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之后一切将变

作者: 陈村

有本书叫做《中国网络文学编年简史》(邵燕君、李强主编,北大出版社二○二三年八月初版一印),是一本非常好的工具书,记录了网络文学的大事年表和网站简史。

网络的历史尽管年头不长,已很扑朔迷离。那些往事没人可以全都讲清楚。那么多的网站自生自灭,再轰轰烈烈,亡了之后骨灰都很难找。我曾建议在网上设立“e先烈堂”,当作坟场墓园,收容挂了的网站。可惜也只是说一说,其中没有商业利益,没人来打理。现存的互联网档案馆,只有很少的一部分资料被侥幸保存。

北大的邵燕君老师和她的博士硕士生们,做了基础性的伟大的工作。记录网络的变迁,网站的生死,网上术语的释义,各种小说类型的观察和分析。为找寻榕树下网站的历史,他们来过我家,问了一长串问题。我尽自己所能如实相告。我这里有MC保存的资料,他是榕树最早的员工,最早的运营总监,他友爱朋辈,对榕树忠心耿耿。

翻阅此书,我想起当年常去浏览的那些网站,如:华夏文摘、新语丝、橄榄树、太阳升、元元、ptt、水木清华、四通利方的体育沙龙、西祠胡同、黄金书屋等。除了下载一些古代诗词之类的文件,站上还有用OCR技术获得的电子文本,当年的文字识别不太高明,错字多多,只能看个大概。之所以不直接上图片,最大的障碍是图片的字节数大得多,将耗费许多上网费,而且速度很慢。

最先出现在网上的只能是文字,它最便宜、快捷、重要。图片、声音和活动图像很奢侈,即便技术上没问题,但笨重,占着很大空间,传送不容易。想想中国大陆总共才多少出去的带宽,一张图片传送一半往往会死在那里。那时的上网是按时间计费的,再想看美女也只能忍痛舍弃。

那些在网下很热门的经典,除了鲁迅和各站必备的金庸古龙梁羽生等人所写的武侠小说,在网上并不很受欢迎。人们从古代的唐诗宋词直接跳到今天,将现当代的许多作品、将诺贝尔奖的作品都跳过了。

原创作品更受青睐。我视为中文网络文学开创性的标志是图雅的文字。图雅很神秘,不知他的名姓和来处。据说是个北京人,留学到北美。他时不时在网上来一篇,写的多半是小事,养鸡、菜谱、扑克、民歌、方言等,最早可追溯到一九九一年。无论是编了书请他来取稿费还是请他领奖,或者网民将他的文字转来转去,他都不出现。从草根开始,不为名利,心情放松,写个高兴。他来去自由,不求稿费,不计较版权,没人比他更能代表最早的互联网精神。

引起人们极大兴趣的是原创小说《第一次的亲密接触》,作者蔡智恒,网名痞子蔡。它首次出现是在一九九八年三月,台湾成功大学BBS上连载。后来被认为是华语世界网络小说的起点。记得《新民周刊》刊登过很大的一张合影,拍了痞子蔡和写《告别薇安》《七月与安生》的安妮宝贝。安妮受到网民的追捧,有最忠实的粉丝群。蔡的那个小说在网上简直家喻户晓,上网而不知道轻舞飞扬是不可思议的。以至于我在后面几年的文学大赛当评委的时候,最常读到的就是它的仿作。女孩死了,女孩又死了,女孩还是死了。死得昏天黑地,令人深恶痛绝。

文章有许多跟帖。作者们第一次可以那么迅速而直接地看到许多读者的反馈,要能耐受正反两极的折腾。那时的基调是热情到兴高采烈,舍得给作者很高的赞美。捣乱者会被训斥。看官怕的是作者一怒之下断更了。

中国大陆网上的非虚构作品从一九九八年世界杯预选赛开始。一九九七年十月三十一日,中国队坐镇大连金州迎战卡塔尔队,结果以2:3输球。大象输给老鼠,球迷被中国队气昏了。其中有个叫王俊涛的男人带着九岁的球迷儿子从福州飞到大连看球,儿子的衣服上还缝了一面小国旗。场内热气腾腾,球迷展开一幅巨大的“精忠报国”的条幅绕场一周。输球了。老榕写下《大连金州不相信眼泪》。今天读来还是令人心潮澎湃。

