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雅图:别让那些混蛋进来
作者: 钱佳楠1
我没有任何理由路过你家。①
——电影《单身人士》(Singles)
我喜欢西雅图正因为这里处处是洛杉矶的反面。
当飞机盘踞在城市上空,洛杉矶向你展现的是钢筋水泥的丑陋裸体:高楼、高架、马路,连绵不绝,无穷无尽。西雅图则奉上大片大片的水域,蔚蓝,平静,偶有粼粼的波光,城市像被群水环绕的一片帆叶。
在洛杉矶,路怒是家常便饭,每个人都不能等,连公交车都横冲直撞。西雅图则仿佛让我回到了美国中西部的安谧小城,所有车都会在路口停下,示意让对方先过。
洛杉矶非常嘈杂,邻居家的高分贝音乐,街上野马跑车(Mustang)的怒吼,我已经习惯戴着耳塞入眠。在西雅图,我竟然一个礼拜都没见到一辆跑车,而后才发现,西雅图人要登山,跑车不实用,这里大多数人开的都是SUV。
这张列表可以无限延长,直到我发现,西雅图可能并不欢迎从洛杉矶来的我。
我起先只是觉得有些奇怪。去年走访美国东北部城市的时候,只要一跟别人提我现在的住处,就打开了各种话匣子,布法罗的一位女士跟我聊起她在洛杉矶市中心工作的往事,底特律博物馆的检票员听了我报出的邮编就感叹:“你从洛杉矶来!”在西雅图,各种售票处对我的邮编表示沉默,大多数优步司机不接我的话茬,最糟糕的尝试是在民宿附近的咖啡店,露天的长桌上只有另外一个客人和我,一阵风吹过,他扑蝶似的逮住了正要展翅的纸巾,我和他相视一笑。这在美国的任何地方都是破冰的绝佳机会,我对他说:“我是从南加州来的旅客,西雅图的夏天太美了。”
他扭过头去,一句话也没有跟我说。
来之前,在西雅图长大的朋友杰夫跟我提过“西雅图冷淡”(Seattle Freeze),他说西雅图人很内向,陌生人搭讪会把他们吓得魂飞魄散。但我隐隐感到,“加州人”才是触发冷淡的开关。
华盛顿大学的网站上公开了该校“华盛顿州及太平洋西北地区历史”的课程资料,验证了我的直觉,近半个世纪以来,整个美国西北地区(华盛顿州、俄勒冈州、爱达荷州)的假想敌都是加州。该课程每年都会采集本州学生对“加州”和“加州人”的印象,得到了如下的关键词:“不会开车”“污染”“拥挤”“节奏快”“富裕”“强势”“虚荣”“自私”“粗鲁”等等②。
对加州“印象”的拒绝背后其实是两地价值观的不同:在《西雅图:野心的魔鬼》(Seattle and the Demons of Ambition,2003)中,弗雷德·穆迪把西雅图独特的价值总结为“雷尼尔山因素”(Mount Rainier Factor),西雅图人拒绝像加州或其他美国城市那样野心勃勃地发展扩张,宁愿少挣点儿钱,有更多的时间享受自然美景,活得更自在舒心。穆迪回忆自己上世纪七十年代的童年,曾几何时,他厌恶周围人对“礼貌”和“适度”的过度推崇,连提高嗓门说出自己的不同意见都会被认为是粗鲁。但等他在美国东部旅居多年之后,忽然发现,家乡的文化如此珍贵,他的修养快被东部快节奏的生活摧毁了。这位归来的西雅图之子感慨道:“荣耀、关注度和城市化意味着我们好不容易发现的天堂将会被过多的人口摧毁,因房价高涨而被迫流离失所的人对此也绝不接受。”(弗雷德·穆迪《西雅图:野心的魔鬼》)
其实西雅图早已反向宣传多年,防止外来人口的涌入。或许你也听过以下这些西雅图的“污名”?
“一年有三百六十五天,西雅图有两百多天都在下雨!”
“西雅图的自杀率全美最高!”
“华盛顿州产生了最多的连环杀手!”
