撞上“九一一”
作者: 陈村二○○一年十二月十八日,严锋给我写信:陈村老师:网络文学的集子已经编好,非常感谢你的推荐指点和帮助。在附件里,敬请指正。
请严锋编的集子是这年的网络文学年选。我当天回信——
我把你的序读了。序得很好。你把现象整理分析得有说服力。
从网上选文章,不管选者的动机和视野如何,都是困难的。它更散漫,不是文学一词能罩住的。从形式说也有很多的不“规范”。
我看到的这一年的变化,先是网络写手在网下被接受了。《悟空传》在网上最热的时候,我四处推销,屡被谢绝。安妮宝贝的集子也无人接盘。我当时意识到真正买书的读者已低龄化,但编辑还不认可这一变化。文学性已淡化,而娱乐游戏则大行其道。
这一年中,最显著的事实是,文学网站的纷纷难以为继。“博库”坏了,“中文在线”坏了,“文化在中国”坏了。那种大的文学网站,在不侵权的背景下,如何生存是一个非常严酷的事情。可能会演化到同刊物一样的东西,非商业性的,不必付出很大的开支。物以类聚。中国最大的综合站点,对文学没想出赢利的办法,基本是放任自流的。
同时,我在网上看到的是,文学也在短信息化。它分为两种,一是网上练笔,争取到传统中发展的,一种是即时消费的。
还有一个误会。其实,如没特别的原因,网络对于文学的推出是很弱的。你数文章的点击,绝对没有《收获》《南方周末》读者多。另外一个事实是,我至今没见到有专业的文学评论家对网络文学在进行工作。如你能坚持,可能是第一个。
就胡乱想到这些,供你一笑。
信中所说的“网络对于文学的推出是很弱的”,一是当时网民还太少,二是平台和纸媒不同,无法像报纸一夜印刷几十万份,要看不要看都推送给订户。在榕树下,当时以短文居多,长篇很少,更没有后来兴盛的那种超长的连载小说。
在榕树下的鼎盛时期,它在北京、广州和重庆设有办事处。我去过它在北京和重庆的office。二○○○年八月,我在北京拜访“文化在中国”,见了当家的王朔。他说是做着玩玩,他更感兴趣的还是影视。也去了“博库”网站,同行黄集伟先生接待我。有几张照片留着,夏天的北京,他和我都穿T恤,面对面抽烟。对这行我们算是在门内,说话有更多的共同语言和相似的局限。那时全世界的网站除了做色情的和做赌博的,其余都不挣钱,但都还傻呵呵地乐观,虽然不知道前面到底是什么,但大家都有憧憬,有好奇。网络在发力,网民在迅速增长,网络文学首先浸润开来,被更多的人接受。
有人直言不讳地跟我说想自己创业,在她看很简单,写一页策划书,就可能有上千万的风投进来,事情就做起来了。是不是真能成事我不知道,敢这样说,可见真是一个魔法时代。
我不懂钱的事情,只关心那个叫做文学的东西。它上了网会去哪里呢?作为一个“网眼”,我在二○○一年四月六日写了《网络和文学》——
在中国,电脑的普及、中文输入法的相对成熟为网络上的文学做好基础。在网络还没准备好的时候,文学就率先上网了。现在看到的影响大多在阅读方面。网络的廉价、快捷和无疆界(再加上非授权使用作品的比比皆是)使得文学的传播获得前所未有的通达,但网络固有的浮躁,阅读工具的缺陷,信息的铺天盖地,使得阅读史无前例地不专心。
