擂茶记
作者: 朝颜1.手
一双手,从什么时候开始,具有了老树皮的属性?它们骨节粗大,青筋突起,皮肤粗糙,在春天的微寒中泛着隐隐的红,仿佛接纳过时间的所有沧桑。
这是一双女人的手。女人有五十出头了吧,笑得没拘没束,笑得让你开始怀疑方才目睹的所谓“沧桑”。一只银镯子在左手腕上闪着亮光,照耀着她生活中应有的恬静和满足。
来的都是客。显然,女人深谙待客之道。
在她手边的茶桌上,茶叶青翠,鲜葱碧绿,细盐如白雪,茶油若黄金,糯米、芝麻、黄豆、花生圆滚滚地卧在盘子里,一块虎头虎脑的生姜躺在竹笸箩上。
它们,是制作全南擂茶的主要材料。擂一钵擂茶,是女人的拿手好戏。
“鲜茶叶,要去掉硬梗和粗叶脉;长的和有筋络的作料,都要横着切碎,不然擂起来费劲,筋不容易断。”一把菜刀在她手上轻快地起落,像弹奏一支欢快的四步舞曲。
当她开始动作的时候,我注意到这双手不一样的属性:素净、灵活、有力。
一只陶瓷擂钵被捧在了这双手中,黑而亮,拙朴又粗砺。这样的土钵,烧制方法简单,不追求任何花样和美观,是早先农村最常见的食器。从泥土中来,又紧紧地契合着在泥土中讨生活的日子。
擂钵的内壁,是细密的沟壑与纹路,刀锋般生硬尖利。若非如此,便失去了擂的意义。
从前,女人曾吃过这锋利的亏,不小心伸手一触摸,便是一道划破的血口子。自然,那时候,女人的手还是鲜嫩的,擂钵也不那么听她的手使唤。
但是现在,这只擂钵在女人的手中服服帖帖,从一只龇牙咧嘴的猛兽变成了一只乖乖的小猫。
先前备好的作料,一一投进了擂钵。女人挽起袖子,用右手握住了一根擂杵,开始环绕着擂钵内壁舂捣、研磨。她用双腿夹住擂钵,左手摁着钵沿,右手的力度在不断加大,速度在不断加快,随着作料的变碎变软,我的眼前出现一个圆、两个圆、三个圆……数不尽的无数个圆。后来,所有的圆又重合在一起,幻化成一道绿色的弧线,一串流动的音符。
她的右手背青筋和骨节都鼓突了起来,右手臂上肌肉也鼓胀了起来。多么粗壮、多么结实的肌肉啊,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怎么能相信,这是一个女人的手。
这根高约五十厘米的擂杵,究竟与这双手相伴了多少年呢?作为油茶树干的其中一段,它因木质坚硬、纹路紧致、耐磨经用而被嗜茶人选中,世世代代地做了客家人的擂杵。每一种生长在大地上的草木,都有它们的宿命和走向,不是吗?
当它进入女人的生活,成为她日子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它便被女人日日抚触、抓握,渐渐地去除了初时的生涩、粗糙,增添了旧物的光滑、温润,也饱蘸了女人的气息和灵魂。甚至,可以说它已经成为她的第三只手。
三月,桃江水正泛着粼光,油菜花的顶冠上还剩余一抹金黄。在这幢老旧的二层平房院落里,枇杷刚挂上小小的青果,菜畦里的葱和蒜,正迎着春风站得挺直。
半小时过去了,屋子里的女人,还在没完没了地重复着磨、捣、搅、翻的动作。那双手,不累吗?
