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灵宝玉与玫瑰花蕾 第二十二回
作者: 徐皓峰移情五儿、求欢紫鹃——
书商添笔、名士思维七十七回,王夫人驱赶晴雯时,提到过五儿,讲她不安分,也想调进宝玉房当丫鬟,但病死了。一百零一回,五儿又活了,线索对不上,证明后四十回并非定稿,曹雪芹写后面时,忘了前面。
但在不同版本的七十七回里,王夫人话里没提五儿,五儿不但没死,本回里还有大戏,晴雯嫂子性侵宝玉时,是五儿和五儿妈将宝玉带走。
《红楼梦》问题复杂,搞不清楚是没有定稿,还是书商添笔,给搞坏了。我之前,为了方便讲解导演技巧,统一当作是初稿问题作的分析。也许是另一种情况:
曹雪芹已定稿,线索接续得精简恰当,书商看后怒了,这哪儿行!隔了七八回,甚至几十回才接续,于是添笔,凡接续处,就把以前的事完整写一遍。
极大可能是此情况。
同样情况,在影视界是活生生现实,看完导演定剪,资方请来的名士们会冷笑:“看不懂。”后来他们有所改进,说:“我能看懂,观众看不懂。”
你抗议:“这里没有观众,只有你们!”
资方为平息双方怒火,搞折中主义,让导演剪辑上可以少改点,在名士们看不懂的地方加上主人公的画外音。看不懂的地方多,电影变成了广播剧。
叙事电影的魅力在于现场感的局面冲突,不单是拍个事,你以电影理论据理力争,名士们冷笑:“在电影学院是学不到电影的。”
你问在哪儿能学到?
他们的人生经历。
同情曹雪芹,不单是后四十回给书商改了,他们是前八十回也改的。比如七十七回,晴雯被驱逐出宝玉房,因哥哥在府内任职,没回家乡,在外院的杂役住宅区养病。宝玉探望,遇上晴雯的嫂子,强拉宝玉行淫,恰巧五儿和五儿妈来看晴雯,宝玉得以脱身。
书商一看,这哪儿行!
嫂子太没廉耻,我都受不了,读者一定更受不了。于是将五儿和五儿妈删除,改成嫂子自己觉悟,她把宝玉裹挟上床后,突然道德感爆棚,说宝玉和晴雯之间能保持清白无犯,把自己感动了,从此后宝玉想看晴雯,就随时来,请放心,我不会再骚扰你。
宝玉还感谢了嫂子,下床后再跟晴雯继续说话……嫂子人品好了,宝玉的戏就崩了。正是怕嫂子骚扰,宝玉才没有及时再看晴雯,听到晴雯死讯格外伤感。没这个障碍了,天天能去,却没再去,宝玉行为差劲。
书商不管,把嫂子改得有了性格变化,视为自己的得意之笔。
幸好还有其他版本存世。一场戏的次要人物要什么性格变化?写出特质就行,他们是故事背景,相当地基。他们变来变去,地基不牢,就没法讲故事了。
剧本研讨会上,名士们特别爱次要人物、次要情节,非要做强做满,认为这样,作品才有深度。你抗议:“这样观众就看不懂啦!”
回答:“越有深度,观众越能看懂。”
咦?跟他们之前的说法不一样,之前他们认为两者是不能调和的矛盾……后来你发现,“深度”和“观众”两个词,对他们而言,是自定义的,为说服你,可以随时改换内涵。
一九九七年,我大学毕业,正逢翻拍《罗生门》的《迷雾》以录像带的方式传来。摄影技术进步,剧作大倒退,是性格乱变、次情节疯长的典范,看后庆幸:诞生黑泽明的地方也不会拍电影了,放眼天下,弱手如林,正是我辈大显身手的美好时代……
估计错误,在《迷雾》之前,业内已被迷雾笼罩,黑泽明再生,在各路名士指点下,也拍不出《罗生门》,只能拍《迷雾》。
一百零一回调五儿进宝玉房,一百零九回才有五儿的戏。隔了八回,这种大跨度跳跃是曹雪芹特点,敢于吊着读者,不怕你兴致消退,甚至你忘了都好,玩的是久别重逢,五儿不经意的现身,读者更为激动。