网络对写作的影响是从"发表"开始的。因为发表的容易实现,引发众人的写作冲动。写作从一部分人的工作转为许多人的业余爱好。和以往不同的是,这样的写作成为青春的一种表现,更多自娱性,更多非专业的色彩,更多一次性消费。当然,这样的写作也是基于网民们的热心捧场。
目前我看不到网络写作对最好的传统文学的冲击,对最好的传统作者的吸引。猎奇和偏爱仍在起作用。一旦消退,网络写作会还原应有的自然朴素。
一批网络写手在最初的成名之后,似有厌倦。这种状况也许可以理解为目前的网络缺乏传统媒体对作者强大的物质和精神的支持作用。一些网络成名的写手转而热衷于和传统媒体的合作。
从形式讲,目前基本不存在写作的多媒体化,在线写作还很微弱,作者和读者的交互还停留在事后的批评而未介入写作过程。最不可思议的是,未能充分利用网络的开放和开明做出艺术性的实验与探索。趣味过于单一。虽然刚开始,已能看到商业化的侵蚀。但除了商业的关心和部分传媒的新闻浅度报道,对作品的批评大致限于自发和即兴的帖子。学院中的批评家们未能介入,他们基本上不读作品,不发言论。
可以预言,随着法律环境的改善、网络和网站的成熟、网民的成熟,会有新的作品产生和流通的模式。更多类型的作者将在网上出现并以此为家。他们也许会替代目前打江山的农民起义队伍,成为网络文学的主力。
令人不习惯的是,网络上大量的摹仿重复程式化写作,无信息语言和文字垃圾呈几何级数的呈现,并有庸俗化、肮脏化的嫌疑。网上原创的优秀作品太容易被埋没,而糟粕与非文学的因素其坚韧顽强如野草,生命力远胜过鲜花。
总的说,我对目前网络上的文学失望,对日后看好。
进入新世纪了,转眼又回到之前的节奏。重读当年的日记,看到一个忙碌的自己。我简述一下一月份的乱糟糟。
二○○○年元旦接到肖全的电话,说不能像一九九一年那样了,要挣钱了。晚上蒋晓松请他的姐姐小咪姐夫小乖在远洋饭店吃饭,还有老朋友黄石黄彪两兄弟,还有几个老总和我。后来被人称作“博鳌之父”的蒋晓松在说他海南岛的度假村,他要在那里做一番大事业。以前,他的理想是当个诗人。后来,他拍电视片,有作品《小木屋》《今年在这里》等。饭后我去看妈妈,住了一晚,她喜欢我去住上一住,我告诉她的都是好话,没多说令我头昏的家务事。拉小提琴的老朋友刘多带网易的人来,我答应可不定期做点事情,但无法绑定了干活。一朋友说他跟老婆又不对劲了。我给儿子在墙上画了身高线,他长得很快。给王朔和余华打电话,他们应承来上海出席颁奖大会。给贾平凹打电话,他病了在住院无法来沪,祝他早日康复。《华夏》杂志居然重新刊发了我的《开导王朔》。一浦东朋友产后发烧。给《羊城晚报》副刊发出多篇稿子。去程德培在山西路的新店,见皮皮(冯丽),吃饭。皮皮想要出版我的《小说老子》。周松林陪邵飞来,她说北岛还在写诗。看BBS上的论争,回帖。贝塔斯曼送我一套新版的《辞海》,好书。红子到法国去了。吴亮赵波在黑三娘餐馆请严力夫妇、张隆、孙甘露、小宝和我。这个开在万科城市花园的小饭店是何立伟的最爱,他在上海办杂志时常带几个湖南小朋友去吃放了魔芋的泰安鱼。陈思和的学生带湖南卫视的记者来采访。赵耀民来送写好的剧本(颁奖典礼演出),我代Will垫付五千元稿费。刘毅强坦言出版社的领导不看好,遂放弃出版二○○○年日记的选题。一再捣鼓Windows中的词库,编一个自己的版本。到《上海文学》开会一天。