两天里有数万人点看了此文。两周后,《大连金州没有眼泪》被《南方周末》全文刊登。

网络有一种即时共振的能量,在以后的岁月中一次次被证实。你不必知道金州,知道老榕,甚至知道足球,你就沦陷了。

榕树下网站成立之后,首届网文大赛发奖之前,一九九九年十一月,我们继续当着作家,甚至将作家当到故事片中。

有个不著名的故事片,集中了电影发明以来中国最多的小说家出镜。将这么多作家弄到一起拍故事片,外国有没有不知道,中国之前不曾有过。很有趣的电影,话题也很接地气,可惜拍好了没能及时上映,当然更没人叫好。后来它公映了两天,再后来有盗版出现在网上,看过的人依然不多。

影片的片名最初称《诗意的年代》,后来改为《小说》。

影片的男女主角王志文和王彤是正经演员,其他人都是来打酱油的作家们。王和王有个隐隐约约的爱情故事,作为电影的情节主线。其他人在开会,空谈诗意。演员表上的余华没来,是去他那里补拍的。直到我们走,王志文还没来。王彤则是大家都喜欢的姑娘。

时间是一九九九年,地点是四川郫县。制片人刘仪伟,导演是非常敬业十分有想法但不太走运的吕乐。

我们住在桃园宾馆的一个小楼里。我一进门,王朔就搬楼上去了,将底楼的房间让给我,免得我爬楼梯。社会上的王朔顶着一个“我是流氓我怕谁”的大帽子,但在这种事情上,他是最君子最绅士的。看男人很严厉的某个大姐,一眼看出他的腼腆。

像是来开笔会,会议不重要,每晚上的聊天很吸引人。我们在客厅靠墙围成一圈,中间桌上放着酒水和水果。说话最多的是王朔,他喉咙哑了,一边吃着“金嗓子”,一边手舞足蹈讲故事。因为有他最崇拜的阿城在,他的表演就格外精彩。他表演船要是沉了如何叫救命。我们向吕乐提议,王志文就别来了,改王朔来演男一号更好。我这里还有两段当年录的片段,一看就会开心笑一会儿。

王朔的喉咙是说话太多说坏的。那时,他因评论老舍、鲁迅和金庸而成大热门。记者追到我们住地,拉着他说两句。我们刚吃过饭,他们又拉他去喝酒,反复恳求:“您今天不说两句,我回去我们老总要开了我。”喝得头重脚轻的王朔回来后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反正第二天的报纸上会看到的,配上歪歪斜斜的肖像照。大家有个共识,既然你可以这样说我们金庸大师,我们当然可以揍你。

王朔写鲁迅的原稿我见过。《收获》杂志的编辑要我帮忙先看一下,看它是否妥当。我写过《我爱鲁迅》,但我知道鲁迅见过太多的攻击,这种言论不算出格。何况,当了大师都不让质疑,不让说两句不恭维的话,那还是大师吗?民国大师不怕攻击。《我看鲁迅》请王朔改过一稿,大概是削去最尖锐的提法,然后在《收获》发表。

成为大师,门下门外追随者多多,想必良莠不齐。他们见不得对大师不恭。喜欢鲁迅的人自认为很有文化,很有文气,尽管不满意王朔,基本是跟他讲理,少谩骂多嘲讽,酸腐或许有点,但不真的动了肝气。说来王朔也是受过考验的,一九九三年有人扛着“人文精神”大旗,杀气腾腾,活活将他祭旗,陪祭的还有从张艺谋导出的苏童、莫言、刘恒以及马原等一干先锋作家。自我感觉很好的文坛被说成是“旷野上的废墟”。在我看,若将这些作家干掉,倒是离废墟不远了。连王蒙都看不过去,写了《躲避崇高》。我觉得各人将诡秘心思说出来,将暗器耍出来都挺好的,文坛是非地,谁更可耻都被记下了,后人自有评说。

喜欢金庸的读者人山人海。热爱武侠者是很欣赏动手动脚的,恨不得教训一下王朔。当然也没真的动手,网上吓唬他一下,就看他老实不老实。

王朔的战术堪称一绝,说是他们人多,我打不了他们,我打他爸。

我一向公开表示欣赏不来金庸先生的大作。小时候我很喜欢《三侠五义》,那些杀来杀去的故事令我心痒难熬。顺便也喜欢看《说岳全传》一类手舞足蹈的书。但那时手边的书少,只看过一点点,缺乏深厚的根基。

我对金庸大作的说法是,如果在机场等飞机,航班延误了,那个小说挺好的,难怪机场火车站都在卖。平常就不看了。我只看过韦小宝那本《鹿鼎记》和半部《射雕英雄传》。故事都忘记了,只记得有大被同床和将现杀的羊腿黏在雪壁上当梯子的情节。那些男人们是否因为羡慕韦小宝而热爱金庸,我不知道。我自己并非反对韦小宝而不爱金庸小说。

