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灵宝玉与玫瑰花蕾 第二十回

作者: 徐皓峰

妙玉走火入魔——

眼即宇宙、凝神以成事八十七回,妙玉和惜春下棋,宝玉来了,妙玉问他从哪儿来。宝玉不敢答话,以为妙玉是打机锋——考核你有无开悟。惜春嘲笑宝玉了,说这有什么难的,答“从来处来”就行了。

《指月录》记载的机锋多,惜春看了,知道答案。宝玉也看,但认为只会口头应付,并不真懂,所以羞于开口。

从何而来——你的身体、你的意识,怎么产生的?

惜春的答法“从来处来”,是不回答,表示我知你知,咱俩都懂,就别问了。提问者不认可你懂,在耍花腔,会追问“来处是何处”。

便得老实回答:“眼前即是。”

我们这个“看”的功能,便是全宇宙。原本一无所有,称为“无极”,想看点什么,称为“太极”,太极还是一无所有。因为想看,而出现了被看的一切,称为“宇宙”。

看的功能造出各色世界,同时造出看的主体——“我”在看。

宝玉从何而来?

看出来的。听觉、触觉、嗅觉都是看的延伸,你的个人意识和你的身体是随着“看”而诞生的。人眼的看,和造出全宇宙、等于全宇宙的“看”,差别大了,其实是同一个东西,所以“眼前即是”。

探讨宇宙的诞生,在西方属于哲学范畴,一代代哲学家都要做出解释,千奇百怪。同样是科学不发达的时期,应允许我们的古人也胡说两句。

惜春的标准答案,在《参同契》里有相应说法,为“凝神以成躯”,身体是精神变出来的。按科幻小说的写法,太阳、木星、土星等气态星球里的气态生灵,一凝神,便进入地球成躯,纷纷成人。

地球这个大电子游戏,玩的是“发生、发展、高潮、结局”的程序,显现在人体上“幼、青、壮、老”,身体老化后,怎么办?

还是玩“凝神以成躯”,重新想出一个人身,以“下辈子”的方式接着玩。朱云阳认为下辈子费劲,浪费时间,这辈子就能再想出个新身,覆盖老身。

玩烦了,就哪儿来回哪儿去。华人对木星敏感,可能来自那儿,称木星为“太岁”,所谓“命犯太岁”,今年木星离地球近,人容易猝死,魂归木星。

华人建筑喜欢木头,欧洲建筑爱石头。土星也是个气团,喜欢让石头围着,土星光环就是碎石冰块——白人来自土星?

凝神以成躯,也会凝神以成事。你的经历,是你想成的。你想看到的,都会发生。

宝玉陪妙玉回庵,经过黛玉住所,听到她在操琴。黛玉弹断了弦,妙玉认为是不祥之兆,回去后心神不安,于是静坐。

静坐本为超越头脑,她却被头脑捕获,如弗洛伊德考察的病人般,陷入性妄想,白日梦般真实,一会儿是王公贵族抢着娶她,一会儿是强盗玷污她,终于精神失常。

还好,明清静坐流行,不得法,坐出心理问题的人多,医案积累,总结出特效药,很快治愈。惜春就事论事,对妙玉不同情,评价她还恋着肉体,自诩我就不会出这样的事。

静坐本为摆脱大脑,怎么反而刺激大脑,出了心理问题?得像惜春一样对这个世界烦透了,对自己的脑子也烦透了,如此决绝,方能静坐。否则坐下后,大脑趁机想事,越想越多,越想越乱,便是曹雪芹写的“走火入魔”。

火,思维。思维必走偏。

决绝不了,传统文人的办法,是面壁。“想看”的一念,造出世界,造出烦恼。不看,便解决烦恼了吧?你的人身还在,便没法不看。还是看,看墙面,一片空白,没得可看,看久了,便不想看了。

既不想看了,也不想动了,便超越头脑,是静坐了。

编剧的“壁”,是电脑屏幕。写不下去时,对着屏幕发呆,不敢离座。要离了座,玩会儿别的,再回来,花三四个小时也续不上。不离屏幕,能等来灵感。

头脑如影随形,摆脱它很难,既然摆脱不了,那就尝试说服它吧。有人自认被头脑控制得深,静坐把握不了,以抄经代替静坐。《红楼梦》是自问自答,八十七回写走火入魔,八十八回写解决之道,贾母将八十一大寿,许愿抄三千六百五十一部《金刚经》,当然不是她抄,花钱雇人替她抄。

钢铁顽固,金刚钻头可以打穿,而人的头脑,比金刚还顽固,打不穿,只能说服它。通过一遍遍抄写,让头脑认可这些话。

其中最关键的话是“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惜春慨叹妙玉走偏,言“云何是应住”,来源于此。

头脑要做对比,给万事万物下定义,然后再推理,得出结论。头脑忙活半天,其实是沙上建屋,最初的定义便不对,结论怎么能对?但头脑相信得出的结论,金刚般顽固。

你还在思维,便处在假象中。心,是真相。放弃定义、对比、结论,思维便泯灭了,心便呈现。劝头脑泯灭,等于与虎谋皮,头脑能干吗?

