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大雨将至
作者: 王威1
随着天气转热,公交车上戴口罩的人越来越少。早上,临出门时,海棠把口罩也摘了。站在门口的镜子前,犹豫片刻,她在嘴唇上涂了点口红。
在站台等公交车时,海棠把嘴上的口红用纸巾抹掉了。18路车驶来还没停稳,人们就一窝蜂地涌上后门。海棠被裹挟着上了车。
车门艰难地合拢,车晃晃荡荡上路了。站在海棠前面的是一个背奥特曼书包的小男孩,他百无聊赖地四下张望。回头的瞬间,海棠发现他上嘴唇有颗黑痣,像粒小黑豆趴在那里,蓄势待发。海棠心里一动。
路上格外堵,看着前面长长的车龙,海棠希望男孩能再回过头来。可男孩在胜利东小学站点下车了。海棠到公司还需要两站。
海棠大专毕业到这家广告公司工作,今年是第四个年头。年龄虽然每年递增,工资却是每况愈下。今年终于有同事沉不住气,威胁老板要跳槽,说这么少的工资全家都要饿死。海棠不敢跟着起哄,她没有威胁谁的底气,如果老板真同意她走,她连房租都付不起。
海棠在公司修改了一天高速公路招商牌的设计方案,每一稿她传给客户,客户都能找出嘲讽她的理由。快下班时,客户在微信上说,明天早上这批广告牌必须进厂制作。
海棠没吃晚饭,修改完设计稿走出公司大门时,已是深夜十一点。她租住在十笏园,虽然离公司比较远,骑单车回去得一个小时左右,可那里租赁费便宜,并且离乐道里也远,几乎没人认识她。
毕业回潍坊四年了,海棠一趟也没有回乐道里看过姨妈。
海棠回去洗漱完躺下快凌晨一点了。有个上嘴唇长黑痣的男孩,拉起她的手,在幽深的地道里奔跑。她一惊,醒了。她想起白天在公交车上见到的男孩像谁了。
海棠从记事起,就住在乐道里姨妈家。她从来没见过妈妈,更别提爸爸了。小时候,她学着巷子里其他小孩的样子,称呼姨妈为妈妈。姨妈很恼火,警告她不要胡乱叫。海棠不听。姨妈就用做衣服的木尺劈头盖脸抽她,下手极狠。海棠不知道悔改,下次还这么喊,于是,姨妈还这样用木尺抽她。海棠是在姨妈的抽打中长大和离开乐道里的。
姨妈一生未婚,一个人住在乐道里,靠姥爷传给她的裁缝铺为生。姥爷的老家在偏远的山区桃林乡,年轻时,他挑着裁缝担子来乐道里替人缝制衣裳,靠一手绝佳的手艺在这里站稳了脚跟,并且跟在乐道里土生土长的姥姥成了家。姥姥身体孱弱,生下姨妈后,再未开怀。姥姥、姥爷去世时,海棠还不懂事,这些都是巷子里的婶娘们闲聊时她听说的。巷子里的婶娘们还说,姨妈年轻时曾在南方上过大学,不知道为什么,没有毕业就回来了。海棠不太相信,看她整天铁青着脸,动辄打人,哪里像上过大学的样子?
不过在叫妈妈这件事上,海棠坚持不懈。尤其是当着外人的面,她叫得更欢实。海棠上一年级时,那次,姨妈把她从学校接回来,刚走到巷子口,看到很多人围在那里,海棠的作劲又上来了,她大声喊,妈妈,怎么这么多人呀?没出意外,那群人抬头看她俩,纷纷夸小海棠的嘴巴甜。海棠甜甜地笑了。
回到家,看到姨妈关门,海棠没有慌张,在巷子口喊完妈妈,她就知道回家得挨打。打就打吧,反正那么多人知道她有妈妈了。可是她不知道这次姨妈居然打得这么狠。
姨妈用木尺抽她的屁股,开始海棠还跟往常那样,强忍着不吭声,可随着姨妈一次比一次用力,她屁股上的皮肉都要裂开了,黏糊糊地疼,她觉得自己要死了。她第一次哭喊,一会儿喊妈妈,一会儿喊姨妈。汗水和泪水糊了一脸。
姨妈没有同情她,而是边打边恶狠狠的问,以后还叫不叫妈妈了?海棠大声求饶,说不叫妈妈了,以后叫姨妈。姨妈这才扔掉木尺。她跟海棠一样,不知道是汗水还是泪水,糊了一脸。
