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桐树把月亮都遮完
作者: 周宏翔开门的瞬间,林绺儿没想到屋里居然有个人。中年女人警觉地从沙发起了身,过道的声控灯刚好熄灭,影影绰绰的夜光只照到她半张脸。“你哪个?”女人先开了口,神色紧张,有点质问的意思,反倒把她问懵了。走廊上的两个行李箱已经磨旧了,看起来和她一样蔫儿。她抬头看了下门牌号,一下想到门是自己开的,应该没错。大猫和她说家里没人,让她随便住,哪晓得就遇到这乌龙。站在门口进退两难,只好提一嘴:“我是大猫……毛一平的朋友,他让我今晚到这里来借住的。”女人稍微放低了点警惕,伸手示意她等着,另一只手拨了电话。确认清楚,她扬手开了灯,黑黢黢的角落一下光亮了,才做一番自我介绍,“我是毛一平的妈妈,你进来嘛。”林绺儿大致是猜到了,想着也没进去的必要了,讲房子闲置她才过来的,现在一肚子气,只想把大猫好好骂一顿。“孃孃,我还是不进来了,不好意思啊,打扰了。”要往后退,一下没踩稳,差点摔倒。毛一平妈妈只把她喊到,“这会儿都快十二点了,你出去也不安全,进来吧,我把另外个房间给你收拾出来。”
最终还是住了下来,说实话,林绺儿确实也是没地儿去,求助毛一平也是无奈之举。被裁得突然,连同公司安排的公寓也不准留了,父母家离城区两百多公里,平时赚了用了,也没想过买房,不回去,最主要的是不想父母担心。交好的闺蜜纷纷结婚生子,公婆亲妈带娃,基本空不出多的房间来收留她,好在其中一个闺蜜讲,你问问大猫,说不定他有办法。学生时期有事情找大猫,已经成了她们几个人的思维定式,不管多棘手的事情,毛一平总有办法站出来解决。林绺儿还没说,闺蜜先发制人,大猫讲,去我家吧,我出差半个月不在家,正好给你过渡。
两处房间,一墙之隔,专程从柜子里给她拿了被套出来,看似热情的背后始终带有几分尴尬。隔音并不好,只听到讲,你就随便把密码给别个啊,没得事?万一诶……后面声音压低了,林绺儿听不清了。换了床,加上氛围并不轻松,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给大猫发了两条短信,略微抱怨一番,另外想着明天一大早就搬走去哪儿。大猫讲,我也不晓得我妈为啥突然去我那儿啊,我还纳闷呢。大猫常年在外地出差,房子有一半时间是空着的,中间还让他妈过来住过,住不惯,就不来了,这次着实意外,大猫没撒谎。他是语音发来的,听着喝了点,还是那副大大咧咧的样子,讲,要不你就住下,反正也和我妈说了,她应该过两天就走了。林绺儿搜了一圈周围的酒店,大致盘算了下可能空窗的时间,计算器给出的答案并不乐观。月光斜照在床头台灯边上,她起身想去倒杯水,开门的时候发现隔壁房间灯一直没关,沙发旁边有瓶没喝完的酒。
第二天大早是被门口的吵闹声弄醒的。大门口站了警察,明显地不耐烦,一个穿帽衫的小伙儿站在那里签字,刚好挡住毛一平妈妈的脸。又听她在那里讲:“我不晓得啊,我啷个会晓得,诶警察同志,换作你遇到这个事情吓不吓人?”警察只能安抚她的情绪,又带着沉闷的声音讲:“下次还是先把事情搞清楚了再来报警。”她始终背着身,林绺儿看到在一旁略显无辜的男生,轻轻地带上了门。
