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灵宝玉与玫瑰花蕾 第二十三回
作者: 徐皓峰巧姐儿——添彩法、京圈多蠢父、
诗为政治始、惊悚片大忌贩卖巧姐,是《红楼梦》结局的最后一件激烈事件,跟宝玉离家事件插着写。是现代电影编剧技巧,主体事件缺乏动作性,便插入一个动作性强的事,主体事件没变,观众错觉,主体事件变强。
传统小说技巧,叫添彩法。一幅水墨山水画,玩的是黑白灰的艺术,无奈买家不懂,于是染上点青绿,见到颜色,买家能欣赏了。还不够,就往画上贴黄金箔片,金光闪闪,肯定好。
西方也一样,画的圣母像神色微妙、姿态典雅,学画的人称赞,买家不满意。画家不纠结,碾碎十颗蓝宝石,把圣母袍子涂蓝。蓝汪汪的,买家看出了好,加价也要买。
宝玉离家,是情节高潮,整本书都为这一笔,但外在行为弱,只是家门口说几句。《教父》存在同样问题,新一代教父迈克亲自出马,跟妹夫当面对峙,诈出他是背叛家族的奸细——迈克由一个诚实大学生,变成了一个老练的骗子,性格完成蜕变,在剧情上是当然的高潮戏。
但只是在屋里说两句,情节的高潮,不是视觉高潮。导演将迈克诈妹夫和暗杀敌对黑帮老大的场面编织在一起,水涨船高,观众错觉,口水戏成了重头戏。
贾环、贾芸挥霍得没钱了,穷极生恶,想把王熙凤女儿巧姐卖到番邦。他们均受惠于王熙凤,但小人是恩将仇报的,王熙凤给予他们的好处不记得,提出非分之想,王熙凤没答应,便怀恨在心,贩卖她孩子,一为贪钱,二为泄恨。王熙凤哥哥王仁亦是只认钱的主,能得利,可以卖侄女。
藩王是买个丫鬟,二贾伙同王仁,骗邢夫人是给藩王作妾,因贾家获罪待查期间,不好明媒正娶,先把巧姐送过去,日后再补婚礼。
宝钗、平儿察觉不对,请王夫人拦阻。巧姐父亲贾琏现在外地,临走前落泪求王夫人照顾女儿,知道自己这个妈邢夫人是无德蠢人。王夫人出面,邢夫人认为王夫人嫉妒自己一房结亲藩王,要谎言破坏,坚决不信。毕竟邢夫人是奶奶、王仁是舅舅,王夫人、宝钗血缘隔着一层,无权处理巧姐事。
宝钗、平儿愁坏了,宝玉表态,就让巧姐给卖了吧,惨遭不幸也是一种人生。宝玉开悟,再看人事,是游戏了,诗情画意的划船是玩,吓得乱叫的过山车也是玩,都是游戏,还有好坏吗?没良心的二贾、没人性的舅舅、蠢货奶奶都是假相,真相是巧姐自己要玩这个,咱们就别拦了。
宝玉态度,在京城老辈人里常见。满城尽是开悟者,不是好事,孩子上错学、选错工作、爱错人,大人看出来也不管,一句“这是他的命”了事。
孩子长大后,婚姻痛苦、工作无前途、头脑还不好使,埋怨父亲在自己最关键的青春期失职:“我那时候小,不懂事,您也不懂事吗?多给我一句话,我就不至于活成这样!”
