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死的浪漫:爱欲叙事极简史

作者: 黄昱宁

如果只能贴一张标签,那么《波兰人》是一个爱情故事。但是,显然,它很难套进经典的欲望结构。没有惊鸿一瞥式的偶遇,也没有飞蛾扑火般的豪赌——这个故事里的女人,甚至在进入故事之前,就已经预估过风险成本。

男人是个波兰钢琴家,但不是那种当红的、单凭一个名字就能罩上一顶光环的钢琴家。作者让我们做了一道没有答案的数学题,他两次提到波兰人生于一九四三年。但对于波兰人当时的岁数,一次说是七十岁,另一次说是七十二岁。总之,我们可以推算,这个故事发生在二〇一三年或者二〇一五年,当时波兰人收到来自巴塞罗那的邀请。那是一群“上了岁数、品位保守的有钱人”组成的“音乐会圈子”,数十年来坚持张罗一系列“向公众开放,票价高昂”的演奏会。对于时间、地点和费用,波兰人答应得很干脆。可见,他的生活,哪怕曾经与密集的日程表、倨傲的经纪人以及亢奋的掌声有过一点点关系的话,如今也已经跟它们渐行渐远。

女人是巴塞罗那某银行家的太太,比波兰人年轻二十多岁,从表面上看起来是那种对人生心满意足,平时忙着做慈善的女人。她是“音乐会圈子”的成员,因此被临时分派了接待钢琴家的任务。她并不乐意去,对波兰人的偏见里带着毫无来由的戒备:“要怎么招待一个到陌生城市短暂访问的男人呢?他都那把岁数了,想必不会期待性爱,但肯定希望被讨好奉承,甚至被撩拨挑逗。”女人用来说服自己泰然处之的是某种道德优越感,因为“调情这门技术她从来都不屑钻研”。她相信自己将会是安全的,她相信面对一个来自陌生国度的老男人,自己会始终掌握主控权。后面的故事似乎也在某种程度上验证了她的预感。

自始至终,男人与女人的关系从未平衡。也许,在女人看来(整部小说主要是透过她的视角来叙述的),她一直在履行一个女主人的职责。比如,在气氛并不热络的会面中努力缓解尴尬,在一周后收到男人寄来的唱片时一笑置之(“她信誓旦旦地想着要找时间听听波兰人的CD,但之后便忘了”)。男人打着到音乐学院来开班授课的名义追到了西班牙,而女人还在冷静地自言自语:

“这是一个走到职业生涯尽头的男人,因生活所需或环境所迫,不得不接受一份曾经对他而言有失身份的工作;又因为寂寞难耐,便想勾引那个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的女人。要是有所回应,那她成什么人了?或者更确切地说,他认为她会有所回应,那他把她当什么人了?”

这份冷静一直保持到她拒绝跟他去巴西度假。他发来长长的邮件,她也只是扫一眼,甚至顺手删去。类似的拒绝,被耐心而平实地叙述,以至于,我们很难觉察到细微的变化正在发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女人对这个男人的定义里用上了“愚蠢”和“荒唐”这样情绪化的字眼?又是从什么时候起,女人不再絮絮叨叨地解释自己的行为动机?

我们接下来看到了一连串果断的动作:女人主动安排了马略卡的约会,于是男人赶过来。他们散步,吃饭,看风景,聊天,有一搭没一搭地在各自经历的大段空白处填上一点、两点。上床成了水到渠成的事。女人觉得那并不意味着自己在失控。对她而言,这是一段略微刺激的假期,也许是某种迟来的报复——针对她那位早就将出轨常态化的丈夫?抑或,归根结底,这只是对一个年逾古稀的艺术家的同情与补偿?偶尔,女人也乐于享受著名的“男性凝视”,并且为了她“反客为主”的自觉意识而暗暗得意:

“她为什么跟他在一起?为什么把他带这儿来?到底觉得他哪里符合自己的心意?答案是:他对她的喜爱之情实在一目了然。只要她一走进房间,他通常哭丧的脸便会瞬间露出喜色。凝视她的目光中有一定量的男性欲望,但最终会变成一种倾慕、倾倒的眼神,仿佛他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气。把自己主动交给他的凝视,这让她很快乐。”

这段关系很快终结,没有拖泥带水。二○一九年(又是一道数学题,这应该是他们分手的三五年之后),当女人再度收到关于男人的消息时,男人已经因病去世。他留下一些需要她亲自去取的旧物。于是她不由自主地走上了没有尽头的再发现之旅——解开一个问题之后,眼前却浮现更多的问题。这样的追问注定不会有结果,她终于失去了她的控制权,因为唯一能回答这些问题、能呼应她的隐秘困惑的人,已经死了。