我接过了擂钵和擂杵,以学习和尝试的名义。几分钟以后,手臂酸胀,那根小小的擂杵,竟似有千钧重。看似无比简单的动作,于我,却笨拙如斯。原来,力度大小、速度快慢,均有讲究,擂茶也是一门技术活。
曰:力小不易碎料,力大容易伤钵;过慢有损质感,过快味难鲜透。
女人将工具夺了过去,逆着擂钵内壁的沟纹走向,继续进行着旋转式研磨。她笑言:“刚嫁到龙源坝来时,我也和你一样生疏。”接受,顺应,超越,几十年光阴在擂钵中慢慢研磨着。我知道,这双手打开了少女的谜题,握住了此后的命运,它们抱紧了生活,也开创了属于她的岁月。
这双手有的是耐心,千百次的循环往复,日复一日的枯燥研磨,只为一钵清香四溢的擂茶。
擂,是一个动词。在我有限的识见里,擂茶是唯一以动词命名的茶。我想,对一钵擂茶而言,所有的韵味和内涵,便都在这一个擂字上了。
那双手终于停止了舂捣,是十几分钟以后了。那些条状的块状的柱状的食物,通通捣成了泥状。钵底的茶泥细腻、柔和,色如翡翠。女人一手提来烧开的滚水,倒入擂钵,以擂杵不停搅动,再滴入少量茶油,香气便弥漫在了屋子里。
女人举起了捞勺。那竹制的捞勺想必也有年头了吧,光溜溜的,黑中透着红,透着亮,也不知舀过多少次擂茶,招待过多少客人。
我的碗里,于是荡漾着一团氤氲的抹茶绿。茶叶的味道、葱的味道、生姜的味道、芝麻花生豆子的味道,清香、浓香、甜香、醇香……一齐袭击了味蕾,欲一一辨别,却不能够。只是觉得口腔里充盈着舒适、顺滑之感,只想将之囫囵裹入肚腹。
一钵擂茶,能兑六斤水。一桌人,很快就分而食之。喝,是几分钟的事。擂,却是那双手近一个小时无数次重复动作的结果。
过程之慢和饮用之快,成为手工擂茶永远无法协调的矛盾,也成为多数人将它抛诸身后的理由。
擂茶,是慢工出细活。过日子,又何尝不是如此?
我端详着那双承载了岁月风霜的手,想:她是把那失去的圆润和光泽,全都给了这一钵擂茶吧。
哦,忘了说。这双手的主人,名叫黄娥娇,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赣南客家擂茶制作技艺省级传承人。
2.声音
“食茶啰——”
声音悠长,声音搅动着隐隐的兴奋,声音还逗引着空空如也的肚腹,发出一串串咕噜咕噜的叫唤。
男人至今仍记得这声音,像乳母的呼唤,那样亲切,那样熟悉,牵动着许多人激动的心跳,吸引着许多人支起了耳朵,挪移了脚步,蠕动了馋虫。
声音出自一位专司擂茶之职的老年妇人喉腔。这声音,作为一种历史性的纪念,回荡在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旷野中。
大集体,生产队。出工时间,田间地头排布着握住锄头埋首农事的人,赶着耕牛犁地的人,晃悠着畚箕挑粪的人……“食茶啰——”这日日晌午准时送达的喜讯般的声音,多么像久雨之后的日色,拨动着百十双眼睛里的亮光。
于是,妇人的擂茶挑子前,聚满了放下农具的人。每人一只粗瓷碗,谁也不讲究,谁也不推让,这温热的擂茶啊,不啻人间美味,端起就入口,喝了还想喝。
饥饿,困乏,机械的劳作,生产队长的吆喝与催促,容易让人陷入麻木境地。唯有这食擂茶的美好时光,止了渴,解了乏,充了饥,扛了饿,脸上有了活泛之色。
那时候,龙源坝镇上的人们还没有接触过饮料这个词语。但擂茶是他们的饮料,有时候,又是他们的主食。擂茶中的糯米、黄豆,都是耐饱的好东西呀。
彼时的擂茶,作料并不丰富,还细分着等级。家庭人口和经济状况,决定着一家人可以下什么料,吃什么等级的擂茶。最简单的是葱子茶,一把葱擂碎,加点食盐,浇上滚汤,也喝得有滋有味。再不济,揪上一把野菜擂了,热乎乎地烫着唇舌,也暖着肠胃。
其实,只要能吃的东西,他们都可以丢进擂钵,捣烂冲服。田螺菜、鱼腥草、艾叶、薄荷叶、金不换、紫苏叶……饱了口福,还是土法的药饮和保健品。穷有穷的活法,底层人有底层人的小小满足。
事实上,龙源坝人的心中揣着一个度量衡,只有放足八种以上材料的才能叫做擂茶,才端得上大雅之堂,才能作为上品招待贵客。那些葱子茶、野菜茶、药草茶,充其量只是底层民众的权宜之茶。当然,也别小看了那些药草。去湿,去热,去燥,去寒,缺医少药的年头,一年四季,少不得它们。
