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河
作者: 李疏朗1993 晚婚
喔唷穿得这么时髦,和新娘子别苗头啊?玉兰一走进来,长脚就开起了她的玩笑。一九九三年的夏天,一件米色高领无袖上衣配一条垂坠感极好的高腰阔腿裤,确实蛮登样的。玉兰哈哈一笑,瞎讲有啥讲头,新娘子总归是最好看的,你问问你老婆是不是这样。
长脚连忙说,都好看,你们四朵金花都好看。
四朵金花指的是长脚老婆、玉兰、明芳和慧娟。本来凑一桌麻将不要太乐惠,可惜只有玉兰一人对麻将感兴趣。四人与长脚在一个弄堂里长大,又都是初中同学,玉兰几年前离了婚,慧娟挑挑拣拣到现在,终于也要嫁人了。
此时,四朵金花中的两朵——长脚老婆和明芳——正一人一头坐在床的斜对角,仔细缝制几条崭新的被子。这是新娘子慧娟的嫁妆之一,每条被子由棉花胎、纯棉的竖条纹被里子和南京路协大祥商厦买来的绣花缎子被面组成。照规矩,女人陪嫁的被子要请婚姻美满、父母公婆及子女均健在的女性亲友来帮忙缝制,且必须一根线缝到底,中间不好断掉的,不吉利。
缝被子轮不到我,我也要来轧轧闹猛的。玉兰把手里的塑料袋摊开,先吃点肯德基歇歇呀,小朋友都喜欢的。我买好拦了一部夏利过来的,还是热的。
那你今天开销蛮大的嘛。长脚老婆放下手里的粗针,递给女儿一对香辣鸡翅:当心不要吃在地上。
还好还好,外滩过来也就一个起步费,十块八角。前面放掉三部普桑我没招手,夏利实惠点。
讲到实惠,慧娟忽然来一句:你们说,他那个人是不是不大实惠?家里面梦特娇和鳄鱼牌好几件,都是香港带回来的,昨天还跟我讲,梦特娇不好用洗衣机洗的,会变形,也不好用搓衣板搓,锦纶多搓两遍就毛掉了。慧娟边讲边叹气,全然忘了自己也是个相当疙瘩的人——鸡皮不吃的,但振鼎鸡和肯德基的鸡皮除外。弄堂里的阿姨爷叔嘴上不讲,心里面还不是在嘀咕,三十七岁终于嫁得出,简直要多陪嫁两条被子庆祝才好。
伊在外面做生意,总归要有几件登样的衣服,不见得一件老头汗衫穿到底对吧。玉兰想想自己失败的婚姻,说不出更多宽慰的话。慧娟的新郎官大家都见过,头油锃亮,皮鞋倒是灰扑扑的,一件鳄鱼牌T恤下摆束在牛仔裤里面,露出两个G字的皮带头。谈起施拉普纳没能带领中国男足冲进九四年世界杯,他狡黠地一笑,说你们上海人不看中央台春晚大概不知道,冯巩和牛群把老头子头上一根白头发拿去拍卖,五万块哦!说这根头发是为了我们中国变白的,所以要把它留在中国。辣手辣手,我老早就看出伊是阿诈里了!但留给玉兰印象最深的还不是这些,而是酒酣耳热之际,他指着自己胸口的鳄鱼标志对众人讲,你们知道吧,这个鳄鱼头一定要朝外,朝外的才是正宗的。
肯德基还没吃完,一直呜呜作响的春兰牌窗式空调忽然间安静下来,跳闸了。慧娟阿哥走进来,局促地搓搓手,没办法,两只房间空调一道开就容易跳闸,好几趟了。要么先弄喜蛋吧,没空调缝被子太热了。
全新的囍字痰盂罐早已备齐。四朵金花张罗着将染红的喜蛋、花生、桂圆等装进去,多出的喜蛋交给长脚女儿和明芳儿子:去吧,你们去藏在枕头里,到时候摸喜蛋多摸几个。谁也没想到两只小赤佬各自偷藏了一只喜蛋在裤子里,回去的夏利出租车上没有空调,到家后,汗津津的裤子脱下来一看,一边口袋已经染上了红,洗也洗不掉。
1994 啼鸟
玉兰没有生过小囡,离婚的时候自然也干净利落。离婚前,她是20路公交车上一枝花;离了婚,这枝花照样条杆优秀,处处闻啼鸟。
最常和玉兰搭班的驾驶员是其中资格最老的一只“鸟”。姓纪,名根发,从读书到工作,总有人想得出“几根发”这个绰号,他也惯了。但玉兰叫他发哥。