长大以后,海棠经常想起这次挨打,耳边回荡着姨妈恶狠狠地问话“以后还叫不叫妈妈了?”每想一次,她的心就寒一次。
打那以后,“妈妈”这个称呼在海棠的心里,就变成了惊吓。现在二十年过去了,每当听到旁边有人喊妈妈,她还会打个激灵。
考上大专去济南的前夜,她想问问姨妈,关于自己出身的事。对于此事,巷子里的大人们私下里有三种说法:一种说法,海棠是姨妈在火车上捡回来的孩子,为此姨妈放弃了学业。可海棠不相信这种说法,如果真是如此,姨妈为什么动辄就往死里打自己?海棠能感觉得到,她在恨自己,虽然她不知道这恨从何而来。第二种说法,她是姨妈跟野男人的私生子,姨妈怀孕后被学校开除了。可是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种说法不攻自破,她跟姨妈站在一起,没人相信她们是母女。她的小眼睛黑面皮低矮身材,跟姨妈的大眼睛白面皮高挑身材反差太大。所以,海棠以及乐道里的老人都相信第三种,那就是姨妈的堂妹,海棠唤作小姨的,那个来自桃林乡的小眼睛黑面皮低矮身材的山里女人,才是海棠的妈妈。小时候小姨每年冬天都会来送大白菜,她看起来比姨妈还老,海棠印象最深的,是她两只粗糙的大手上布满血口。
每次来她都会抱起海棠亲。每次亲着亲着就哭了,姨妈怎么劝也劝不住,眼泪把海棠的衣襟都打湿了。最后姨妈把懵懂的海棠从她怀里夺下来,阴着脸让她以后不要来了,说送那么多白菜来她也吃不完。可小姨跟海棠一样倔强,并不听姨妈的话,第二年冬天她又赶着驴车送白菜来了。这次,却被姨妈关在了门外。小姨把驴车停在楼下,浸着寒风坐在车上等。邻居隔着门劝姨妈说,大冷的天,不能让亲戚在外面冻着,好歹让人家进门啊。姨妈连理都不理他们。
那年,海棠上小学二年级,正在家过寒假。她踩着圆凳,趴在阳台的半截水泥围栏上往下看,被姨妈拽着胳膊拖进了她的小北屋,并呵斥道,不叫你不许出来!
姨妈住的是沿街老楼的二楼,从未封的阳台上探下身子,楼下的各家店铺,包括小姨停在路边的驴车,看得清清楚楚。当太阳移到西半天时,姨妈终于从阳台探出半个身子,对站在街对面的小姨说,上来吧。小姨一听,冻得通红的脸上显出欢喜的模样。她把装在尼龙袋里的白菜,一袋一袋往楼上扛。那年小姨拿来的白菜特别多,厨房里客厅里堆满了这些鼓胀的袋子。
小姨把最后一袋白菜扛进家门,姨妈的挂面也煮好了。她把面碗递到小姨跟前说,吃吧,吃了赶紧走。小姨接过碗,说,姐,你也吃,让妮儿也过来吃。姨妈冷着脸出了厨房。小姨端着面条碗,满屋子找海棠,最后在小北屋的桌子底下,找到了蜷在里面的海棠。
海棠从小喜欢蹲桌子底,多次被姨妈打也不改。小姨蹲下身子柔声说,妮儿,你吃不吃挂面?她从碗里挑出一缕,缠绕在筷子上,递到海棠嘴边。海棠害羞地摇摇头。在她的记忆中,没人给她喂过饭。
小姨干脆也坐在地上,跟桌子底的海棠脸对脸。海棠发现小姨左边鬓角有道又深又长的血痕。看到她盯着血痕看,小姨不在意地说,昨天去拉苞米秸,被山上的枯树枝划了下。
疼吗?海棠问。小姨说,还能不疼?都是身上的血肉呢。说完,小姨朝海棠笑。海棠也跟着笑。看着海棠的小脸笑成了一朵花,小姨把碗筷放在地上,从口袋里掏出五元钱,塞进海棠手里。海棠刚要挣扎,小姨按住她的胳膊,示意别被外面的姨妈听到。海棠赶紧安静地坐好,看着小姨重新吃面条。
海棠不喜欢吃这种没有油水的东西。她从身后拎出一袋辣条,递给小姨。小姨接过来,闻了闻又还给海棠,笑眯眯地说,妮儿吃,小姨不舍得吃。海棠眼巴巴地看着小姨把那碗白水面条吃完,最后把汤水也喝干净了。
海棠知道,接下来,该轮到小姨抱她了。小姨每次来不但会抱她,还会用脸颊贴在她的脸颊上说,妮儿,好好的,小姨再来看你。