苦中作乐,困境中求生存嘛。当现实不如自己所愿,改变更是奢望的时候,客家人向来都选择隐忍、适应,牢牢守住少量的欢乐和希望。毕竟,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那时候,男人还只是一个男孩。在他的记忆里,大集体不允许种花生,芝麻更是没见过,于是儿时的味蕾中,这两样最为浓香馥郁的作料是缺失的。
从六七岁开始,男孩就会做擂茶了。娭佬(全南客家话,指妈妈)的声音总是那样温柔,那样笃定:“七伢仔,去,擂钵擂茶来。”“哎——”一声欢快的答应,男孩就颠颠地奔进了厨房。
童年时,男孩并不觉生活有多苦。要说苦,全家谁也没有娭佬苦。娭佬出生在汕头,九岁那年,家乡“乱日本”,她被父母卖到了全南。从海边的渔村到内陆的山区,娭佬活了下来,成了一个爱吃擂茶、善做擂茶的客家妇女。可是她的亲人呢,早已音信全无。
他们一家,是全南县人口最多的大家庭。十二个孩子,像一条藤上结出的瓜,咕噜噜从娭佬身上滚落地,没有一个夭折的。娭佬究竟有多苦呢,男人形容不出来。光是喂饱这十二张嘴,张罗这十二个细伢仔、细妹子的穿衣,便足够娭佬起早贪黑,脚不点地了吧。
男孩排行老七,上头还有哥哥姐姐,按说许多事轮不着年幼的他操心,可是他早熟,内心里总是有一个声音在说话:“要替娭佬分忧,要让娭佬高兴。”
娭佬喜欢食擂茶,他就围着擂钵打转转,看她怎么擂。也许是天赋异禀,也许是心诚则灵。小小年纪,男孩就成了一个做擂茶的小能手。自然,也成了娭佬的好帮手。
擂茶,是苦日子里最悠长的滋味,是劳作之后最暖心的慰藉,是欢声笑语的催化剂,是家庭温馨的黏合剂。
龙源坝人,没有不吃擂茶的。龙源坝的女人,没有不会做擂茶的。客家人,男主外,女主内,厨房里的活计,都由女人家操持。玩转擂钵和擂杵的男孩,成了龙源坝少有的一个另类。
等擂钵里添进了花生和芝麻,男孩已是一个青年了。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人们聆听到了拨乱反正的声音、改革开放的声音、大地醒来的声音……那声音真是平地一声雷啊,打破了长久的沉闷,穿透了时代的巨网。
然后,市场哗然打开,人们有了往擂茶里自由添加作料的权利。嗯,将八种材料都备齐了,那才是他们心中真正的擂茶。食擂茶的时候,桌面上还增添了烫皮、花生、瓜子、南瓜干……舌尖上翻搅的滋味,是越来越丰富,越来越熨帖。
一首童谣重新在龙源坝流传开来:“走东家,串西家,喝擂茶,笑哈哈,来来往往结亲家。”这是欢乐的声音,自由的声音,久违的声音。
当男人坐在我面前,再次饶有兴致地念诵这首童谣时,他的声音已不再清脆,不再甜润。不经意回头看看,此时他的人生履历表中,竟写就了五十多年的擂茶制作史。
对了,这个年过花甲仍精力旺盛的男人,名叫廖永传,是赣南客家擂茶制作技艺的国家级传承人。
3.故事
蓝布衣、冬头帕、平绒鞋。客家女人端坐在围屋的厅堂前,就像端坐在时光的潜流中。
一张木方桌,几把旧竹椅,一地青色的褐色的鹅卵石光滑锃亮,如同一颗颗眼睛,捕捉着天井上飘飘悠悠的白云朵。
故事就这样开始了:“从前,我们的祖先,从中原一路向南,走啊,走啊,就走到了南方的深山老林……”
每一个客家人的血脉中,都生长着相似的来处。迁徙,奔逃,翻越山峦,趟过河流,避过兵匪、虫兽,克服路途险阻,拼了命地奔赴那吉凶未卜的远方。
自然,其中有一拨人,来到了全南,来到了桃江边上。
再后来,远方成了故乡,与世隔绝的叠嶂之地,成了四面通达的栖居家园。
故事有赖于口耳相传或依稀笔墨,流传至今。一群人,若干个姓氏,在那遥远又切近、凶险又安全之地播下了种,扎下了根。一切,近乎神迹。
是时候让擂茶出场了。
须知那荒无人烟、环境恶劣的山区,并非人们想象中的世外桃源。活着,还有无以计数的考验,等待着客家先人。
《太平圣惠方》卷四五有言:“夫江东、岭南之地卑湿,春夏之间,气毒弥盛,又山水湿蒸,致多瘴毒、风湿之气,从地而起,易于伤人。”
祛湿,避瘴,应对水土不服带来的种种恶疾,成为先人生存之紧急要务。
他们嗅到了植物的芬芳。作为“五岭之要冲、闽粤之咽喉”的赣南,植被茂密,物种繁多,从来不缺乏天然的药草。
在中原,将青草药擂烂冲服,是一种被广泛沿用的药饮法。汉魏的粥茶,唐宋的点茶,药食同源的文化,业已源远流长。他们携带着古老的文明和火种,将一种抵御病痛的方式融进了南方的生活。只是,从干爽平地来到湿热山区,他们面临的困难、采用的草药、制作的方法,注定要发生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