肯定不干。

所以你就一遍遍动笔,写在纸上,眼见为实。头脑热爱概念,虽然这概念是泯灭它的,重复多了,它就要执行。

“《说服顽固头脑的话》”(《金刚经》)字数多,抄写是累活儿。贾府女眷能承受的抄写,是二百多字的“《真相》”(《心经》),贾母要她们抄出三百六十五份。

《心经》关键的话是“无眼耳鼻舌身意”,这几字犹如水龙头,说服头脑认可这几个字,便扭开了水龙头,如水流出,真相呈现。

武则天学习哲学,是从“无眼耳”开始。她的老师以金狮子作比喻,说金狮子的耳朵,其实跟它的眼睛没有区别,都是金属。你如果认为金狮子有眼睛,那么它全身都是眼睛,你如果认为金狮子有耳朵,那么它全身都是耳朵。所以眼睛、耳朵是不存在的,一声大喝:“武则天,你这个身体,跟金狮子是一样的,无眼无耳。”

武则天懂了,闭眼不听地灭了大唐。

惜春劝鸳鸯抄写,抄写对知识分子便利,对勉强识字的王熙凤、鸳鸯难,但天无绝人之路,鸳鸯介绍了自己的方法,念一声弥陀往罐子里存一粒米。写字、存米,都要动手,看来头脑信任手,有手参与的事,头脑容易被说服。

黛玉走火入魔——大落墨法

木匠拿沾了墨水的线,拉直后在木面上方绷弹,得到一根直线,可以锯了——这便是落墨,比喻定下基本形。谢稚柳先生对“落墨”一词另有解释,发展为山水画泼墨技法,我高中曾反复揣摩,自愧迟钝,对先生高义,不得其解。

按照古文字词解释,落墨,是打轮廓。大落墨,是将基本形加倍、夸大。加倍,在壁画上,是拿一个菩萨的木片模板,落墨十几个,之后添加细节,再画出各菩萨的不同;夸大,是用光照,将模板在墙上投影放大。

八十九回,妙玉的走火入魔,在黛玉身上复现,并加倍夸大,为“大落墨法”,木匠活儿、绘画、小说的术语相同。能在黛玉身上复现,便会在我们每人身上复现。曹雪芹慈悲,点破大家的梦魇。

遵贾母指派,黛玉抄经,宝玉来了,她起身迎两步,说让宝玉等会儿——见人来了,再忙也得离座迎两步,为有礼。

上世纪五十年代来京城的欧洲留学生们,便学了黛玉这套。你去欧洲参加电影节,休息室坐着,他们来了,会京腔京韵地说:“您坐着,千万别起来。”你原本就坐着呢,他们是说反话,提醒你站起来。你要当真不起来,他们会不高兴。

宝玉嫌黛玉对他太客气,不亲近,待着没劲,一会儿便走了。期间,说起他和妙玉遥听黛玉弹琴,询问黛玉为何突然变调。

黛玉答:“这是人心自然之音,做到哪里就到哪里,原没有一定的。”妙玉觉得不自然,对于黛玉,没有不自然。认为他人不祥,结果不祥落于妙玉自身,他人本没事。

宝玉醒悟,自己的感受被妙玉误导,惭愧自己不是黛玉知音——此处,经过“两小无猜”“小孩扮夫妇”“模仿《西厢记》爱情”“堂兄妹不伦恋”“以礼克情”后,曹雪芹另立“知音”的新概念。

层次多,各层不同。人物情感要这样写。

宝黛情感,不是西方的爱情,是东方的知音。西方的爱情,是差距产生美,例如公主和马夫、霸道总裁和职场新人、流氓和淑女,不能相互理解,于是产生爱情,强力黏合剂性质。东方的知音,是精神契合,天然有便有,没有便没有,无法强求。

