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居
作者: 朱大建一
一条江宁路,北起苏州河,南至南京西路,跨越普陀静安两个区。江宁路桥,原称造币厂桥,因桥的北面是上海造币厂,厂里一支工人足球队很有名。沿江宁路桥往南,过了长寿路,马上到安远路,这里是上海三大寺庙之一的玉佛寺。玉佛寺里,高1.95米由整块玉石雕成的一尊玉佛坐像很有名。再往南,过北京西路后的南汇路口,能放电影也能演舞台剧的美琪大戏院很有名。
江宁路很宽阔,路边的房子也蛮登样,从弄堂里穿进去,大多是石库门建筑,两扇黑漆大门打开,是一个天井,天井正面,是一间四四方方的客堂间,天井的两侧,是两间东、西厢房。客堂间的后门开出去,是厨房间,沿着厨房间,是一架楼梯通往二楼,二楼的格局,重复着一楼:中间是客堂,两边是东、西厢房。二楼楼梯再往上,是一架陡峭的石头扶梯,走上去是一个露天晒台。这套二层石库门房子,按照设计,只住一户老少三代同堂的大人家。
但是,上海的住房,在上世纪七十年代非常紧张,一套石库门房子,往往住进六七家人家,一家只有一间房间。
江宁路上开着一家点心店,卖阳春面、小馄饨、生煎馒头,弄堂口一只汽油铁桶改装的大口径火炉上,一只扁扁的铁锅里,生煎馒头煎得吱吱叫,师傅戴着白布手套,双手不停地转动着浅底铁锅,为的是让每一只馒头均匀受火,不让馒头煎焦了,间隙,还在馒头上撒些白芝麻。待到生煎馒头煎熟,底部稍稍结一点焦黄色硬壳,师傅就将浅底铁锅搬到火炉的边上,开始卖给顾客,三分钱一只。这家小店做的点心因为味道好,顾客盈门,前面的店门沿着马路,后门却开在弄堂内的第一条支弄,沿着这条支弄,就走到弄堂第一套石库门房子1号的后门,后门通往二层,住着居民。
一层原先是房管所的仓库,放着各种杂物。由于辖区内居民住房过于拥挤,申请分配住房的居民实在太多了,房管所决定,将仓库迁往别处,一层的客堂与两厢,安排住进三家住房特别困难的居民。一层的居民从前门,也就是大门的主弄堂进出。
二
石库门房子1号的东厢房住进的一家人家,女主人姓董,是街道加工厂的工人,大名董小芳。董小芳刚到中年,身材已稍稍发福,皮肤雪白,圆圆的脸上,没有一点皱纹。她的两个儿子都在读小学,老公在厂里当钳工,是个有技术的老师傅。
西厢房里住进的一家人家,也是一对中年夫妻,男的姓茅,人称茅师傅,奇瘦,像一根毛竹竿,被人习惯性称为毛竹师傅。女主人大名杜芳,人奇胖,腰大十围,像一棵大树。毛竹与大树配对,好玩煞了。夫妻都在纺织厂上班,茅师母杜芳早中晚三班轮转。夫妻带着两个未成年的儿子、女儿。大女儿已下乡,去了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大儿子在地质队勘探矿产,一年回家探亲一次。
东厢房董小芳的沪语发音,听上去像是叫小胖,西厢房茅师母杜芳的沪语发音,听上去像是叫大胖。
客堂间住进的一户人家,还是一对中年夫妻,脸带病相,面色蜡黄,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夫妻都是工人,男人自称是林师傅,戴一副深度近视眼镜,清瘦的脸,看上去像个知识分子,但实际上眼镜先生林师傅是一个机修间车工老师傅,深度近视只是遗传,加上喜欢读书读报、写书法造成的,为省电费,他只敢用二十五支光的电灯泡,四十支光的电灯泡尽管明亮却太费电,月底付电费的时候捉襟见肘。他在节日里为工友们写春联,为车间写标语口号,他的颜体字可以媲美书法家。相由心生,爱读书爱读报爱写字,让他的面相像个斯文的知识分子。他的两个儿子、两个女儿都戴着深度近视眼镜,老大、老二两个儿子正好是六八、六九届初中生,这两届学生的毕业分配方案是“上山下乡一片红”,哥哥去家乡余姚投亲插队,弟弟去了云南生产建设兵团,其余两个女儿分别是中小学生。林师母是个早中班轮换的女工。
天井,是这三家人家的公用部位。四方的天井,在东、西两厢房的房门靠墙处,装了两只自来水龙头,水龙头下面装了水斗,水斗下面是两只阴沟。