车子不挤的时候,玉兰喜欢到前车厢来和发哥闲聊。从《十六岁的花季》里白雪好看还是陈非儿好看,到炒青菜到底要不要放糖,两个人往往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偶尔也同仇敌忾骂骂边上强行挤进车道来的普桑出租车。20路是无轨电车,要靠车身上方两根“小辫子”集电杆搭上架空电网才能顺利运行。一旦小辫子脱离架空线就会上翘——俗称“翘辫子”,驾驶员就要下车去把小辫子拉下来,搭回到正轨。玉兰看发哥拉过好几次小辫子,忽然有天,就有了一种想上去搭把手的念头。
早晚高峰的时候,公交车一平米大约要站十二三个人,卖票员和驾驶员是完全搭不上话的。每到一站,玉兰一门心思想的都是要数清楚上来的人头,然后在人群中挤来挤去,逐个收钱、撕票、找零。辛苦是辛苦了点,玉兰还是乐在其中,毕竟卖票员是她从小到大的理想职业,每天乘来乘去不要钱,还能背一个装满钞票的包包,多拉风啊。单位里有那种专门待在固定站点的岗位,车一到,等车的人一拥而上,里三层外三层占满整个车门。外层的人意气风发——“动动呀,往里动动”,里层的人怒发冲冠——“挤啥挤啦,前面的人没动呀”。一片混乱之中,需要有一名工作人员在站台上帮忙“推屁股”,勉勉强强把吊在车门上的众人塞进车子,车门得以关上,他才能喘一口气。这种岗位玉兰才不要去,风吹日晒,哇啦哇啦,“老起来不要太快哦”。
发哥从后视镜里瞄一眼玉兰,你还是很后生的,你不讲,人家以为你二十几岁。
其实发哥的儿子都快二十了。玉兰本来并没有要刻意打听的意思,但有一次车子开到终点站,单位给驾驶员、卖票员准备的消暑福利——冰镇绿豆汤只剩最后一碗,发哥摆摆手,阿妹你吃吧,我去吃根香烟,儿子高考考得不灵光,急煞人。
无所谓,我又没有要和他结婚咯。玉兰对另外三朵金花提起“几根发”的时候,眼睛里既无亮光也无泪光。驾驶员和卖票员每天待在一起十几个钟头,生出点感情很正常,单位里好几对就这样结了婚,也有玉兰和发哥这样的,大家心里有数,明里都不会说破,没必要多管闲事。
花好稻好,钞票最好,伊钞票不多的,但起码工资不要上交,又肯用在我身上,也算好的吧。喏,前两天给我买了一只摩托罗拉CALL机,你们把我号码抄下来,有事CALL我。
这下慧娟起劲了,哪个CALL台,搞不好和我老公一样哦。婚后,应了那句老话“女大三,抱金砖”,慧娟老公的生意越做越大,身上的梦特娇、鳄鱼牌渐渐换成了LV、华伦天奴,上衣下摆仍旧束在裤子里,但如今已不仅仅是为了露出皮带头,更是为了露出腰间的CALL机。那是一只最新型号的双排汉显中文寻呼机,比起玉兰那只入门款数字机,汉显机可以直接显示中文留言,再也不用去背什么000=请回电、200=有事速归、016=姓陈、101=姓李之类的代码含义了。
我和你们说,上个礼拜我去外滩,买票变成自己投币了!明芳看出玉兰脸上的尴尬,马上掉头转话题:急煞人,月票忘记带,皮夹子里只有十块钱怎么办啦,驾驶员跟我讲,你就站门口,上来一个人,叫他把钱给你,你收足找零再把十块钱投进来。
这刚好是个玉兰能稳稳接住的话题:啊呀你没看新闻吗,十月份开始,三部车先试点无人售票——71路、127路、202路。要开始跟广州别苗头了呀。
广州是蛮先进的呀!不过新闻我不看的,我只看电视剧。《情满珠江》你们看了没有啦?“当我看见你的时候/不知道什么是幸福……”慧娟自顾自哼起了片尾曲,汉显寻呼机的事早已抛在脑后。
那还是上海好一点!广州热烘烘的,走在路上火气也大,看谁都像只隔夜面孔。
对的对的。还有,上海人到底还是好看一点。你看里面的演员,王琳、池华琼,都是上海人呀。玉兰想起发哥说池华琼在《十六岁的花季》里饰演的陈非儿“老好看”的样子,忽然涌起一股醋意。我们20路估计也快了,无人售票。
你们也改?那卖票员怎么办,集体下岗啊?