黄子平、许子东、吴亮、王安忆、陈思和及一些年轻的评论家们在讨论九十年代的小说。很多人说到周卫慧写的《上海宝贝》,我没读过。两岁多的儿子一遍遍地念叨:人家打我,我也要打他!他这两天会问:这是什么?他认识帆船和直升飞机。给《海南日报》和《千山晚报》发稿多篇。上网看朱大可等评论余秋雨。有朋友问我是否愿意当读者网摘杂志的主编。张献一家要去美国半年。写给网友的回答,闲看十作家的被批判。和周毅在电话中聊了会儿,她说文艺百家想做摄影的题目。电话里开导傅星半天网络的概念。那么混乱竟然想写小说,写一个垂死的人。睡觉已是清晨四点多,最后做的一个事情是给女儿安装游戏《泡泡龙2》,说好考完试给她玩。
王朔和阿城一个飞机,一月二十日晚上从北京起飞,余华下午起飞。晚上看戏剧学院的演出后,和周毅一起去接阿城王朔。在上海宾馆聊天到三点多后改串联词到六点多,睡了两个小时。下午评委会开会,顺利评出十八篇作品。我请朋友们到鲜墙房吃饭,晚上一伙人去金茂喝咖啡。
一月二十二日下午两点在商城剧院颁奖。十八篇作品写入网络文学史册,首届网文大赛圆满结束。晚上袁鸣在汉源书屋旁的饭店请客。王朔走。次日在文新大楼文学报会议室讨论网络文学。余华走。夜里Will给我打电话,有风投要进来,网站作价多少万美元,风投多少万美元,占多少股份等等。我更新“风言风语”的十八和十九(之后再评的是张献的《行为艺术创意公报》,石康的两本小说和王朔的《无知者无畏》)。一月二十七日网站全体出动,冒雪去南京开会,要用现代企业的理念建立好的工作制度。次日回程,在无锡吃饭后去了鼋头渚。太湖边结冰了,湖面茫茫,我们留下雪地中的一张全家福,除了我,都是年轻人。车进上海我没回家,赶到青松城去看叶兆言、方方和铁凝等,他们是来当新概念作文大赛的评委。方方送我书。众人聊天到十二点(新概念作文大赛开始于一九九八年,曾有人来问我是否愿意去负责初评,我害怕巨量的来稿以力不胜任推却了。我加入终审评委是后来的事情)。回到家,有个不幸的消息在等我。家里养着的小乌龟两天前死了,没熬过冬天。真是丧气啊,我家不能养那种好东西,养什么死什么。就是养花,开花的搬来就不开了,不开花的直接死了。我将仙人球都养死了。
养小乌龟还是从商俊玮开始的。他送给天天两只小巴西龟,脸颊有块红色,很可爱,天天很喜欢。说起来乌龟算是宠物中最好养的,只消给它吃点鸡肉就行。可怜的是,一到冬天就不动了,一生中的一半时间在装死苦熬。另外,还有一层可怜。刚来的时候活蹦乱跳的,不怕人,满地乱走。后来养在一个水仙盆中,踱步的空间就大大缩小,视野不过半尺,最终变得木头木脑,步履蹒跚。现在想,可能患了抑郁症。一九九六年的十一月,商俊玮给我的信中说:“最近,我写了几篇小说,一些私人作品,如有机会我想请你指正一下。有朋友说这几篇文章里有陈村的气味,我只好笑笑。”抱歉的是我看走眼了,读他当年的文字并未感到惊艳。直到多年后,我读到《花街往事》,发现好看,再问,原来商同学改名叫路内了。路内好样的。
从南京回沪,见网友zerg在论坛发话:
作家还算职业,那就是混饭的主儿。
真正的传世之作仅存于业余爱好者之中。
中国人要得诺贝尔文学奖,至少五十年,第一个得奖的“中国人”是赛珍珠,但没人承认,怪哉!