孩子恨意浓,老爹很坦荡:“这是你现在的想法,等死了,你就不这么想了。”
西方医学监测到人在临死前,大脑有强烈思维现象,并分泌大量令人产生快感的多巴胺。科研成果,刺激文艺创作。一九九九年《美国丽人》结尾,男主中弹濒死,完整人生在脑海中重现,五十年人生十秒走完,便超越了好坏概念,成为游戏。男主无辜被杀,却幸福死去,是玩了场游戏的快感。
看过《美国丽人》,也就理解了宝玉。幸好宝钗不是科研脑,没听宝玉的,平儿、刘姥姥带巧姐到乡下,躲过厄运。
我上两代的京城人,容易对父辈怨气大,家族聚会的年夜饭,往往是控诉会,发泄后愤然离席。受指责的老人无所谓,跟留下来的儿孙讲,自己在这年纪也不愤。年夜饭跟老爹翻脸,是京城固定节目,代代如此,年年如此。
大我们一拨六至十岁的哥哥姐姐,童年被年夜饭吓着了,从小立志,将来有孩子得管,无钱无势,也一定给孩子当智囊。京城这怪风气,终于遏制,给哥哥姐姐们点赞。
巧姐免了京城一风气,没躲过另一风气,到了乡下,由刘姥姥撮合,嫁给当地地主的儿子。地主不自信,您别瞎揽事,贵族小姐岂能下嫁?刘姥姥自信,说等着看。富商、三品以下官员家绝不可能的事,贵族反而有可能,贵族就这么怪。
刘姥姥是个假亲戚,跟王夫人、王熙凤并无血缘关系,是祖辈同姓攀亲,口头说说,没入族谱。对这种假亲戚、穷亲戚,王熙凤偏要认,王夫人就随了王熙凤,甚至贾母也凑热闹,亲自接待刘姥姥。刘姥姥的乡土话,固然有趣,听多了,贾母生厌,会打断刘姥姥。表面喜欢你,是哄你玩,不可能成闺蜜。
跟乡野村妇搞关系,是贵族给自己留退路,万一哪天获罪,城里近亲靠不住,他们为自保要落井下石,有个乡下远亲,是子孙投奔对象。刘姥姥不是最合适的投奔对象,广播种吧,先算一个。
王熙凤让巧姐认刘姥姥当干妈,病危托孤,是败家速度比预计得快,还没培养出更合适的子孙投奔对象,有一个先抓住。
我一代的京城小孩,总有几位乡下的姑奶奶、姨姥姥,是奶奶、姥姥的姐妹,两三年进京一次住半月,乡下生活不改当小姐时的端庄,只是一股郁郁不开心的神色,令小孩印象深。她们的使命,是为家族留退路、留血脉,家族拿她们当最坏的打算,她们怎么会好?
刘姥姥撮合巧姐嫁土豪,父亲贾琏遵从惯例,欣然同意。贾琏心态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复现,城里女孩下乡,市民阶层的父母劝女儿缓住别嫁,爹妈拼老命,一定日后把你调回城。贵族后裔的老爹则力劝女儿速嫁,这步棋走得妙,平民家姑娘懂什么,别受她们影响。
六七十年代嫁了的姑娘,在八十年代初多离婚,又是给京城旧习害了的例子。她们是我们这代人的姑姑、姨,以个人悲剧示范,老爹不值得信赖,别给家族当退路。
巧姐夫婿固然淳朴可靠,毕竟价值观不同、生活习惯差异,过一二年便种种不适,不开心的一辈子。刘姥姥一直好人,作为文学人物便单薄了,曹雪芹爱惜这角色,下狠笔,让她结局露了自私,为自己在当地有面子,捏准贵族心态,嫁了巧姐。
王熙凤向刘姥姥托孤时,痛哭流涕近乎求饶,要把自己可怜相深印刘姥姥脑海,万一她日后对巧姐使坏,想到这一幕,或许会心软收手。王熙凤判断准,刘姥姥并不配当干妈。如果是能放心托付之人,王熙凤不必演可怜。
王熙凤舍近求远,托孤宝钗,巧姐命运能好些。但贵族思维习惯就是舍近求远的,越近的越不放心,一定要开辟远方资源。
不信任亲戚,要把下人升级为亲戚,希望他们知恩图报,组成利益共同体。贾母葬礼,贾家钱难周转,因贾家得利的几个富户下人,怕主子借钱,都躲着不露面。贾琏对之抱怨,贾政还是主子脾气,说你不该有这想法,轮不到用他们的钱。
贾政送贾母、王熙凤、黛玉棺木回南京老家安葬,路费超支,终于低头向下人借钱。是得贾家好处最厚的赖家,不但发财,还当上官。不料三代施恩打了水漂,贾政借五百两,赖家给五十两。
贾政让手下把五十两送回赖家,退款即是绝交,以后以你家为敌。很京城作派,我这代人小时候多给爷爷奶奶姥爷姥姥当过跑腿,上别人家退钱退礼,装得冷眼冷面,内心极难堪。
赖家执迷不悟,还是打发穷亲戚般,又增一百两,请贾政手下带回。贾政手下明戏,坚决不收。赖家十几天才反应过来惹了祸,补足五百没用,贾政决裂,给多少也没用了,吓得一面要脱离奴籍,一面要辞官。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户籍和官职都捏在人家手里,仍要试探,看看能否受恩不报,五十两混过去,能逃单就逃单。不敢再当官,是怕贾家势力仍在,趁你当职,设个圈套定罪。贾雨村便如此,以前贪污没事,犯傻揭发贾家后,便有事了,受弹劾免官,入狱服刑。
贾政会当官,当官秘诀,是只提要求不讲理,讲理讲不完,各有各的理,便办不成事了。贾政要南下,贾琏说无法成行,路费三千两,周转不出来。贾政不跟他讨论,说我一定南下,钱你解决。周转不出的钱,也就周转出来了。
对赖家也如此,赖家交五十两,附了封信,自述经济困难,凑不出五百。贾政不顺着对方的理讨论,不复一字,退款时把信也退回,对你说的完全不承认,因而能吓坏赖家。
贾政耍了威风,反证了贵族施恩体系的失败。《红楼梦》反应现实的独特成就,是系统讲述,贵族大力培养的下人阶层,成为贵族阶层的蛀虫。
难道人性丑陋,人间出不了知恩图报的事吗?