不晓得,还没接到通知,我瞎讲讲。玉兰拆开一卷藏青色“恒源祥”牌绒线,摸出线头,叫长脚老婆架开两只手臂,套上,两人配合着缠起绒线来。冬天快到了,她要织一件绒线衫给发哥。池华琼再好看,又不会给你织绒线衫的咯。
1995 孽债
玉兰做梦也想不到,风头正劲的池华琼又一次出现在热播电视剧里,演的却是一名小太妹。这一年,由副市长龚学平题字、改编自上海作家叶辛小说的二十集电视连续剧《孽债》开播,家家户户茶余饭后的话题都少不了它,连长脚女儿和明芳儿子没事都会哼两句“美丽的西双版纳,留不住我的爸爸”。亏得两人的爸爸既不是在西双版纳插的队,也没有剪不断理还乱的孽债,否则这种歌怎么好在家里乱唱,一点也不识相。玉兰上班时间长,常常错过晚上的首播时间,《每周广播电视报》上的剧情简介是她的救命稻草。
放暑假的时候,南京路开始试行“周末步行街”管理,每个礼拜六下午到礼拜天,玉兰所在的20路电车都要临时改走九江路。刚开始不习惯,玉兰总在还有两站路时就提醒发哥不要开错了。看到有人拎着“上海时装公司”“泰康食品公司”的购物袋上车,她也会心痒痒,想着哪天能像《新民晚报》那篇报道的标题那样,“潇洒逛一回”。
这一年慧娟家里又有一桩喜事。阿哥经人介绍,终于在四十岁出头的时候讨到了老婆。对方在南京路百货公司做营业员,离过婚,带着个女儿,讲起话来客客气气,看得出来家教很好。二婚主张低调,两人仅在南京路老字号“新雅粤菜馆”订了两桌招待亲友,女方穿一件枣红色改良旗袍,过来敬酒的时候,仰头在杯口假意抿一抿,两桌敬完,仍在“养金鱼”,倒是口红印在杯口层层叠叠的样子颇为喜庆。玉兰悄声问慧娟,没有换成葡萄汁吗?慧娟答,好像是新娘子说,能省就省,葡萄酒反正是别人送的。蛮会过日子。
谁又能想到接踵而来的还有一桩丧事。一天,玉兰的CALL机在上班时忽然响起,000,意思“请回电”。起初她没有在意,等跑完两圈走进调度室拿起电话回电,她才知道事情非同小可。明芳儿子——班级里的两条杠兼劳动委员,在课间擦窗时,一不小心从五楼教室跌了下去,送医输血2000CC后,还是停止了呼吸。十一岁的小孩,刚被选入学校新成立的“五年级尖子班”,这个班级是要去奋力冲刺市重点初中的。玉兰握着明芳冰冷的手,忽然有些庆幸自己并无生下过一儿半女。孽债孽债,儿女是债,作孽(注:沪语语境里,此处意为可怜)的是父母啊。
接下来个把月,人人脸上看不见笑容。包括长脚女儿在内,死者的同班同学逐个被事故调查组喊去单独问话:当时你在教室里吗,在做什么,是班主任叫他去擦窗的吗,摔下去的时候你看见吗,诸如此类。楼下班级也被随机抽调问话,一个坐在靠窗位的学生讲,我还以为楼上谁的衣服掉下去了。班主任陈老师再也没出现过,每天课上到一半,明芳年迈的父母便哭闹着冲进教室,哭闹着往窗口去,哭闹着要与外孙同赴黄泉。课只好停下来,孩子们害怕得不敢出声,教导主任与体育老师一人拉住一个,像一场不会有赢家却不得不进行的拔河比赛。
玉兰始终没有去逛过步行街。她想哭一哭,却流不出什么眼泪。想与发哥说一说明芳的事,又想到“孩子”是他有我无的东西,于是作罢。想想似乎很多人都在这年死去,邓丽君死在了清迈,张爱玲死在了洛杉矶,广播电台有个叫安琪的主持人煤气中毒死在家里,单位里自己从前的师傅也因病离世。师傅的追悼会玉兰去了,主持人是单位工会主席,悼词听来有点耳熟,回家的路上和工会主席一道等车,伊讲:悼词嘛,都是通用的,改一改名字、性别、出生年月、参加工作的日期和去世的日期,就差不多了。
十一月的第一个周末,玉兰休息。长脚请大家来家里做人客,嘴上讲的是“阳台上看申花队比赛,比电视里看扎劲呀”,没讲出来的还有一句“让明芳多出来走走,闷在家里不好”。明芳老公是个老实人,平时话不多,赚钱也不多,出事后却像琼瑶连续剧的男主角一样,死死守在老婆身边,一刻也不敢离开。只有一次,就一次,三朵金花来家里看明芳的时候,他离开明芳身边,把长脚拉到角落悄悄说,阿哥,你们多来看看她好吧,前两天我们买菜回来,她撑着阳伞就走进房间了。再这样下去,我怕她想不开。
此时的虹口体育场还不叫虹口足球场,改建为专业足球场之前,拿一只望远镜,就能从长脚家的阳台上看见范志毅、吴承瑛、申思、祁宏、谢晖等人的身姿。直播有延时,往往这边阳台上已经听见球迷哇啦哇啦庆祝进球了,电视解说还处于“申思晃过对方后卫,打门!”的阶段。这天的申花队果然争气,凭借9号祁宏的梅开二度和16号朱炯的进球,申花以三比一战胜济南泰山队,在甲A联赛还剩两轮的情况下提前夺冠。明芳终于笑了,她拉拉老公袖子管:儿子早就说了,祁宏老灵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