三户人家用两只水龙头,分装在东、西厢房的门边,这对东厢房小胖、西厢房大胖很是方便,而住在客堂间的眼镜先生一家就很不方便,似乎自己低人一等,只能等两只自来水龙头有空,才能去淘米洗菜。而烧饭时间,大家往往都是相同的,你要淘米洗菜,我也要淘米洗菜,但是,水龙头只有两只,东、西厢房的小胖、大胖各占一个水龙头,客堂间的眼镜先生一家只能干瞪眼,端着装好米的饭锅、放着菜的脸盆,耐心地站着等候。眼镜先生隐隐觉得,三户人家用两个水龙头,邻居要没有矛盾和和睦睦相处,几乎不可能,会不会上演古代“二桃杀三士”的结局啊?他有点担心。
客堂间的煤球炉放在哪里?眼镜先生也颇费心思。东西两厢房的煤球炉很好办,各自放在水龙头的边上,淘好米洗好菜顺手拿过来放在靠墙的搁板上就是了。一只煤球炉,就是一个热量的源头啊,放在石库门的大门口,也便于散热。可是,客堂间眼镜先生家的煤球炉放哪里?上海的夏天时间长,放在左边,热源离西厢房近,大胖要不高兴,放在右边,热源离东厢房近,小胖要不高兴。但是又不能放在自家的大门口,挡住自家的出路。左思右想,眼镜先生从顺手的角度考量,决定放在左边。存煤球的木箱子放在炉子的外沿。他搬进石库门当天,放好煤球炉抬起头,就看到大胖铁青的脸色。从此,大胖站在水龙头上的时间很长,没有啥好洗,也在水斗前站着,一块毛巾,也要洗半天,磨磨蹭蹭,存心不让客堂间林家用水龙头。而东厢房小胖,看到煤球炉放在西厢房那边,对自己没有影响,心里微微有点高兴,就一直招呼客堂间林家到东边来用水龙头,以示友好。
天井面积很小,却要三家合用。为了不产生矛盾,就要划分边界。
天井靠大门的部位,是东、西厢房的势力范围,小胖、大胖各自放了煤炉,墙上钉上两根角铁,装一只小架厨,放油盐酱醋。天井靠各自房门部位,归各家放拖鞋,是进出家门换鞋的部位。而客堂间两扇大门边上,东西两边各有两扇大窗通风。客堂间后面无窗,后门外面,是二层居民的厨房,后门上面开了一扇小窗,每逢厨房“吱啦”一声起油锅,林家的人赶紧把后窗关上,否则油烟味就从后窗弥漫进房间了。
三户邻居站在天井里协商了半天,拿卷尺丈量客堂间到东、西厢房墙壁之间的距离,议定:客堂间到东、西厢房墙壁之间的部位,留出走路的空间后,客堂间用一半,东、西厢房各用一半。
客堂间眼镜先生在家门西边放了一只煤球炉,就在家门东边安一只小方桌放脸盆,靠墙安一只狭长的条桌放热水瓶。东、西厢房也各自放上小桌子小竹椅等杂物。
天井公用部位划分工作结束,客堂间眼镜先生略略吃亏一点,好在林家是眼镜先生当家,林师母患有焦虑症,每临对外交涉的事情,就会焦虑症发作,身体会咯咯发抖,说话会结结巴巴,词不达意。所以,林家一应大小事宜,都是眼镜先生作主,男人嘛,心胸总是要宽阔一点,不至于太婆婆妈妈。
三户邻居划分好各自地盘(势力范围)之后,开始和睦相处了。
三
地面的共用部位好划分,空中的共有部位是无法划分的。三家共用的天井,顶部用木头搭起架子,钉着两层油毛毡防雨,因为客堂间眼镜先生家没有窗户通往室外,不通风,房管所就在天井顶部为客堂间左上方装了两扇拉窗,晴天开着透气,下雨可以拉上,防雨水灌进来。
三户人家晾晒衣服,晴天可以将衣服穿在毛竹竿上,扛到弄堂里,架在铁架子上,不会妨碍行人行走。雨天,毛竹竿只能架在天井里,从天井顶棚的两头钉上六只大铁钩,用铁丝绕成六个圈圈,三户人家将自家的毛竹竿串在各自的铁丝圈圈里。
但是,上海属江南,下雨的天数多,尤其是春夏之交的黄梅季,几乎是天天下雨,挂在天井里的毛竹竿上,一直晾晒着衣服,慢慢等着阴干,或者说,靠三户人家的煤球炉火散发的热量,慢慢烘干。
不知为什么,每逢阴雨天,东厢房的小胖董老师穿在毛竹竿上晾晒的衣裤,一条女人内裤,就会正对着客堂间的大门,眼镜先生只能从女人内裤下穿行,这让林师母感到难堪。她对小胖说:“你这条女人内裤,挂在我家的门口,你有没有看到,我老公这个大男人,只能在你的内裤下穿行,这要触霉头的呀。”
小胖私下里将精瘦的林师母称为“排骨精”,当面却尊称为林太太。她故作惊讶地说:“触啥霉头?林太太你封建思想太严重了。”
听了这句话,“排骨精”林师母有点愤怒,指着小胖说:“你为什么不挂在自家门口呢?”