利益之交,便不会知恩图报,永远有更大利益对比,一定背叛。贵族巧取豪夺,下人参与操作,学了这个,也会巧取豪夺对待你。
下人败德,因主子就是无德之人。贾政伪善,能伪善都算稀罕人才,宁荣两府仅此一位。贾家子弟露骨作恶,所以不要埋怨下人是蛀虫,主子本是蛀虫。
四十三回,贾母开玩笑,让下人出钱给王熙凤过生日,是示范,提醒下人阶层回报的周期到了,贾母用心被负责收款的尤氏搞砸,她认为是自己收买人心的大好时机,对地位高的下人能免就免。她们才是有能力回报的,免了她们,事就没意义了。
贾母有变革意识,缺乏变革者素质,没有做不成再做的毅力,还粗心选错了承办人,如选李纨,便做成了。给尤氏混搅,性质成了老太太调皮,大家陪着玩。最终嘻哈哈过生日,白闹一场,没有丝毫改进。到贾母葬礼,府内资金紧缺,之前厚待的下人们见没新好处,便不出力,令王熙凤倍感心寒。
大家族的公款叫“公中”,西周时代,一片土地横竖两道,划为九块,旁边八块为私田,所得归农户个人,中央一块为公田,周边农户义务种植,所得上缴国家。井田作为土地制度早废止,在大家族的财务制度上存个名。公中,井田中的公田。
上世纪五十年代,土地国有、企业公私合营,大家族失去经济基础,普遍分裂为小家单过,没了这词。二〇〇一年在剧集《大宅门》重现,有观众以为是“宫中”,批评导演,你家是药铺,怎能僭越拿皇宫自比?词陌生,听错了。
中,即公款公用。中华,即有公德心的好地方。
贾琏一贯做假账贪公中,富户下人冲他也不会出钱,能用在公事上吗?我献出来,你贪一半。平儿作为半个主子,一贯办事秉持公道,她带巧姐出逃,护院下人自觉站在她一方,对抗贾芸追查,无一人泄漏去向。所以德行有实用,上行下效,主子是义人,下人才会知恩图报。
贵族的自救之道,叫“诗书传家”。传权传财没用,贾雨村有权不会使、赖家有钱不会使,最终被夺权夺财。文化高了,从人生观、历史观、艺术思维重新审视权财,方能驾驭权财。
打开思维,诗最便利。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的电影学子眼中,伯格曼已过时,米开朗基罗·安东尼奥尼还尖端,他的《奇迹》《红色沙漠》讲叙后期资本主义物化人类,物化后的人与人不可沟通。
资本主义抹杀诗意,德国小说《魔山》认为“一战”前还有,意大利小说《豹》认为一八六〇年便没了,资本家是鬣狗,鬣狗哪有诗意?
诗意,首先是可沟通。马一浮言“开卷即亲见古人”,翻开诗集,古人坦诚相见。史料是外在痕迹,文艺是时代真情。上品诗词的标准是“有史有玄”,史是纪实,玄是艺术。了解一战,除了从帝国主义角度,还需看毕加索的立体主义。
诗不讲理,讲理的是文章。马一浮评北宋写文章的文豪们,写惯了手,在诗中讲理,所以北宋的诗拙劣。震惊,我们这代初中课本上苏东坡的“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是劣作?
我的联想,马一浮没举例。
诗,是学问的开始,也是政治的开始。孔子教学,由《诗经》开始,了解春秋各国风土人情,关键是人情。阶级壁垒,从经济关系上很难打破,但能从思想上打破。情感影响思想,而艺术是情感的最强方式,一出戏剧、一首歌可以让人叛变本阶级。写戏的加缪对于“二战”后法国、写歌的鲍勃·迪伦对于“越战”期美国,是政治家的存在。
政治是肮脏的、政治家是不择手段的,是西方人常识。但在曹雪芹的年代,东方人还是相信《论语》所言“政者,正也”“为政以德”。大公无私为正,把自己利益分给别人为德。政治,就是奉献大众。
头脑难以接受,头脑是框定个体的设置,觉得有个能多吃多占、承受更多利益的自己。只要还是常人思维,便玩不了政治。诗不讲理,能打破头脑设置,因此诗是政治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