几年前,当时的男朋友在找科技行业的工作,我们曾考虑过移居西雅图的可能。最后让我们打消念想的是西雅图的雨。后来,前男友如愿找到亚马逊的工作,移居纽约,而我却在辅导一个温哥华的孩子时无意中发现:距离西雅图不远的温哥华也常常下雨,但我不曾听人抱怨过温哥华的天气。俄勒冈州的城市波特兰(Portland)几乎也是同样的气候,也没有西雅图这般“臭名昭著”。事实上,美国北方绝大多数的城市比西雅图的冬天难熬多了,和我曾经待过的冰天雪地的艾奥瓦比起来,西雅图的冬天简直温暖如春!
“这里的冬天怎么样?”是我在西雅图逢人便问的第二个问题,当然理睬我的人不是原本就认识的朋友,就是从外地移居来此的人。
“到了夏天,似乎就把冬天完全忘掉了。”三年前来此定居的作家Yan对我说。
“只是一点点雨。”唯一和我搭话的优步司机刚搬来一年,“不太糟。比起阴雨来,西雅图冷淡更难熬。”
我的民宿老板三十年前从加州北部搬来西雅图定居,十多年前买下现在位于瓦灵福德区(Wallingford)的房子。她也说了类似的话,熬过第一个冬天,一见过西雅图的夏天,她就哪里也不想去了,不适应的仍旧是:邻居搬来八年了,除了第一天打过照面,之后从来没说过话。
还是在穆迪的《西雅图:野心的魔鬼》中,我发现了那些西雅图谣言的来源——以上三条都属夸张或不实的谣言——因为头一个报道海明威自杀而名声大噪的西雅图记者艾米特·沃森(Emmett Watson)曾用自己的报纸专栏建立了一个虚构的组织“小西雅图”(Lesser Seattle),口号是“别让那些混蛋进来”(Keep the Bastards Out)。他在一九六九年的专栏里“恐吓”道:
我们可以成为不一样的第一名,让我们吸引一班自杀的人,最好是两三个世界巨星在西雅图阴郁的十二月里结束自己的生命,我们的目的就达到了。我们会登上所有报刊的头条。要好好运用我们的雨,我们可以成为骄傲的、冷漠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社群。我们就再也不用担心西雅图的爆发式的发展了。③
是的,我想了一想,即便半个多世纪之后,能被雨吓跑的人大概也就只有加州人了。
2
——嘿,猫粮生意怎么样了?
——棒极了,我现在在卖蔬菜。④
——电影《一曲相思情未了》
(The Fabulous Baker Boys)
西雅图正在变得越来越像加州城市。
当我做个单纯的游客时,我感受不到:我去城市西岸散步,看到骑着自行车的巡警(西雅图是自行车警察的发祥地)。我去派克市场看鱼贩丢鱼,到后巷见识恶心的“口香糖街”。我甚至乘轮渡去了布雷默顿(Bremerton),我对那里一无所知,只是为了站在甲板上吹吹海风。打车回到民宿,我仍意犹未尽,出门几步路就是联合湖,我就沿着湖滨走道一路走到煤气厂公园,路上是慢跑和骑行的人,湖面上则是正在起飞的水上飞机。
是在第三天,我从游人如织的太空针塔(Space Needle)走路去西雅图最早的社区拓荒者广场(Pioneer Square),路上不仅经常瞥见衣不蔽体的流浪汉,更是看到一个流浪汉停在路中央,九十度弓着背脊,浑身抽搐——这很可能是吸毒过量的反应。隔着半个街区,我就绕路走开,而后似乎来到更糟糕的区域,很多门面都已经关张,另一个流浪汉模样的人从街角的便利店里刚偷了一瓶水出来,店家站在门口大喊了一声,而后摇了摇头,走回店里。我用谷歌地图查询了一下我所在的位置:贝尔顿(Belltown)街区。
当天晚上,我在“油管”上找到KOMO News拍的两部纪录片,五年前的那部纪录片被大胆地命名为《西雅图正在死去》(Seattle Is Dying),在“油管”上拥有一千九百万的观影量;三年前的纪录片《为西雅图的灵魂而战》(The Fight for the Soul of Seattle)则是前一部的跟踪和补充,我会看到白天走过的地方离西雅图“流浪汉危机”(homeless crisis)的腹心之地只差半条街,西雅图的流浪汉人口全美第三,仅次于纽约和洛杉矶。