书童、丫鬟妄传宝玉已定亲,对象是知府女儿,黛玉顿觉人生无趣,只想死。她夜里不盖被子,受寒生病,绝食绝水,迅速奄奄一息,到了贾府要准备给她办丧事的程度,却又听到下人闲话,原来宝玉定亲是误传,没此事。

黛玉心喜,由死返生,病愈了。

太平无事,庸人自扰,黛玉犯了妙玉同样的错误。

明明对宝玉疏远,却要为宝玉自杀——行为上不能自圆其说,他俩的感情因而“值得看”。是我大学一年级受到的训练,听怕了的词,常被它吓得夜半惊醒。容易理解的,就不值得看了。上课听明白了,写剧本一下笔还是俗态常情,得被老师骂两年。

黛玉病得迅速、好得迅速,引起贾母注意,判她是对宝玉有了男女之情,因而作怪,要隔离二人,将宝玉从大观园里迁出。宝黛是堂兄妹,原不能婚配,贾母定宝钗为婚配对象。

宁国府没人才,已走衰势,荣国府则形势大好,贾元春病一场,人健在,皇妃的后台依旧,贾政升迁,党羽贾雨村亦升迁。宝玉作为荣国府嫡长孙,婚配对象应在公、侯、伯上三等贵族里挑,难道贾母认为政局不稳,那些世交的贵族都危险,与其联姻,不但得不到助力,还会招祸?

不如娶个商家女,起码不出错。

之后事态急转直下,贾府败落,证明贾母信息工作做得好。但对黛玉,显出贾母是个经验主义者。经验主义,恰恰是经验不足,以有限的个人阅历判断陌生事。黛玉速度过快的病危与康复,超出贾母阅历,认为黛玉性格乖张,不是长寿相。

其实,黛玉心力强,能让自己速死,也能让自己长寿。性情乖张,平常小事不会做,偏能解决难事大事。贾母对黛玉的错判,令后人痛惜。

一是《红楼梦》在民俗的影响,二是清朝的新兴贵族到了晚清,经验累积够了,终于达到明朝人的见识,懂得善待黛玉这类孩子,容他们顺着自己秉性成长,称为“怪才”,日后家族遇难,往往是他们挺身而出,奇葩一招,救全家。

一九九七年香港电影《南海十三郎》开头,便描写这样的事,江家是清末大家族,出了个怪小孩,老爷有经验,知道不能按常情俗见规范他,任由他胡闹,走完顽童、叛逆青春的怪旅程,才华爆发,成了粤剧头牌编剧。

上一代艺术院校的老师,年轻时多未出过国,根据二手资料、前辈口传,了解西方艺术。能拷贝西方的艺术院校体系,拷贝不了西方艺术生态,老师们无法完成艺术人格,得求助本土文艺,其中一个重要滋养,是看《红楼梦》。

老师们从《红楼梦》得了“怪才”概念,对胡闹的学生宽容。书页上的黛玉之死,换来无数现实青年受益。

如果贾母见识够,会怎样对待黛玉?明朝的经验,是让黛玉当个“老姑奶奶”,姑奶奶是出嫁的,老姑奶奶不出嫁,老死家中。

识得黛玉是人才,能救全家,也识得她除了宝玉,看不上别的男生,家族长辈达成默契,就让她留在家里吧,培养她管钱管人,日后做当家人——不是王熙凤这种大当家的,是探春这种二当家的。

留家里的老姑奶奶们,我小时候的京城里还很多,她们不独身,会招男士入赘,没有夫家,名义上独身。或者,宝玉还是娶宝钗,一月在黛玉处住半月,黛玉和宝玉是知音,并非以肉体结合为目的,但人活着,需要亲近感。

长辈们大致这么劝:“只要不有孩子,我们就看不见。”

不结婚、私通,做二当家的,能服众吗?

没问题,是明朝延续下来的旧俗,有习俗可循,有范例可鉴,底下人便没话了。民国时有名的例子,是军阀阎锡山与一位堂妹便如此,她做阎家产业的二当家。上世纪六十年代初还时有听闻,一个女士塞把红纸喜糖给最好的闺蜜,说:“我这辈子,不结婚、不要孩子了。”闺蜜便知道,她跟自己堂兄好了。

一过五十年,她来闺蜜家,首次说起堂兄,堂兄死了,她这五十年过得很快乐。她走后,闺蜜不会对儿女说什么,会对四五岁、肯定听不懂的孙子发发感慨:“刚走的这位奶奶,这辈子不惨,没亏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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