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姑妈孔德沚

作者: 孔明珠

我和德沚虽不是先认识,谈恋爱,然后结婚,但我爱之敬重之。

——茅盾

姑妈孔德沚生于一八九七年九月,原名世珍,她是祖母生的第三个孩子,小名三娜。祖母生过八个孩子,不幸五个中途夭折,剩下女儿世珍,儿子令俊(我父亲,小名阿六)、令杰(我叔叔,小名阿福)。姑妈从小懂事,会帮着做家事,在祖母四十八岁病逝后,继续照顾、管教两个九岁与十四岁的弟弟。二十岁结婚后仍履行长姐的职责,她的丈夫茅盾先生亦对妻弟关爱有加,直到妻子去世后仍源源不断给予关爱。

乌镇孔家与沈家祖上都是当地有产业的大人家,在那个小地方,出门买点烟纸、酱油随时会撞上,长辈世交,沈家与孔家人并不陌生。茅盾晚年写的《茅盾回忆录(上)》(华文出版社二○一三年一月版)中有一章“我的婚姻”,详细写到两家联姻的由来,颇有戏剧性。初夏的一天,在乌镇东栅唯一货色齐全的南货店“钱隆盛”门前,沈家与孔家的两位老人各自抱着五岁孙子和四岁孙女又遇见了,“祖父(沈恩培)和孔繁林谈话之时,钱春江(‘钱隆盛’店主)看着一对小儿女,说长说短,忽然说:你们两家定了亲罢,本是世交,亦且门当户对。祖父和孔繁林都笑了,两人都同意。祖父回家将此事对父亲说,父亲也同意……”

孔家这边料亦如此,接下来便欢喜地走流程。沈家比较新派,托媒人传达两个条件,请不要给女孩子缠足、要识字。不料孔家两代守旧老人都当作耳边风,更为悖论的是,姑妈的母亲也就是我奶奶沈宝生“出自诗礼旧家,知诗能文,性尤婉淑,不轻言,寡交际,每值无聊,常背诵毛诗(《诗经》)以自遣”。自己倒是识字的,却正因熟知“女子无才便是德”,才不肯教女儿读书。而四岁小女孩的脚已按传统规矩缠了半年,痛得哭哭啼啼,只有在晚上才能被好心的大姨偷偷放开缠足布。如此缠缠放放,塑造小脚以失败而告终。茅盾毕竟大文学家,回忆录中,那几幕绘声绘色的活剧令我读到哭笑不得。事实上,姑妈确属封建时代的牺牲品,她的脚由此受了损伤,成年后脚弓有点畸形,但绝对不是小脚,严格讲是“解放脚”,否则不会走出家庭东奔西忙参加革命工作。

夫妻、婆媳相处甚笃

一九一六年暑假,茅盾毕业于北京大学预科,母亲托亲戚介绍茅盾成功应聘入上海商务印书馆编译所工作。十二月底茅盾回乌镇过春节,母亲和他商谈与孔家女儿完婚的事,她有点担心未来的新娘子文化程度与儿子不匹配,又表示,如真的退亲也很为难。茅盾听罢不以为然,他一脑子新思想,隐隐感觉如能亲自将一名旧女性改造成新女性,亦是一件好事。姑娘嫁入沈家,既可以陪伴母亲,母亲也可以教她识字,他在上海工作就更安心了。于是,第二年茅盾与姑妈办了婚事,搬出老屋。婆婆在旁观察儿媳妇,惊喜地发现儿媳妇待人接物落落大方,是聪明伶俐的女孩子。

婚后,姑妈得了孔德沚的大名。是茅盾按照母亲的想法,把儿媳妇当女儿来看待,故没有按孔家的“令”字辈,而是跟了沈家的“德”字辈。姑妈好胜心强,有一次在婆婆面前为自己不识字而哭泣,怪父母亲当年没有让她去上学,见丈夫和婆婆都读过许多书,她觉得在沈家就像一个乡下人。

姑妈又是幸运的,她的婆婆陈爱珠识字明理,接受开明思想,丈夫早逝后,担起培养教育两个儿子的重担。结婚后,起初是茅盾亲自教她识字,不久茅盾回上海工作,改由婆婆每天教她识字、写字两小时。在家读书没有同学相伴不免寂寞,两个月后由婆婆做主,托亲戚介绍,安排她去石门湾上小学。那个小学名为振华女校,是丰子恺的长姊丰瀛主办,开在自己家里,寄宿制。石门湾距离乌镇有二十来里路,婆婆吩咐女佣划着船载儿媳妇去上学,插入振华女校的二年级。姑妈是学校唯一已婚女子,以二十“高龄”与比她小得多的姑娘一起上学,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同学们都叫她“大姐姐”。好在姑妈性格开朗活泼,倒是和几位老师交上了朋友。女校另有两位大姑娘学生,十六七岁的张琴秋(后嫁给茅盾弟弟沈泽民)和谭琴仙,她们与孔德沚谈得来,成为挚友。婆婆和丈夫都很赞赏姑妈的灵气,才读书半年功夫,她已能看浅近文言,能写勉强达意的简短信件。在振华女校,姑妈共读了一年半书。后姑妈一直陪伴在婆婆身边,并制定了自修计划,上午请婆婆教文言文一篇,下午做篇作文,请婆婆批改,这样的一对一教学效果很好,姑妈学习进步神速。