小胖轻飘飘地说:“天井的地上划好了分界线,空中是公用的,我想挂在哪里,是我的自由,你管不着。”
说完,小胖走进房间,关上门。
一听这话,“排骨精”林师母的焦虑症顿时发作,身体剧烈抖动着,关节发出咯咯的声响。
刚好眼镜先生下班回家,走进天井,看到老婆发病了,忙上前扶住。林师母指着客堂间大门上方挂着的女人三角裤,张开嘴,气愤地说不出话。
第二天早上,眼镜先生走出房门,叫住了正要去上班的东厢房董小芳老公胡师傅,对他说:“胡师傅早上好,跟你通个气,我想把我家大门往东移一移。”
胡师傅听了一愣,问道:“怎么个移法?”
眼睛先生说:“就是将东窗当大门,大门改为中窗,我以后从东面进房间。”
胡师傅说:“那你家的门和我家的门不是挤在一起了吗?太不方便了,不行的,我不同意。”
眼镜先生说:“我可以不移大门,但是,我不想每天从你老婆董小芳的短裤下头进进出出,请你家董小芳将她的短裤挂在你家门口的空中,不要挂在我家大门进出的当口。”
此时,小胖正好带着两个儿子出门去上学,瞪了眼镜先生一眼说:“你的封建旧思想太严重了,要好好打扫干净!女人的短裤和男人的短裤有啥区别?都是洗干净的衣裤,挂在天空中晾干,有啥不可以?弄堂里可以挂,天井里为啥不能挂?违反哪条法律?违反什么道德?”
小胖振振有词,气势汹汹。
眼镜先生坚定回复说:“那么,我一定要移动大门,坚决避开触霉头的东西。这两天我的眼皮一直跳,我不想触霉头。今天我就去房管所申请,下周就动工。”
下周一上午,眼镜先生在单位里请了事假,带着两个房管所工人走进天井,准备将客堂间大门往东面移动。房管所同意了眼镜先生的请求。这是因为,客堂间的进出大门如果开在东面,与天窗上的移窗方向一致,移窗打开,新鲜空气就能吹进房间,客堂间没有后窗,空气不流通,东移大门能让房间里有一点新鲜空气,这个要求是合理的,所以,房管所批准了。
岂料,小胖也请好假,带着她的弟弟董小弟在天井里守候。董小弟生就一副凶神恶煞的面孔,外号叫做“杀胚”,是打架斗殴的健将,派出所里几进几出,在附近小有名气。曾有一次在打群架时,挥舞一把铁锹,将几名壮汉拍倒在地哀嚎。
董小弟恶狠狠瞪着眼睛对两位工人说:“这个工程不许做,啥人敢做,当心吃生活,我的拳头分量重,受了内伤自己负责,我不付医药费的。”
工人师傅一见这个场面,不满地对眼镜先生说:“邻居之间没有沟通好,我们是不会施工的。”转身就走了。
眼镜先生见状,目瞪口呆,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他庆幸,还好老婆不在场,老婆在,肯定吓得昏厥倒地。
好汉不吃眼前亏,眼镜先生打消东移大门的念头,只能窝囊地在董老师的短裤下面进出家门。
他心里默念一句话:“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四
喜讯传遍整个弄堂,要装煤气了。弄堂里的居民从爷爷奶奶一辈起,就是烧煤球炉的。煤球炉,第一是脏,要将比鸡蛋略大的一只只黑煤球储存在一个木箱子里。第二是烦,引燃煤球炉时,在炉膛里先放废纸,再加上七八根细细的木柈,上面再放上煤球。搭木柈要有技巧,不能散架,还要留好空间,让空气流通,才能点燃一只煤球炉。晚上,要将煤球炉的炉门关好,炉子上压一块铁板,为的是夜里减少炉子的空气流通,不至于将煤球燃尽,炉子熄灭,以便早上打开炉门,淘泻燃尽的煤灰,再加进新鲜的煤球,就能烧早饭——泡饭。煤球炉后来不烧煤球烧煤饼。煤饼体积大,不太会破碎,炉火不容易熄灭,脏与烦都有改进。但与煤气相比,仍然是脏与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