宝玉希望林黛玉给自己托梦,离了宝钗所在的内室,搬到外间屋睡,第一夜无梦,又睡了第二夜。为了心静,先在床上打坐,引得守外间屋的两丫鬟笑他装和尚,一个是麝月,一个是五儿。
是“金针暗度法”。之前介绍过,好的针线活儿,不让人看见线头。情节接续也一样,不要重说前事,像街上无意间撞到人,直接就来了。
此时交代五儿心理:“听见凤姐叫她进来服侍宝玉,竟比宝玉盼她进来的心还急。不想进来以后,见宝钗、袭人一般尊贵稳重,看着心里实在敬慕。又见宝玉疯疯傻傻,不似先前风致。又听见王夫人为女孩子们和宝玉玩笑,都撵了。所以把这件事搁在心上,倒无一毫的儿女私情了。”
书商添笔将五儿塑造成“无一毫的儿女私情”,扯上一堆理由。导演经验,罗列的理由越多,越不成立,说明编剧没有找到人物行为的真正动机。
真正动机是,五儿并不是无一毫儿女私情,将这段删减三分之二,拨云见日,曹雪芹的原笔是她盼着亲近宝玉,调进来后却见宝玉疯傻,失去风采,不是之前那个人了,有些喜欢不起来。
之后宝玉和五儿的戏,原笔和添笔参半,相互矛盾。部分文字写的是,宝玉看五儿想起晴雯,拿她当晴雯替代,当晚和五儿结合。
宝玉跟晴雯的最后一面,晴雯言,跟你清白,却背上淫乱骂名,与其受这冤枉,当初不如跟你做实了事。晴雯和宝玉互换内衣,穿宝玉内衣入葬,表明两人结为夫妻。未能肉体结合,是晴雯遗憾。宝玉疯傻状态,以五儿弥补,为晴雯还愿,符合他病中思维。
部分文字写的是,宝玉跟五儿讲,晴雯要跟自己做夫妻、曾被窝里揽着晴雯暖身,示意五儿模仿,拿自己衣服让五儿穿、让五儿上床聊天,五儿不接衣不上床,说你是调戏妇女,明日要向宝钗告状。
宝玉不耐烦,说五儿是“道学先生、酸文假醋”。书商自知把宝玉写得有些不堪,又圆场解释“五儿听了,句句都是宝玉调戏之意,哪知这位呆爷却是实心实意的话儿”。
可确定是书商添笔,执意要将宝玉五儿写成纯洁无瑕的道德楷模。首先,宝玉不会跟五儿聊晴雯,他是移情心理,当五儿是晴雯,才要亲近她。如果聊晴雯,那五儿还是五儿,移不成情了。
在五儿不上床的僵持中,室外响起一声巨响,将内室的宝钗惊醒,咳了一声,宝玉立刻装睡,五儿趁机回自己床了。打断情事的这声巨响哪儿来的?现实里没依据,书商为圆上,写成是等了两夜的林黛玉魂灵降临,看不得宝玉和别人好,于是搞怪。
黛玉也太——
书商学“咽住法”没学会儿,噎死人了。
更噎人的是,宝玉没跟五儿肉体结合,跟宝钗肉体结合了。正经夫妻,道德无缺,应是书商权衡再三,万分痛苦下做的妥协。
第三晚,宝钗将宝玉调进内室。书商的洁癖,不能允许“宝钗也需要做爱”,写成为了给宝玉治心理疾病,以做爱转移他的胡思乱想,宝钗使的是“移花接木之计”。竟然是一计!
如能治病,为何不早治?
对当晚,书商沉痛写道:自过门至今日,方才如鱼得水,恩爱缠绵,所谓“二五之精,妙合而凝”的了。
天呀,宝钗嫁过来几个月,一直没跟宝玉同房,受宝玉跟丫鬟厮混的刺激,才毅然决然地同房,并且在当晚怀孕。书商是多么不愿意宝钗做爱,好不容易有一次,还得承担这么多任务。
添笔好识别,实在不合理。删除添笔,剩下应是曹雪芹原文,虽有残缺,仍可看出宝玉和五儿成了情事,跟写次日的文字能契合上。次日清晨,五儿心虚,将麝月、宝钗、袭人随口的话,都误会是讽刺自己昨夜不老实。
如果昨晚情况是添笔所写,那是宝玉在调戏,五儿凛然不可侵犯,没一句话不当,何必心虚?