跟王朔不同的是,我不反对其他人去热爱。我认识大胡子导演张纪中,他拍金庸,我从没讽刺过他。我在台北邂逅金庸先生,在一个上海书展的开幕式上。记者云集,相机成阵。我挤进人堆也拍了几张,记下他儒雅的笑容。跟金庸一个电梯时我没乘机搭讪两句或求个签名。

我的这种态度,让我在互联网上是个另类。上网的多半是年轻人,基本的立场是要当王小波门下走狗,要当金庸古龙的粉丝,要当张爱玲的知己。我都不是。那么多人一谈起武侠就眉飞色舞,正像另外一些人一说到炒股就唾沫横飞。这些放在之后说论坛的时候再说。

那时的文学界尚未受到网络的惊扰。

在郫县的聚会上,一切还是原来的样子。除了我带一本谈网络的书当休闲读物,其他人和其他时候谈的不是网络,更没人谈起网络文学。大家还是用电话和书信在联络。我带的相机和摄像机都不是数码的。其中一部分人可能用了电脑,但他们唯一的选择还是在网下首发作品。网上也有他们的文字,那是被盗版上去的。

《南方周末》有篇报道《〈小说〉这八年》这样写:

先到的作家们晃了一个星期,玩青城山、逛成都、各自找熟人,晚上再约好了吃饭、海聊。吕乐的意思是,先把笔会的气氛给挑出来。开拍前,给每人发张纸,上边就三个问题,头两个分别是:这个时代还有没有诗意;对眼下媒体包括电影、电视的看法。

针对这两个问题,作家们在会议室里聊了三天,两台摄影机同时拍着,跟纪录片一样。阿城从中国怎么打孔子的时候有了诗聊起,聊到基督教文明进入中国,到诗怎么就在现代没落了。陈村上来就说,你们讨论这个问题,就是“文人一种酸性的表现”。方方认为诗意的东西从来不在当下,只在过去。丁天、马原聊到了有钱没钱的问题……

阿城还记得吕乐一边拍一边皱眉头,有时候插话:真的是这样么?“好像我们说的都不太符合他的预设。他是想说没诗意了,我们说的都是有。”

作家们来自各地,可能很久没见,可能之前不曾相识,但见面都挺好的,有说有笑。王朔所讲的更多是有趣而不是攻击谁。阿老越是夜深越有精神。众所周知,听他讲故事是最有趣的。他有讲不完的故事,有各种听起来毫无关联最后被他串一起的故事。他喜欢的常识,对缺乏常识的人就是怪异的。他什么都懂,曾向朱威廉科普,雄性的那东西的构造,为的是吸出前一个的精液。

众人去了次成都。著名的白夜酒吧和它美好的女主人翟永明。她请我们喝点什么,我用黑白胶卷,拍下后来在网上广泛流传的端着烟斗的阿城。翟永明笑起来很好看,她请我们吃隔壁店家买来的麻辣兔头。我拍了她和林白。她的店有许多诗人来过,许多画家来过。现在,我们也来了。

《小说》中列出参与影片的作家(按出场顺序):阿城、林白、陈村、徐星、须兰、赵玫、方方、丁天、王朔、马原、棉棉、余华。电影也是“史册”之一种吧,这些人的形象很难从历史中完全抹去了。

我们是没有台词的,也没见过剧本,不安排出场次序,没有席卡,就这么随便坐,随便说。谁想说了可以插话。脸上没有油彩,不做发型。服装就是自己平时穿的那件。似乎提醒过一句尽量别说粗口,其他就没了。我们只顾说话,不去看他们拍电影。导演并没走过来拉着女演员的手说戏。王彤有时会走过来给我们添茶加水,换个干净的烟灰缸。电影公映前,王朔在他的《无知者无畏》一书里附录了几段戏,“《诗意的年代》中的几本声音”。看那些聊天很可乐:

关于这部电影,我所知甚少,只知道这影片中有一个笔会,导演决定用纪录片手法拍,于是请我们一干人等去开这个会,我们在那里聊,他们在一边拍,话题是这个年代还有没有诗意?你怎么看电影电视和流行杂志?这是根据现场录音进行的整理,因为是很随意地聊天,机器停了话不停,有很多半截话,很多语焉不详和语无伦次,但读上去还是比正儿八经写的文章多口活气儿。我喜欢这种口语的感觉,看来过去那种所谓的口语式写作跟真正的口语相比还是有很大区别,还是真口语新鲜意外,另有一番滋味,早晚我要用这种纯口语写本小说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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