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训练场
作者: 残雪我的朋友老矿十几年前在边境盖了一栋房,此后就一直住在那里。老矿今年七十二了,他说也许在那里住到死。边界是以一条马路为界,马路的那边是境外。这条马路紧挨一座大的荒山,名叫魁山,山里尽是形状古怪的石头,只有少数古树长在那些石头周围。老矿的房子就盖在山里的一块少见的平地上,被怪石环绕着。我问过老矿在边界的山里盖房的动机,他说是为了钻研一些人生的问题。到底是些什么问题?他没说出来。
老矿住的地方经常有境外的居民冒险“冲关”。他们有的是来国内做生意的,有的是来打零工的,还有些是贩毒者。这些人一般骑着很旧的摩托车来,一过了马路就扔掉摩托往老矿所在的山里跑。他们全是些爬山能手,一进山就不见踪影了。待边防军赶到时,往往只看见几辆破烂的摩托扔在路边。如果进山去搜索,基本上不会有收获——这座山太陡,太怪异了,如果不是老手,一进去就会被吞没。更奇怪的是境外总有一些山民一点也不害怕这座荒山,反而一进去就如鱼得水。老矿说魁山的特点就是人一进去就失踪,包括他自己。他已经有过两次九死一生的经历。
“失踪了,就应该入乡随俗,不要反抗,因为反抗是没有用的。”老矿对我说。
我们是坐在他屋后的韭菜地边上说话。离我们五六米远之处有一块形状像恶龙般的巨石,那巨石悬在半空,造成一种恐怖的氛围。但这氛围只对我有影响。
“您在山里遇到什么了吗?”说话间我喝了一口茶压惊。
“那是不可能的。在这种荒山中你不可能遇到什么。因为你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赶路。石头连着石头,有陡峭的绝壁,也有竹笋般的石林,你根本就看不到尽头。有时候,我用完了全身之力,最后跳到了一块空地上,可定睛一看,这哪里是空地?下面就是万丈深渊。”他陷入回忆,两眼闪闪发光。
“那么,境外的山民进山之后表现如何?您有他们的消息吗?”我问。
“很少有。但我感到他们乐此不疲。”
“他们很喜欢被惊吓?”
“对他们来说,也许并不是惊吓。”
“那是什么呢?”
“可能是自愿的训练吧。他们比猴子还灵活。”
我们都沉默了。一阵怪风刮来,像要将桌上的茶杯吹走似的。我分明听见老矿在冷笑。他笑谁?当然不是我。
此刻我感到,这个国家还是有吸引力的,要不冲关的人怎么这么多?毕竟这种事是有风险的,即使你像猴子般灵活,有时也会掉下深渊。不过这只是我个人的想法罢了,人心叵测啊。也可能不是国家有吸引力,而是他们也像老矿一样,一直将这座荒山当作他们的故乡?
有不知名的鸟儿在叫,叫声竟然像空谷回音。它叫了几声就不叫了。在我的记忆中,那声音既不凄凉也不威胁,而是,怎么说呢,有点像远古的渴望。我们虽不是鸟儿,也沉浸在那种渴望中。我想,魁山真是一般人难以停留的地方,老矿是如何做到在此安家的呢?
那一天,我是在老矿家的楼上过的夜。
我刚睡着就被吵醒了。似乎是有人在门外要闹事。一开始反复哀求什么事,后来口气越来越硬,居然威胁要烧房子了。老矿始终用沉默应对那几个人。
我轻手轻脚地下楼,摸索着来到老矿房里。房间很大,我燃起打火机照亮,看见墙上挂满了各种兽骨。我轻声唤他,唤了几声后发现他根本不在房里。他到哪里去了?厨房里和卫生间里都没人。外面那几个人叫得更凶了,好像要破门而入一样。不过老矿家的大门是很结实的,门上的木栓也很大。
“你们是谁?”我鼓起勇气喊道。喊完全身发抖。
我听见他们都在骂脏话,一边骂一边离开,渐渐地走远了。
我回到楼上去睡觉。房里有个黑影,是老矿。他点亮了煤油灯,在翻看一本摄影书。我凑近去看,看见一些奇怪的照片,没有形象,只有光和影。
“这就是他们,他们夜里常来,我从不开门。”老矿说。
“他们是什么人?”
“就是境外过来的那些人嘛。这些照片是我的一个朋友偷拍的,然后拿到内地去出版了。你觉得它们怎样?”