按婆婆陈老太太的观察,姑妈年轻,心思活,她要干什么是很难拉住她不干的。果然不久,婆婆写信告诉茅盾,你老婆又要到外面去读书了,这次是受王会悟的影响。王会悟,乌镇人,茅盾四叔家的邻居,年龄比我姑妈小一点,辈分却比茅盾大,姑妈要跟着丈夫叫她表姑母。那时,这个小姑母去上了湖州的湖郡女塾。那是一个教会学校,以学英文为主,和上海的中西女校是姊妹学校,校园气氛自由开放。据说书读得好,校方还会保送去美国留学。这样诱人的条件,难怪天真烂漫的姑妈听了会动心。茅盾心里煞清是怎么回事,他回信让母亲劝阻他老婆,但是情商特别高的母亲不想与儿媳妇当面硬刚,她估计了孔德沚已有的实力,心生一计,就花点钱让她去那里上学试试看,让她“知难而退”。果然没到学期结束,姑妈就悻悻然返家了,原来她连一点英文基础都没有,想插入湖郡女塾的“附小”从英文字母开头学起,校方又不让,硬给她排到正科一年级。人家正科一年级的同学们都已读过四五年英文,个个十分洋派,平素用英语对话。在学校,姑妈语言不通交不到朋友,干瞪眼之余,连连顿脚叹上当,便回家再也不去湖州上学了。

茅盾姑父晚年在回忆录中,将姑妈求学经历写得非常仔细,为什么相隔六十多年他对此记忆如此清晰?我想,一是当时处在提倡新文化运动的初期,茅盾对于消除两性不平等、解放女性有着强烈的向往,妻子就是一个案例,在她身上观察、实践、改造很有意义。另外就是对妻子的爱,希望能尽可能消除夫妻间的思想、文化隔阂,而他欣喜地看到了这个案例的价值,对于聪明能干的姑妈换了一块土壤后的改变,她身上焕发的光芒,他是满意的,他不仅不埋怨孔德沚去湖郡女塾上学半年,浪费时间又白瞎了六七十元钱,反而有点阿Q似的说,与王会悟在一起,学到一点新名词也是好的。

茅盾的母亲时刻关心儿子的动向,茅盾在报刊上发表文章的剪报她都细细阅读,怕儿子业余写稿太累,母亲劝他,商务印书馆给你工资挺高的,你就不要再熬夜写稿赚外快了。见儿子不听,而且汇报说,工作太忙过年不回乌镇,母亲急了。老人家担心他独自在上海会有外插花的事发生,三番五次写信催他找房子,坚决要求和儿媳妇一起搬到上海团聚。一九二一年我姑妈和婆婆坐船来到上海,在茅盾托人好不容易租到的宝山路鸿兴坊有三间正房的弄堂住下。 那时候,茅盾主编《小说月报》收入多了,他为母亲请了帮佣,以便妻子出去读书。

在上海,姑妈入的是爱国女校文科,比一般中学程度略高,上午下午都有课,路途挺远的,她中午回家吃饭,功课勉强能够跟上。婆婆让儿媳妇监督丈夫,不许晚上看书写文章,可是姑妈上学累得晚上头一沾枕头就睡着,哪里管得了老公。茅盾就在卧室中,听着妻子熟睡的鼻息声安然地读书写文,每晚不到十二点不睡觉。姑妈也许并不清楚,她的丈夫每晚奋力写作或翻译文章的稿酬,很大一部分是为筹措中共党组织秘密活动的经费。茅盾入党后每周一次外出参加支部会议,或者为党的工作晚归,他怕母亲担心都对她实话实说。妻子和明事达理的母亲一样,完全相信茅盾在做的任何事情,她们是共产主义革命的积极支持者。就这样,单纯、聪明、倔强的姑妈孔德沚在大上海落下了脚,走上了与待在乌镇截然不同的新女性觉醒之路。

新女性觉醒之路

姑妈到上海不久,生了女儿沈霞,小名亚男,隔了两年儿子沈霜出生,小名阿桑。在社会进步思想熏陶下,姑妈的世界观改变,她不甘心整天在家带孩子,在丈夫和婆婆的支持下,抽空出去参加妇女运动搞宣传,在夜校教女工识字,忙得不可开交,回到家吃饭时还抱着孩子喂奶。家里虽然有帮佣,婆婆精力尚佳,也帮着照管两个孩子。