我住在洛杉矶,已经习惯了流浪汉的存在。说是“习惯”,充其量只是被迫地接受。我当然知道,大多数的流浪汉都不是坏人,而是种种社会、家庭、个人健康的因素叠加起来,引发了绝境。原先“住”在我家楼下的流浪汉叫大卫,我不知道他过去经历了什么,但是他每天早晨七点会进我们的停车场(他有钥匙),取走扫帚和簸箕,清扫公寓楼所在的街区。他最后的“消失”是出面制止偷车贼,不幸中枪,楼里的老住户去医院找过他,可惜因为不知道他的姓氏,几近大海捞针。然而,尤其是二○二二年上半年纽约接连发生两起流浪汉袭击亚裔女性的事件之后(高慧民被推下时代广场的地铁,李宥娜被尾随,而后在华埠的公寓里被人捅死),我对流浪汉开始产生恐惧,而且在最近的两年,越来越频繁地遭遇流浪汉对我比画拳头,或者口出秽语。
在洛杉矶,我无法表达自己对那些有暴力倾向的流浪汉的恐惧,也无法言说我对城市立法越来越“自由派”的不满(自二○二一年八月起,低于九百五十美金的偷窃只是轻罪,不会遭受起诉甚至立案)。一旦言说,别人就会认为你“倒戈”了共和党。我曾有个学生写文章批评洛杉矶近几年的“轻罪”定义,他引用了很多福克斯电视台(Fox News)的报道,我在反馈里指出右翼的福克斯新闻在学界被认为是不可信赖的新闻来源。但这之后,我自己搜寻了左翼倾向的新闻,也似乎难以找到公正的报道。在许多当地左翼媒体看来,流浪汉问题就是贫富差距扩大的结果,因此,纳税人理应出钱给流浪汉设立庇护所和保障性住房,而那些高喊着流浪汉不要“来我家后院”(Not in My Backyard)的人全是自私的有钱人。
我感到KOMO News的纪录片非常难得,这是美国广播公司(ABC)旗下的西雅图地方台,中间偏左,并不是说他们的报道完全公正,而是他们跳脱了传统的左右框架。KOMO News聚焦的不仅是街头无家可归的人,更是蔓延全城的毒品危机,他们渴望把危机重新命名为“毒品危机”——威胁流浪汉的不仅是赤贫、恶劣的卫生条件、驱逐和暴力,还有无孔不入的阿片类毒品,不择手段的毒贩,以及被毒品蚕食的中枢神经,很多成瘾并无助的人会走上偷盗的不归路,然后心智进一步被毒品摧毁——面对这样的危机,更重要的是,面对这些人的“痛苦”(suffering),如果真的要表现人道主义,政府应当干预,而不是袖手旁观。
我特别留意纪录片拿来作为对照的城市,坏榜样自然是加州城市,不是洛杉矶,而是旧金山,镜头里已经摆脱毒瘾的志愿者走在满是帐篷的街上,他说:“我们如果只是不管他们,尊重他们的个人自由,给他们暖和的睡袋,枕头和帐篷,而后对他们说,你很好,继续待着,这不是具有同情心的表现。”好榜样是罗德岛(Rhode Island)的“希望工程”(Hope Initiative),这是全美首个州层面的对触犯法律的瘾君子的干预措施,和普通的康复中心(rehab)不同,“希望工程”全封闭,有执法人员参与,给予专门的辅助戒断阿片类毒品的药物,还配备专业的心理咨询师,而且一旦进入,最低的“刑期”是半年。“释放”后,这些人被建议继续服用辅助戒断毒品的药物,心理咨询师定期回访,按照希望工程合作药厂的系统记录,出狱后仍然坚持服药并且定期见咨询师的比例高达百分之九十三。换而言之,百分之九十三的人经过了这段干预后,自愿要过断绝毒品的日子。
KOMO News借此提出对西雅图以及华盛顿州的倡议:与其用纳税人的钱建杯水车薪的庇护所,不如建类似罗德岛的“希望工程”, 帮助触犯法律的成瘾者真正重获新生。他们无疑触碰到了一个美国左右两边无法达成一致的争议点:政府究竟有没有权力强制要求这些瘾君子接受“希望工程”的干预?
当我用文学的角度来思考这个问题时,我的答案变得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