在世界文学的光谱上,约翰·马克斯韦尔·库切向来都站在极度节制的那一头。简洁、有力、准确、深刻、“冰冷的美感”,都是评论家喜欢用来形容他的词汇。他也写性,但没人会期待在他的描述中感受到情欲的温度。他最重要的两部作品,《耻》里的性背负着深重的罪与罚,纠缠着盘根错节的种族矛盾,而《迈克尔·K的人生与时代》里,男主人公K以严苛的禁欲来换取身心自由。唯一能让K舒适的状态是:“整个世界肯定只有我才知道我在哪里,我可以认定我已经失踪了。”我们完全可以将K的神经性厌食症的发展过程视为形象的隐喻——被K毅然弃绝的,是饮食,当然也是男女,是一整个被欲望禁锢与异化的世界。

所以,可想而知,当八十三岁的库切推出新作《波兰人》时,评论家都会条件反射地认定这“不是,至少不仅仅是”一个爱情故事。沿着这条思路,我们可以把这个故事重读一遍。

“波兰人”当然是有名字的,但他的名字里有好多w和z,以至于那个音乐圈董事会“根本懒得搞清楚全名”,就直接给了他一个“波兰人”的代号。初次见面,用代号不够礼貌,一口一个“大师”又显得生分,于是波兰人说:叫我维托尔德就好。

直到小说将近尾声,直到已故的“波兰人”之子打来电话,我们才总算知道了他的全名:维托尔德·瓦尔奇凯维奇(Witold  Walczykiewicz)——三个w,两个z,就像库切本人的名字(J.M.Coetzee)一样难念。自始至终,维托尔德与小说里其他人物的疏离与隔阂深不见底,而且他本人似乎也早就安于“局外人”的角色。即便后来在马略卡度假,也几乎看不到什么激情燃烧的瞬间。连女人都忍不住自问:“(他是)来自另一个时代的男人。也或许波兰就是这样:困在过去。我为什么对波兰一点儿都不好奇呢?”

这话问得既准确又尖锐。波兰和波兰人面对的困境,固然因为他们背负着复杂而沉重的政治历史包袱,更因为人们对这些模糊的、无足轻重的概念早就失去了耐心和好奇。维托尔德出生在一九四三年,正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打得最为惨烈的时期,单单这个年份加上波兰在“二战”中的处境,就带着无可言说的悲剧意味。早在没有见到维托尔德之前,女人也想过这个问题,耳边仿佛听见“深夜里,有个婴儿在啼哭,饿得啼哭不止”。接下来,她便在脑海中轻轻推开这可怕的画面,转而庆幸出生在一九六七年的自己“真是有福的一代”。

就像库切笔下的大多数人物(甚至也包括库切自己)一样,维托尔德来自异质的、“落后的”、不那么讨喜的地方,他不接受同情,不愿意依附,也不寻求归属感——这样的人物,很少有人会比库切处理得更好。我们看着维托尔德像堂·吉诃德那样笨拙而尴尬地追求女人,拿不准是应该嘲笑他,同情他,还是应该敬佩他。他总是在无声地抗议人们对“波兰人”这个群体的刻板印象。他以弹奏肖邦见长,却总是把这位波兰最重要的偶像弹得既不纤弱也不朦胧,执意要展示肖邦刚性的那一面,因为他觉得“那更符合历史真实”;人们想让维托尔德聊聊肖邦为什么会选择在法国定居,想顺理成章地把话题引到他自己身上,“讲讲他在让人不幸福的祖国所经历的青春与躁动,讲讲他那时多么渴望跑到堕落但刺激的西方”。可是维托尔德呢,明明清楚地意识到对方的意图,还是说“肖邦要是活得再久一些,肯定会回波兰”。

库切特别指出,维托尔德在说这话的时候“小心斟酌,用了正确的时态”。于是,我们突然意识到,这个波兰人此刻正身处西班牙,而讲话的双方用的都不是母语——他们在用英语交流,尽管说得那么小心翼翼、索然无味,但词语与词语之间仍然摩擦出互相冒犯的火花。