大猫打电话给她,问他妈是不是喝酒了。林绺儿也不确定,讲:“可能喝了点,看到个酒瓶。”大猫显然也是被门口那事儿搞醒了,说话间透着几分嫌恶,讲起他妈喝酒的事情,戒好几年了,医生不让喝,喝了情绪不稳定,容易急,不喝一点事儿没得。接着才说起大清早的事情,家里的猫放朋友那儿,朋友这几天也要远出,只能送回来,想到他妈在,将将好。常年帮忙照顾猫的朋友,密码都给到对方,来去已成习惯,朋友进屋把猫安置好,喂了水食,正准备走,刚从楼下扔完垃圾回来的毛妈等于“逮”了个正着。因为是外地人,说不来本地话,更显得可疑,急急忙忙报了警,根本没看到毛一平一大早给她发的信息。
事情解决后,帽衫小伙儿走了,林绺儿一脸懵,更不好面对刚从事件中脱身的毛妈。她在厨房做饭,油烟机开到最大档,轰隆隆的声音像是在赶客。侧脸看来,并不阳光,她想敲门知会一声就收拾东西走人,结果见两碗米粉端出来,被称作阿比的小猫在她脚边蹭了两下,一溜烟躲到沙发后面去了。
餐桌的正对面正好对着一扇落地窗,楼下的广玉兰树正在抽芽,两条绿色的长椅倚在旁边,外面天气很好,按理说这本该是个闲散的日子。
林绺儿低头吃米粉,嗦粉的声音尽量小,毛妈开手机刷视频,一条比一条声音大,好歹缓解了下两人的尴尬。手机提示电量不足,才收了手,看林绺儿头发遮着半张脸,说:“早上恁大动静都没把你弄醒诶。”林绺儿低头吃饭差点被噎到,听她语气里明显有点不满,敲了敲筷子,抖掉上面的鱼刺,“毛一平这个人,这种事情也不打电话来说一声,早上进进出出恁个忙,哪个看到他信息。一天密码到处给人,不晓得心里啷个想的。”林绺儿彻底不好多说话了,又听毛妈解释:“我不是在说你啊,你莫觉得我指桑骂槐的,心头急。”她苦笑摇摇头,只想快点吃完,收拾下东西,先找个青旅避一避,突然听到毛妈讲:“不是我多心,这年头处处不太平,前两天我楼上才死了个人。”
她晃了下神,窗户外的光影微微折叠在一起,湖心中间飘了个白色的塑料袋,里面好像套着什么东西,又听毛妈继续讲:“半夜被捅死了,还点了火,差点烧到我屋头来,还好被烟呛醒了,警察把过道都封锁了,心里瘆得慌,我才到这边来住几天。”林绺儿看着她还绷着的那张脸,突然理解了她情绪上的瑕疵。“前天下雨,我买菜回家的时候,窗户是开着的,沿边上有泥脚印,一直延伸到房间门口。我转头报了警,调监控,居然没见人,现在想起来还有点后怕。”血管里汩汩的声响,让人仿佛回到了案发现场,脚趾抓地的紧张,“那你和大猫说了吗?”毛妈愣了下,林绺儿解释。“毛一平?”毛妈站起来收拾碗筷,“没说,说了有啥用,常年不在家,老娘死在屋头他可能都要隔天才晓得。”林绺儿回想起昨天大猫说话的语气,确实不像知道这些事情的口吻。她要多嘴说吗?听到厨房洗碗的声音,准备过去帮忙,毛妈讲,你莫管了,在边上坐到。
林绺儿收了东西,打算打声招呼就走了,毛妈揩了手过来,瞧见门口那箱子,“要走?”林绺儿点头“嗯”了声。毛妈讲:“莫走了,这两天我一个人,也有点怕,毛一平还不晓得好久才回来。”林绺儿多少有点不好意思,“不好得吧。”毛妈讲:“有啥不好得,都是女人。你想我早上为啥报警,我现在是听到一丁点风吹草动都慌。”林绺儿低头看了眼行李,这下倒不好走了。毛妈拉开冰箱,从里面翻出瓶开过的葡萄酒,晃了晃,问:“喝点儿?”林绺儿想起大猫的话,“大猫说……”显然她不想听,“喝了酒我才能静心。”窗户角的阳光直射到她的身上,明晃晃的,她已然有点醉。