“不好说,我不懂。”我踌躇地说。
“是你不愿意懂。好多年以前,我也同你一样。境外的这些山民很野,可是他们在照片中显得这么纯洁——莫非是魁山在他们体内置入了什么东西?”
我再次凑近去看那些摄影,看了一会儿就感到不安了。这时老矿收起书下楼去了。他一走我就吹灭了油灯睡觉。
我张着眼,一点睡意都没有。那本摄影集将我的魂勾了去。我在那些照片里总是看见同一张丑陋的脸,满脸都是血。老矿一定早就看见了,他是故意让我看的。隐藏在阴影中的那张脸很像我的一个熟人,他的表情是在挣扎。他是挣扎着要从阴影里面显现出来吗?为什么山民们一来敲门,老矿就忙着研究那些照片?
在我思来想去时,楼下又有一轮敲打和咒骂。老矿没有回应,看来他早就习惯了。我没想到山里的夜晚这么难熬,老矿也没提前警告我。要想再入睡是不可能了,那么,就来猜一猜这个谜吧。这些山民靠什么为生?老矿说他们白天都在附近打短工。他们夜里睡在什么地方?老矿说睡在大地的深处。他们为什么像是同老矿有仇?老矿没有告诉我。有可能是因为老矿不该在山里盖房住下来,他们觉得这个知情者太扎眼了,时刻都想赶他走。而他,对自己的这种地位感到自豪,这从他坚持要在山里住下去这一点就可以看出来。老矿老矿,你过着一种什么样的充满激情的生活啊。我隐隐约约听到山民们在吹口哨,可能是他们在彼此招呼。
折腾了一夜,我的双眼都泡肿了。老矿偷看了我好几次,什么都没说。
吃早饭时,老矿对我说:“昨夜他们的目标是你。你表现得不错。现在他们对我已经不感兴趣了,他们是很讲究新鲜感的,这从摄影照片上也看得出来吧。”
老矿的话让我脊骨发凉。但不知为什么,我并不想马上离开。我想象着这些人骑着旧摩托车飞奔而来,像被大风卷着的落叶一样消失在这石头山里的情景……这些鬼一般的境外山民,竟然盯上了我。我缺少老矿的灵性,猜不透他们要对我干什么,于是我询问老矿。
“不干什么。”老矿笑眯眯地说,“以前我们住在小城里时,你不是很喜欢下到深井里去查看吗?我忽然记起了这事。”
他还记得我少年时代的那些事。不过老矿比我大很多,那时他是一名规规矩矩的职员,但他没干到退休就突然从城里消失了。他在边境这边定居时,就通过一些熟人将信息带给了我。十几年前我就来过魁山,不过时间很短。那个时候还没有发生过境外山民来冲关的事。在那两天里头,老矿反复地向我诉说山里的寂寞。他说得多了,我便忍不住问他:为什么不离开?他瞪大眼睛责备地看着我,好像我在说一件什么可耻的事一样。那个时候魁山在夜里静得不可思议,哪怕一串小小钥匙掉在地上都会发出很大的刺耳的动静。我躺在床上,在心里用“公墓”这两个字来形容这座山。虽然屋外一片死寂,但屋里还是不断地有吓人的噪音,噪音的源头当然是老矿。他夜里不睡,一刻也不消停,弄得我也没睡好。一到早上他就向我道歉,他说他并不是故意弄出噪音,而是忍无可忍。那个时候我根本听不懂他的话,所以我只待两天马上要离开,我的理由是我的假期已休完了。现在回忆起那时的事,我才知道老矿的生活中已发生了多么大的转折。显然,他沉醉于目前的生活。
吃过早饭,收拾好厨房,老矿说要带我去山上看“悬棺”。他说这是他给那片巨大的石块所取的名字。那片石头从悬崖上伸出,像篮球场那么大,只有薄薄的、很窄的一个柄同山崖连接。我听他叙述时腿就有点发软了,不过我还是很想去看看。
“昨夜没能让你休息好,真对不起。不过下午我们可以补一觉。”老矿边走边对我说。他的表情显得有点激动。
“没关系。我是来历险的,不是来休息的。我同十几年前大不一样了。”我说。
老矿说我一来他就看出了我的变化。
我跟着他在那些巨石间绕来绕去,后来忽然进入了一条很深的石头沟壑,是抬头不见光亮的那种。幸亏脚下那条窄路还算平整,不然我就会寸步难行了。本来老矿走在前面,后来他停下来,要让我领路,他说这样可以锻炼我的胆量。
我只得硬着头皮前行了,我不能食言啊。当我胡乱迈步时,我觉得自己随时有可能撞在岩石上,撞成重伤,因为我什么都看不见。老矿显然不是这样看,他在我身后不停地催我快走,说走慢了就看不到落日了。“在那片石头上看落日,哪怕看完了就死我也愿意。”这是他在黑暗中动感情地说出的话。他的话激起了我的热情。既然他不怕死,我应该也做得到,再说就算我撞上石壁什么的也未必就会死啊。我果真加快了脚步,在那狭窄的沟壑里被两边的石壁撞击着,我很快就汗流浃背了。还有更糟的,我感到我的髋骨和肩胛骨都受伤了。但老矿怎么一点事都没有?难道他长着一双猫眼?