杨之华是瞿秋白的夫人,她是上海大学的学生,很早就参加宣传新文化运动,显露出非凡的活动能力与组织能力。瞿秋白当时在上海大学教书,他家搬到茅盾家隔壁成了邻居后,姑妈和杨之华成了好朋友。而姑妈的小学同学张琴秋也来到上海读“上大”,通过姑妈和杨之华的关系,结识茅盾的弟弟沈泽民并与之结婚,成了姑妈的小姑子。她们三个新女性意气相投,相处和谐,经常一起做女工工作。根据茅盾观察,杨之华和张琴秋都读了大学,知识水平、口才与能力显然比姑妈强,但姑妈挺会交际,她善于做具体工作,还拉了熟悉的叶圣陶夫人胡墨林一起,参与为女工办夜校和识字班,宣传革命道理。一九二一年七月中共一大全国代表大会转移至嘉兴南湖续会,是王会悟的主意,而王会悟去嘉兴前,同在上海的姑妈关照说,你到嘉兴后去找我弟弟另境帮忙。

一九二五年五月三十日,上海南京路爆发了“五卅”运动,上海大学的学生冲在最前面。茅盾、孔德沚夫妇与杨之华也在现场,和上海大学学生宣传队在一起,冒着巡捕房的枪声,眼看着学生被抓、被打死,愤怒万分。第二天,共产党领导发动罢市、罢工、罢课“三罢”运动,他们又一起到南京路,姑妈和杨之华现场加入演讲队。中途姑妈与杨之华被游行队伍冲散,姑妈就独自直奔北苏州路天后宫、上海总商会那里与部分游行队伍汇合,她一点也不害怕,跟着女学生和女工一起不断地喊要求罢市的口号。经过学生、市民各阶层团结起来不断努力,到六月一日,“五卅”运动首先在上海获得阶段性胜利,“三罢”实现了预定目标,反帝斗争热浪达到了新的高峰。

如此,姑妈孔德沚在时代的召唤下,受茅盾先生的教育、影响与鼓励,积极投身革命,在实践中经历了很多考验,一九二五年由杨之华介绍成为共产党员,与丈夫变成了革命同志。姑妈的女朋友都是思想进步的新女性,她们仰慕作家、老师茅盾先生,因结识夫人,能常来家中玩,畅谈和嬉笑。茅盾善于观察人物,觉得这些新女性很有意思,她们身上发生的时代故事很适合写小说。他在家空闲时爱与妻子聊新女性,听些女性之间传播的“八卦”消息。来自于妻子这方面的资源打开了他文学上的想象力,那些人物形象和故事串联成的一幅幅画面立体起来,甚至在脑海中演起了电影。据茅盾在回忆录中自述,有一天,他撑了把雨伞顺道送一位女性回家,雨淅淅沥沥,微风清凉,女子很美好,他似乎从没有亲临过男女间如此浪漫的场域,此情此景激起了他强烈的写作欲望。隔了半个世纪,他还记得当时的那股冲动,夸张地回忆,如果当时手边有纸笔,他可以立停在雨中,在伞下立刻编排人物、故事与细节,写出小说来。

作家的妻子

一九二七年“大革命”失败,第一次国共合作结束,中国共产党活动方式转入地下。茅盾被南京政府通缉,境遇十分艰难,他从牯岭回到上海,与妻子和母亲一起住在虹口景云里。茅盾足不出户,隐居在三楼整整十个月,梳理自己之前的经历,思考前途,正式开始写小说。首部长篇小说是由三部中篇《幻灭》《动摇》《追求》连缀而成,总称“《蚀》三部曲”。那时姑妈怀的第三胎孩子因意外不幸流产,躺在床上休养,茅盾就陪在姑妈的病床边写《幻灭》。人生之悲哀、矛盾、消沉感时时泛起,那些熟悉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在“大革命”洪流中的浮沉故事,如演电影一样具象,茅盾胸中积蓄了很久的一股气流奔流不歇,笔底自然倾泻而出,他只花了四个星期即写完了《幻灭》,发表时第一次署了“茅盾”这个一生最重要的笔名。

连续隐居家中写完三部中篇,茅盾身心疲惫。陈望道来看望茅盾,建议他索性真的像太太谎称的那样,去日本换换环境。茅盾心下认可,姑妈在旁极力赞成,于是,经陈望道介绍已在东京半年的女友便中照应,茅盾登上了开往日本神户的轮船。这一去,到一九三○年四月返回上海,两年不到的流亡生活时间虽说不长,然而对于留守在上海的妻子来讲,关键是,丈夫在感情上有了变故,这是姑妈始料未及的。

日本流亡阶段,茅盾在文学创作方面成绩斐然,创作了七部短篇小说、一部长篇《虹》和十二篇散文,这一阶段的文学创作被后来的文学评论家们鉴定为有极高的审美价值,尤其是为人津津乐道的长篇小说《虹》中塑造的女主人公形象,活脱就是近代中国第一位颇有神奇色彩的女将军胡兰畦。研究者认为,茅盾之所以能将小说女主角梅女士刻画得如此惟妙惟肖,就像以往亲自观察和倾听太太身边的新女性,再写入小说中一样,有很多非身临其境不能得到的第一手资料做素材,而这一次,那第二双眼睛不是他太太,而是身边那位才二十三岁便性格热情、行为果敢的秦女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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