我在论坛回帖,我是个勤于回帖的版主(论坛的事情,放在下一节再说)。我在三十日的凌晨写了一篇短短的小说《恩》,发给《作家》杂志。将《过年》一文发给《海南日报》的哥们黄宏地。跟谢春彦大哥通电话,谈《小说老子》的出版,他和我分别是图和文的作者。Will的父亲到上海,给我打了个电话互致问候。老人家第二天即二月一日回美国,他很高兴看到儿子的成就。
这一年余下的日子,二月去无锡参加央视“三八”节的节目,在看台上跟朱德庸一见如故。三月在上海书城开会,我谈到作家比我们读作品看到的更复杂,例如某个尖叫的作家在大学也曾申请加入某组织,有人认为我在抛黑材料。他们真是缺乏政治常识,还以为那是地下活动吗?当月在老振兴饭店,程德培庆祝了五十岁生日,宾客多多喝酒多多。袁鸣庆祝三十大寿。四月,我进博爱医院做小针刀手术,挨了许多刀。去千岛湖笔会,去东华大学。介绍赵波进榕树下当编辑,她在家中寂寞得慌。六月和《收获》的钟红明去长沙,湖南卫视的节目,见到诗人尹丽川、沈浩波、萧元。去青岛的大专辩论会。和《上海文论》杂志谈合作,希望收购外地某杂志(均未果)。写《网络墓园》。
近来谣言纷纷,说是那些生龙活虎咄咄逼人的网站年内要死一大半。对这消息,我实在也真伪莫辨,但唇亡齿寒,起了恻隐之心。好容易中文网络有了一点内容,虽说彼此抄得热闹,终究可以让人有几条鼠(标)行街逛逛。真要死它个百分之九十,还上个啥子网呢?
从来中国人花不到洋人的钱,好容易弄来点VC,才咂巴了几下,转眼就坏了菜,日后就更难发达了。
我自然希望事情不至于此。大大小小的网虫们,奋起做个人主页吧,那是不要钱的,只要人在,永远死不了。那些阔气的网站是不是学着少花些钱,别举着债先过少爷的日子。要知道今天花的钱,明天都要吐出来的。即便侥幸上了市,分不了红,番邦的股民会生吃了你。
如果,万一,竟然,真的死了个天昏地暗,还望哪个后死的网站起一个善念,将死者给葬了。在网路上画一块空间,做个墓园:e先烈堂。进得堂去,抬头便是一行大字:要e就有牺牲,死网的事情是经常发生的。昔日的大站小站热站酷站一行行一列列排着。点上去心肺俱全,就是再也没人为它做更新了。想到这里真是令人无限伤感。主页的时间停在它死去的那一天。网上如有法医,可来检查它的死因。也许消化不良,也许增肥过速,也许兴奋过度,也许自伤自戕。网上若有牧师,请画个e字,口念IP,以慰亡灵。
七月应携程网之邀和须兰、米西及一群模特去海南,《天涯》杂志的蒋子丹李少君请吃饭。榕树下去常熟开会,各部门汇报,汇报的文本我至今保存着。八月去北京。见樊馨蔓、史铁生。榕树下和tom.com文学频道在加州花园开会,人们散坐着。给《三联生活周刊》写专栏。飞北京谈安妮宝贝的作品出版。格非说他北上去清华。九月去扬州参与陆幼青节目。马夏相邀在八万人体育场看罗大佑演唱会,居然是包厢。现场气氛热烈,歌迷像是盛大的节日。再进博爱医院,住院二十天连续挨刀,痛苦但没显效。家人和朋友来探望,帮忙。李明冬和张玉文医生非常可亲,李医生暴露在X射线下给我关节腔注射,让我非常不安。在病房才是读《追忆逝水年华》最好的场域,心静,将一行行慢慢看下去,将一页页缓缓翻过,读出好来。读《了不起的盖茨比》《我弥留之际》,前者好看后者伟大。十月接电话采访,祝贺高行健获奖。十月参加《收获》朗读会,和莫言等读自己作品。二○○○年十二月二十四日,第二届网络文学大赛颁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