“老矿,我可能到不了那里了,我要死了。”
“胡说八道!你抬头看一看,我们已经要出沟了。”
我用力抬了一下头,立刻又垂下了,剧痛令我坐在了地上,我晕过去了。
当我醒来时,我和老矿已经在一条路上,他正无聊地站在那里等我醒来。我咬牙站起来,忍着痛对他说:“真对不起,耽误了你观赏落日。”
“你不是看过了吗?”他反问我道。
“没有啊。”我不解地说,“我是特别想看,但我吃不了苦,晕过去了。”
“你再仔细回忆一下,我让你抬头看时,你看见了什么。”
老矿这句话刚一说完,我就流泪了。啊,我是看见了,我什么都看见了!为什么我不向自己承认?那是什么样的壮观的景象啊!要不是老矿,我永远看不到那种景象!
一路上我们在沉默中各想各的心思。我感到身上的伤痛在一点一点地减轻。
终于到家了,我抢在老矿前面为他煮了一壶茶。
“谢谢你,我的老朋友。”我由衷地说,“这是一座魔山。”
“嘿嘿,你在山上睡着了时,他们来拜访过你了。”
“山民?”
“对。他们是不会错过这种机会的。你从外面来,对他们来说是一种新的诱惑。有一个人要用匕首划开你的胸膛,被我喝住了。”老矿说话时似笑非笑。
“他们是在找什么东西吗?”
“对。那东西藏在你身上。”
喝完茶,又吃了一碗面。我和老矿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好像都想从对方的目光里找出某个问题的答案来。后来他忽然站起来,要带我去看屋后的韭菜,他说那些韭菜正在开花。于是我同他一块往外走。
但是到了韭菜地里,韭菜却不见了。那些泥土松松的,像是什么人刨过了一样。
“总是这样,它们很不耐烦……”老矿喃喃地说,“这里只有浅浅的一层土,底下是石块。这些韭菜啊,对泥土没兴趣,所以老往下面钻。我能理解它们。”
我用手在土里捞了几下,抓到了一些根须,那些根须紧紧地附在什么东西上头,我用力扯也扯不出来。老矿看着我,扑哧一笑。我面红耳赤,讪讪地说:“魁山的东西都很特别啊。”
老矿告诉我,他也是慢慢地发现这些怪事的,发现了就不想离开了。在魁山,如果一位山民要种植一些东西,千万要打消“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陈腐思想,因为那是养成一个人的惰性的。我看着老矿的眼睛,认真地点了点头。
接着他又指向稍远处的一小块绿藤说,那是他的红薯地,问我想不想吃。我说想吃。他几锄头挖下去,挖出的不是红薯,是一些指头粗的、长长的根。我问老矿红薯怎么长成了这个样子,他说,这是因为它们要钻那些石缝。红薯这种植物,个性也是很倔强的。如不顺着它,它就绝食,自行枯萎。“你只好将就吃这些根须了。”他说。
他挖了一阵,挖出一些根须。“瞧,你运气多好。”他这样说。
我们将红薯根洗干净,放在铁锅里焖熟。没多久房子里就香气四溢了。
有两张黑脸在窗户那里窥视。老矿说,每回吃好东西他们就来了,从不错过。
老矿为自己的生活能力自豪,看得出他一点也不嫌弃那些境外来的山民。
红薯根焖熟了之后,老矿用一个大瓷碗盛了一碗,叫我端出去放在外面台阶上。我刚一放好,关上门,那几位就过来了。隔了一会儿,我就听见瓷碗被用力砸破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