杯子里的酒倒得并不均匀,左右两杯差得挺多的,她把较少的一杯递给林绺儿,然后问:“毛一平讲你辞职了?”林绺儿讲:“被裁了。”毛妈说:“嗯,这年头,正常。”又问,“之前做啥子工作?”林绺儿讲:“销售,这两年疫情影响,产品卖不出去,人也不需要那么多。”毛妈兀自喝了一口,一手托着下巴,微微叹了口气,沙发上的手机突然响了,她起身去接,“啊,没在家,你放门口吧,诶诶诶,等下,你先不要放门口,放大门岗那个黄大爷那里,东门,嗯,我回头去拿。”挂了电话,毛妈走过来,讲:“快递上都是身份信息,现在真的一刻都放松不得。”林绺儿轻轻瞥了毛妈一眼,会不会有点过于警惕了?窗外的阳光缓慢位移,现在彻底被石墙挡住了,饭厅一下暗淡不少。她站在明暗交替的中缝上,脸的轮廓被凸显出来,林绺儿看得出,她年轻的时候占尽了好处,至少是那个年代男人都喜欢的模样。
酒两口喝完了,林绺儿下意识地拎起酒瓶给自己又倒了半杯,抬头见毛妈欲言又止,拇指和食指之间略有摩挲,突然问:“你之前遭跟过吗?”林绺儿愣神,问:“跟?”毛妈解释道:“跟踪啊。”她仔细回想了下,“没有。”毛妈“唔”了一声,像是有点不相信,最后勉强说了句“还是现在治安变好了”,可想到前几天发生的情况,又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儿。林绺儿的手机震动了两下,有信息进来,她浅浅看了一眼,又听到毛妈说:“那时候在大集体,有个叫黄鹂的,我们都喊她黄雀儿。你晓得江北那个造纸厂吗?猫儿石那边,噢,你应该不晓得,太久了,现在早没了。以前我和她在一个车间,经常安排在一个班,三班倒,下班总要走夜路。当时不像现在,大概是为了省电,经常路灯不亮的,厂大门往下走,有段斜坡,两边泡桐树特别茂盛,夏天都是蚊子,旧石板路都是青苔,走快了还打滑,只能慢慢地,我们俩就牵着手走。过了十二点,江边有搭棚子吃火锅的,但偏偏那段路上一点人烟没得,经常有些看不清脸的混子游荡,我们有一次就遭跟了。”
林绺儿手机又震了两下——“我觉得我们得当面谈一谈。”她没有急着去回信息,“然后?”小区里几个小娃儿在肆意奔跑,哟吼吼地叫,声响刺穿房间的黑暗,此时此刻,暗得有点过分,有那么一刻,林绺儿脑海里闪现出高中的某个晚自习放学后,她和两三个闺蜜在回家的路上,跟踪谈不上,但确实出现了一个猥琐的男人,他站在树荫下,突然露出丑陋的阴部,对她们三个人咧牙露齿地大笑。那段记忆在许多年后已经被林绺儿彻底遗忘了,因为其中一个女孩用石头扔了他,她们一度判断那只是个精神失常的疯子,后来也尽量避开那条路走,久而久之,便不再有什么印象。
“说实话,刚刚一晃神,我差点儿把你看成了黄雀儿。你们俩的眼睛特别像,都是那种桃花眼,眼角带春光,但我想,啷个可能呢。人老了,眼睛就是容易看花,那会儿我俩是真年轻,其实一开始我们没注意到有人跟到我们,那人也挺隐蔽的,本来晚上路就黑,泡桐树把月亮都遮完了。我们走路也轻,又慢,窸窸窣窣的,特别夏天,音啊子①叫个不停,其他声响就遭盖过去了。当时只怕有鬼,就靠得紧点,一热,手臂都磨出汗来。造纸厂晚上总是会有一些机器的嗡鸣,按理说不应该,都下班了,也没人上工,夜里不做事的,最多点点记录,但是我们都习惯了那种嗡鸣,好像耳朵被人塞了棉花。直到那人忍不住咳嗽,可能是太热了,肺一热就容易喘。他离我们不远,也不近,其实要跑也能跑开,但他好像就是故意和我们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我们俩也不敢叫,你晓得那时候,多一点动静都是把自己往死路上推,也就只能当啥事没有,稍稍加快点脚步。当然,那个人没有真的做啥,直到我们到了江边上了公交车,心跳才平稳下来。”