同样情况,在一百一十三回,宝玉想起紫鹃,她调来后对自己总冷眼,一时动情去找她。两人曾十分亲密,五十七回,宝玉发疯,扣下紫鹃照顾自己,治好后,仍装疯,多扣了紫鹃一段日子。紫鹃之前抗拒宝玉对自己动手动脚,照顾病人照顾得也不反感了,习惯了跟宝玉手拉手说话。
紫鹃鲁莽地撮合宝黛婚姻,也有私心,自己想留在京城,不愿随黛玉远嫁他方。随小姐嫁人的丫鬟,命差的跟小姐夫家的男佣匹配,离开小姐身边成为个外院杂役婆子;好命的不离开小姐,给小姐丈夫当姨娘,如平儿、宝蟾。
紫鹃把私心明确告诉宝玉,宝玉许诺:“活着,咱们一处活着。不活着,咱们一处化灰化烟。”我娶黛玉、你当姨娘。
一处化灰化烟——指一世夫妻。清朝初期的满人贵族还是火葬,比如摄政王多尔衮墓穴里放的是骨灰罐,夫妻合葬是骨灰罐摆一起。
黛玉不跟宝玉定终身,紫鹃先跟宝玉定了终身。在宝玉的概念里,她不只是黛玉丫鬟,也是自己的女人,所以半夜寻上门来。
紫鹃不想跟宝玉再结情缘,放他进屋,免不了亲近举动,讨厌这样,于是不给宝玉开门。丫鬟没理由不给主子开门,情人才会不开门。紫鹃讽刺宝玉:“已经怄死了一个,难道还要怄死一个吗?”你对黛玉用情,把黛玉克死了,别对我用情,我怕被你克死。
这是拿自己跟黛玉等同,紫鹃明白,宝玉今晚来,不是看黛玉的丫鬟,是看口头许下的姨娘。宝玉冲她说情话,紫鹃怼回去,说这类话你跟黛玉讲过很多,我不吃这套。
麝月赶来带走宝玉,说话难听,让宝玉没脸再待下去。宝玉回去后,宝钗装睡不理,袭人说他“巴巴儿跑到那里去闹”,也是难听话,三女一致认为宝玉发情,骚扰紫鹃。
书商一看,这哪儿行!
宝玉向黛玉的丫鬟求欢,他跟黛玉的爱情就不纯粹了!于是添笔,写宝玉找紫鹃的动机,是为了解释不娶黛玉不是他本意,别误会他。在宝玉被麝月带走后,添笔紫鹃想明白了——宝玉那时傻了,所以众人弄神弄鬼地办成了婚事,后来脑子明白了些,时常为黛玉哭,并非薄情寡义之徒——书商匆忙,写成“忘恩负义之徒”,词用错了。
拙笔为证,不是曹雪芹所写。
紫鹃调来几个月了,要想明白,早想明白了,还用今晚想?一头一尾的添笔,把人物动机改了,戏就崩了。
曹雪芹原意,宝玉不为述说对黛玉的情愫而来,就为紫鹃本人而来。紫鹃不理宝玉,不是误会他,是气他不成器。没有误会,知道你成婚身不由己,但搭上了林姑娘一条命。你情真,不顶事,对你这种衰人,我还是躲远点吧。
宝玉思念黛玉,是应该的,写小说要出奇,所以不能这么写。宝玉不为黛玉而来,言语中不提黛玉,今晚他就是一个求欢不成的海王,他走之后,由紫鹃思念黛玉,才是奇文。
不是我拿现代编剧技巧附会,现存稿可自证,将这些添加动机的文字删除,空白处上下连接,原构思呈现:
宝玉一通情话,惹紫鹃嘲讽。宝玉被麝月带走后,紫鹃承认,宝玉的情话还是很动听的,对他反感是硬做出来的,其实感动了自己,进而想黛玉得这么个男人是幸运的,可怜无命消受。尤为黛玉哀伤,进而看破了情缘世事。
一百十八回,紫鹃随惜春出家,一笔带过,只说了些场面话。所以一百十三回,才是紫鹃真正结局,写她怎么萌生的出家之心。
一百十六回也有紫鹃,她和五儿聊上天,曹雪芹故意,她俩都是宝玉病态中的求欢对象,一样处境,有话谈。紫鹃问:“你到底算宝玉的什么人哪?”知道五儿和宝玉有过情事。紫鹃想自己和宝玉的关系,是“前夜亏我想得开,不然几乎又上了他的当”。幸好没开门,开门就生情事了。
这一回简直为我而写,力证之前分析不是胡猜。
现存的添笔稿,宝玉太正经,对五儿说晴雯,对紫鹃说黛玉,跟五儿、紫鹃本人不发生行为。这样的剧作思路,会挨导演骂,温和些的导演会说:“你不是喜欢梅艳芳吗,梅艳芳的名言是什么?”
“抱紧眼前人。”
“对啦。您得写眼前事呀。”
编剧如果不愿改,那就熬到资方找的名士们来审剧本,名士们会站在编剧一方。
一群人帮导演改人物动机,是剧本审稿会上常见状况。名士们不能容忍人物在现在时、现实困境里产生动机,要将动机推到童年阴影、青春回忆、历史大事、异域他乡,后来又加上变态心理,认为这样“有深度”或“观众能看懂”。
名士们哪儿来的?
并非源远流长,诞生在一九一六年,军阀时代的产物。一等名士——政界大佬退休后以文艺大佬身份存在,杨度成诗坛领袖、康有为操盘书画界、张勋成梨园后台。他们三人年轻时在诗歌、书法、京剧下过功夫,见过下大功夫的人,自知差距,尚且谦虚。仍遭嫌弃,总有人不受号召,退出他们仨组织的诗社、展览、演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