明确、强烈的诉求。同时,也似乎和你早年的小说《时间少女》有某种内在的呼应性。
盛可以:《时间少女》里的那个女疯子,是我的童年记忆,她梳着两条灰白的大辫子,清秀单薄,在镇里流浪多年,后来消失了。关于残疾人,尤其是残疾女性的问题一直在我脑海里。我们村里有不少女精神病人,家人也不关心,村里人也只是拿她们当笑话,给无聊的生活增添欢乐气氛,失踪也没人过问。不久前一个六十多岁的女人死了,她有两儿两女,条件都挺不错。她原本一直在深圳帮忙照顾外孙,忽然精神有点不正常了,被女儿送返回乡。这女人经常出走,把钱送给陌生人,有时出去好几天。我没有了解到她是怎么死的,反正是意外死亡。这件事让我感触挺深。再加上有位朋友给我讲了他的精神病母亲的故事,我越来越觉得在这个被人遗忘的幽暗角落里,如果有阳光照射进来,有很多悲剧可以避免。我的确是借《金凤传奇》写人心人性,这本书的主角并不是金凤,而是与金凤有关联的人,金凤只是一块掉落人间的试金石。也有意要写下改革开放几十年的中国当代社会发展变迁,包括改革潮流在小城的风吹草动。从毛泽东逝世,金凤出生的1976年到2021年。整整45年的时间。故事场景有乡村、县城、监狱、精神病院等。
傅小平:是啊,我就觉得在这部小说里,历史和时代成了前景,人像是隐在后面的一个个符号,金凤这个所谓的主人公就更是一个不具个性、模糊不清的形象。你在开篇里就交代:一棵歪歪扭扭的无用树木如何经受歧视的刀砍斧斫,只是本故事的次要部分,而那些不管出于何种目的,紧紧缠绕这棵无用树木攀爬的藤蔓或许才是故事的核心内容。但我们谈小说写作,一般都强调不要让时代把人淹没了,你反其道而行之,想必有你自己的思考。
盛可以:金凤的故事来源还有一个社会新闻的影子,虽说这则社会新闻有争议,有人说是假的,如果是假的,我从一个虚构者的角度发现了“假”的趣味。说的是1983年严打时期,一个女孩出生后亲人相继离世,被村人视为不祥之物,当她最后的亲人母亲去世,十三岁的她被乡人赶出村庄到处流浪。我感觉这个人集世上所有的不幸于一身,默默的,仿佛耶稣为世人承担罪孽一般活着,最终死于非命。在时代的浊流中,人只是漂浮其上的稻草。我想写出改革开放四十年来,乡村和小县城的浪潮。我们驻足现在,远远观潮,漂浮物隐约其中,我觉得那也是一种审美,那一段漩涡,那一段激流,那一段汹涌,那一段决堤……就像看宽银幕一样。
傅小平:所以在你这里,所谓传奇,主要是让人如钱塘观潮一般,观一段时代的传奇。想来书名定为《金凤传奇》是有讲究的。
盛可以:“传奇”,本意是暗示读者,这只不过是说书人在说书,你不必当真,但同时说书人又不遗余力,动用各种艺术手段使故事合乎情理逻辑,让人难以怀疑其真实性。这是说书人发明的与听众之间一个充满挑战的游戏。
“把非虚构做得像小说,把小说做得像非虚构,都有比较杰出的典范之作。总有些打破规矩的事情被证明是好的。”
傅小平:说来也有意思,这部小说读着读着让我想起奈保尔《大河湾》的开篇:“世界如其所是。那些无足轻重的人,那些听任自己变得无足轻重的人,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位置。”这可能是因为金凤这个人物给我感觉缺乏主体性,或者说你没有凸显她的主体性,也或许是这部小说或多或少指向了女性物化的主题。
盛可以:金凤其实代表了沉默的大多数。还是要说到小人物在时代洪流中的弱小,卑微,无足轻重。就金凤来说,没有人物,只有命运,就如一首交响乐,没有歌词,只有旋律。每个人能听出不同的感受。大多数人说出来的话,几乎都是废话,大多数人都无异于在喃喃自语,这就是为什么小说最后开始出现失语症传染病。
傅小平:这又是一个隐喻。相比金凤,倒是像毛雪望等女性人物,个性要鲜明一些。但在事关女性权利上,毛雪望实际上还不如生活在乡下的金凤母亲更有自主性,虽然金凤母亲拒绝为杨医生生育,更多出于母性的本能,她最后却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而毛雪望借腹生子成功,似乎是功德圆满了。不得不说,这种对照里面就包含了反讽性。你也写到了毛雪望和吕京花之间微妙的关系。由此可见,所谓女性困境,一方面源于男权世界的影响,一方面还受制于女性世界的“内卷”。所以小说里吕京花在小鸟们发生矛盾冲突时强调:你们都是女人。你们是一群女人,同时也是一个女人,包括我在内。这句话也像是有所指的。
盛可以:现实中,女人对女人往往天生怀有敌意,妒意,她们很难结成联盟对抗男权,甚至结盟对抗一个某种情形下共同拥有过的男人。吕京花说这个话,希望小鸟们都团结一致,一方面是为了生意,一方面,显然在她内心深处,她是认为女性都是受过男性欺负的,如果不团结起来,她们就会更弱小。金凤的母亲是朴实伟大的,但她也受传统观念所困,觉得不生育有愧于杨医生,也许夺去她生命的,正是这一观念左右她的行为,使她犹豫软弱。对金凤来说,母亲的爱与庇护,是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失去母亲,她世界就动荡颠簸,甚至倾覆。
傅小平:由金凤母亲的抗争,我就想到女性对自身社会地位的认知和维护,并不是由文化决定的。像贯穿《女佣手记》始终的毛小花这个人物,好不容易考上了省重点大学,却为庇护不争气的哥哥,把自己出卖给了钱老板,此后为他长期包养,给他生养孩子并依附于他,彻底丧失了独立性,而且她妈最后都痛痛快快离了婚,她却因为情感纠葛最后带着孩子跳楼自杀。从旁观的角度看,她分明是作茧自缚么,这和我们一贯主张的女性解放的诉求背道而驰。当然这样的事例在社会上客观存在,我们要问的不是娜拉出走后怎么办,而是娜拉没出走留在家里会有怎样的出路?由此可以探讨一下我们这个时代里女性如何独立的话题。
盛可以:毛小花原型是我们村里的,聪明漂亮,大学考上省一本,这很不容易,很遗憾她做了一只金丝雀。在富贵囚笼中,她曾经挣扎,想独立,想飞出去,但是已经与社会脱节,而且不适应辛苦工作和那点薪水。当然现实中她并没有自杀,她仍然在那个泥潭中,时而幸福时而悲伤,时而满足时而愤怒。我想说的是,对于女性独立自主、不自我物化的现象,并不是那么乐观。我们赞赏出走的娜拉,但更多的是走不出去的娜拉。她们为什么不走出去或走不出去?毛小花的故事提供了一种答案。前一天看了一个TED视频,一个亲历家暴的女人自述如何艰难地从家庭中走出来,这使我看到了女人脚下深深的泥泞,不会再是气愤地想“她为什么不离开他”,更能理解毛小花或她们的处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