毛妈并没有像大猫说的那样,喝了酒反而急躁,她讲得很自然,好像这件事已经与她无关。她突然站起来,说去上个厕所。林绺儿的手机又跳出来几条信息:你别不回我,我是真的想好好和你说说。这次裁员的事情与我无关。工作的事情,我可以帮你想办法……她突然想抽根烟,但想起来,昨晚在楼下把最后一根已经抽掉了。毛妈刚刚那番叙述让她一下警觉,是不是往常都太掉以轻心了,跟踪?从来没想过这些事情。下班累到已经失去意识,好在公寓就在公司对街,走路不过五分钟,再更早点,没去现在这家公司之前,住在沙坪坝附近的老筒子楼里,那会儿更年轻,似乎更没心没肺,和三三两两的陌生人合租,再晚回家也不当回事。“那个人”存在吗?某个躲在角落里盯着她看的人,穿得并不显眼,甚至长相丑陋,在黑暗里抿着嘴笑,行走的过程中,身后的人不计其数,有没有混迹于人群里的某双特殊的眼睛,在她身上反复窥视?
马桶抽水声,洗手的下水声,轻微的咳嗽,开门,顺手开了灯,饭厅一下亮堂不少。毛妈脸上已经有了红晕,显然她并不常喝酒,身体和酒精的适配度不高。林绺儿的兴致来了,想继续听下去。毛妈突然说起当初她们穿的工作服,质量特别好,现在没得比,后勤部门总是偷偷把多的拿出去卖,厂标位置用剪刀挑掉线,完全看不出来了,有次被黄雀儿撞到了,偷偷说给她听。林绺儿也不晓得毛妈插讲这个的意义,一口干了杯里剩下的部分。
毛妈的姊妹伙打电话过来闲聊,她也完全不忌讳林绺儿在旁边似的,大声粗气地把早上的事情抱怨了一番,“哎呀,那不是,我一个老太婆,办得过哪个?要真是个东北大汉,想都不敢想!”一二三,一二三,走三步,又找地方坐下来,嘻嘻哈哈笑一番,说起对方闺女儿嫁的老公,又讲别个贼眉鼠眼的,结婚太快了,摸清楚底细,多观察一下啊。猫从沙发后面跑出来,跳到茶几上望着毛妈,她挥了挥手,没把猫赶下去,又跳到她身边,惹得她有点烦。林绺儿过去帮忙把猫抱了起来,猫却不想被束缚似的,又从手上跳走了。
外面突然刮起风了,眼看天沉了下来,天气预报说等会儿可能有雨,毛妈打算下楼买点菜。来得临时,大猫平时也没得囤东西的习惯,吃完那点米粉,冰箱里空空如也。林绺儿说可以陪她去,正好散散酒。小区门口走两步路就是菜市场,下午买菜的人不多,新鲜的都挑完了。毛妈伸手在几把青菜里挑挑选选,把烂叶子择掉,又在猪肉摊上挑肥拣瘦。林绺儿有点走神,不晓得是心理作用还是啥,总觉得后面有人在盯到她看,耳边叽里呱啦的都是市井言语,变成了某种形式上的隐蔽。她回头看了一眼,有几个光膀子在旁边架凳子打扑克,一个中年女人在捆萝卜,几个男男女女窜来窜去的,像是和旁边店家都很熟,一切都稀松平常,她又想自己大概是想多了。直到东西买得差不多,林绺儿觉得有石子儿落鞋里,蹲下身来,倒鞋,突然看到身后所有人停下手里的动作在望她。她不晓得自己哪点出了错,急忙忙抖完鞋穿上,跟着毛妈往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