从这一刻起,语言问题就再也不是这篇小说里可以被一笔带过的元素了。

我们也许会忽略维托尔德提到他的前妻是外语老师,曾经帮助他的英语达到“马马虎虎”的水平,从这以后到他们分手之前,是一段无人可以触及的空白;我们也许没注意到维托尔德曾经严肃地用英语纠正别人叫他钢琴家(pianist),只愿意承认自己是个“弹钢琴的人”(他说:“就像公交车上检查车票的人,他是个人,工作是检查车票,但他不是车票家。”);但无论如何,我们都会在故事后半部分觉察到“语言”被推到了更高处:维托尔德留给女人的不是贵重的财物,不是惊人的秘密,而是一叠诗稿,打字机录入,每首一页,编号从I到LXXXIV,用波兰语创作。为了弄懂诗里讲什么,女人只能想方设法接近这冷僻的外语,先是用翻译软件,再到大学里找波兰语专家,当面聆听译者不无尴尬地复述诗里滚烫的、赤裸裸的表白。向来惜字如金的库切耐心地叙述这漫长而琐碎的过程,让女人渐渐迷失在时间的河流中,也迷失在语言与语言之间的黑洞中。

是时候来审视一下女主人公的名字了。比阿特丽兹(Beatriz),显然是比阿特丽斯(Beatrice)——那位赋予了但丁终身灵感的女神——的变体。无论是维托尔德,还是比阿特丽兹本人,都对这个文艺梗心领神会。他们不止一次地拿这个开玩笑,有一回比阿特丽兹随口说:“你和你的但丁,你的比阿特丽斯,属于一个世界,我属于另一个。”然而,当两人最后真的分属于两个世界时,比阿特丽兹接到诗稿之后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在那些曲里拐弯的字母间寻找自己的名字”。她找到了好几处,但不是比阿特丽兹,而是比阿特丽斯。因此,她想,“这是一本由但丁的无名追随者写成的有关比阿特丽斯的书。”

在库切的这部短短的小长篇里,像这样充满隐喻的细节还有很多。书评人毫不费力地在书里看出有关地缘政治、身份认同、语言、文学、翻译和音乐的符号,有人将它看成是但丁的长诗《新生》的小说版,有人认为维托尔德和比阿特丽兹的恋情影射了肖邦和乔治·桑,有人干脆就把整部小说看成是一部“文本回声室”,说库切甚至致敬了自己的小说《耻》。对于种种解读,库切本人一如既往地不置可否。这位在当代文坛上保持着最高获奖记录的作家(诺贝尔文学奖和两次布克奖),就像他笔下的“波兰人”那样,很珍惜沉默的价值。

在众多评论中,珍妮弗·威尔逊在《纽约客》里的说法给我留下了最深的印象:

“虽然有人可能将《波兰人》视为跨越语言障碍的爱情故事,但它实质上是一部只能通过爱情情节来讲述的关于语言的小说……这本小说将种种言辞和我们真心想说的话视为地图上的两个点,它们之间就像两极①一样遥远。直面它们之间的距离,会让人心生畏惧,然而爱情推着我们向前。”

这话说得既准确又动人,同时又让人隐隐生出一丝迷惘。当我们拨开结在文本表面的意义的蛛网,回到小说的最深处,那么这个爱情故事的内核还有没有什么更直接、更结实地打动我们的东西?由此衍生的问题是,在当代主流文学的场域中,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一个纯粹的关于爱情和欲望的故事逐渐失去了合法性,变得遥不可及?要展开这个问题,恐怕还得稍稍回望一下文学史。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那些关涉爱欲的叙事始终与“禁忌”相克相生。无论是莎士比亚的黄段子,还是差点被薄伽丘本人付之一炬的《十日谈》,抑或是上过法庭或者禁书单的《包法利夫人》《查泰来夫人的情人》《洛丽塔》乃至《金瓶梅》,都在与不同年代的意识形态迂回周旋的同时,挑战叙事技术的极限。

长话短说,随着时代演进,启蒙发生,禁忌逐渐瓦解,禁书单成了经典文库,“突破禁忌”本身也成了一个古典概念。当那些曾经围猎欲望的因素不复存在时,欲望主体也渐渐被虚无掩埋。

这实在是一件充满悖论的事,小说家发现自己在这个问题上也坠入了典型的后现代困境。爱欲叙事的种种程式,似乎在十九世纪就已经穷尽,到现代主义时期经历了一段“回光返照”——我们笨重的肉身,在《尤利西斯》和《北回归线》的情色语词狂欢中体会曲线攀到顶峰后的颓然坠落,被随之而来的倦怠与沮丧扔到沙滩上搁浅。

关于在这段时期兴起与衰落的所谓“色情文学”的阐述,迄今最有趣的角度来自苏珊·桑塔格,她把这类作品与科幻小说做了一番奇特而深刻的对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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