果然,小姨把碗放在旁边地上,从桌子底抱出海棠,用脸颊贴着她的脸颊说,妮儿,好好的,小姨再来看你。这次海棠没有跟往常那样不吭声,不但应了一声,还悄声说,小姨,我告诉你个秘密,你不要跟姨妈说。小姨笑嘻嘻地点头。海棠说,我经常半夜去厨房偷东西,偷回来藏在被子里吃,谁也不知道。说完,她缩起肩膀,轻声笑。她以为小姨也会跟着笑。小姨没有笑。她看到小姨在哭。
天黑透了,姨妈在外面把门摔得啪啪响。小姨擦擦眼睛,重新抱起海棠,用脸颊贴着她的脸颊说,妮儿,好好的,小姨再来看你。海棠用胳膊揽住小姨的脖子,点了点头。
直到海棠长大离开乐道里,小姨也没有再来。小姨的容貌慢慢退出了海棠的记忆,可是她的人却一直占据着海棠的心。随着年龄的增长,海棠愈加认定,她就是自己的妈妈。
海棠想,如果姨妈承认小姨是她的妈妈,她不会恨小姨把自己送人,她知道小姨家里条件不好,养不起她,她确信小姨爱她。
去济南上大专的前夜,海棠拘谨地坐在木凳上,几次鼓起勇气想开口,可是看到姨妈阴沉的脸,又把话咽了下去。姨妈坐在客厅地面的凉席上,戴着老花镜给那些领回来的成衣剪线头。姨妈的裁缝铺现在只能接点修裤脚、熨衣服的活计,没人再找她做手工衣服。她就接街面上几个服装加工点给成衣剪线头的活儿,剪一件五分钱。
小时候打她的木尺,躺在姨妈身边,已经旧得看不出数字了。眼看夜越来越深,姨妈手边需要剪线头的衣服越来越少,海棠才结结巴巴地问了句,小姨为什么不来我们家了?姨妈没有回答,只是低头认真地剪线头。海棠等了一会儿,看到姨妈没有理自己的意思,才起身回自己的小北屋。床边那张破旧低矮的木桌下面,曾有个女孩坐在里面,看着小姨吃白水挂面。她又一次伏身钻了进去,蜷缩在里面。
如果说旧木尺和姨妈给海棠的童年镀上了一层灰色,那么那个上唇有黑痣的男孩,则是这灰色中的一道光。这个凌晨,海棠躺在床上想了很久,也没有想起他的名字。只记得他比自己大两岁,天天穿件白衬衣,吹着口哨,骑在单车上,快乐地从街口飞驰而来。
海棠在乐道里小学上五年级时,他已去区里上初中了。即使这样,也不耽误他放学来找海棠。到姨妈家楼下,他单腿跨在自行车上,朝楼上喊,海棠、小棠、棠妮儿、花花……反正他每次叫海棠的名字都不相同。每当这时,姨妈就从二楼阳台上伸出头,严厉地盯着他。他笑嘻嘻地朝姨妈招手,说,我找海棠玩呢。姨妈扭头看着海棠说,你去吗?海棠怯怯地摇摇头。姨妈忽然就火了。每次见到海棠怯怯的神情,姨妈就发火,她追问道:谁虐待你了?你摆出这个样子给谁看?!看到逼近的姨妈,海棠赶紧改口说,我去,我去。没等姨妈反应过来,她快速蹿下楼。
海棠奔跑在街面上,不用回头她就知道,姨妈肯定站在阳台上盯着她,看她是不是去找男孩了。她朝跟男孩站的地方相反的方向跑。男孩从没有追过她,而是像看电影一样,津津有味地先看看阳台上的姨妈,再看向跑远的海棠。
其实,男孩真正想带海棠出去玩,从来不在楼下喊她,而是在街口等。等到她放学回来,就用单车带着她满世界飞。他们去得最多的地方是大英烟草公司旧址的地道。那条长达五公里的地道,一直通往潍坊火车站,是“二战”前,英国人在这里建烟厂时,修的逃难通道。现在旧址已经由山东中烟公司建设成了文化产业园和旅游景区,并且用泰山的高度重新命名为1532文化产业园。地道也变成了旅游景点。
男孩带着海棠在地道里赛跑,海棠的耳边全是风声。有时跑不动了,她就想被姨妈用木尺打的情景,想得越详细跑得越狠。男孩也从没有因为海棠是女孩而让着她,每次都能把海棠远远甩在身后。唯有最后那次,没等海棠追上去,跑在前面的他像见鬼了一样,撒腿往回跑,跑到海棠跟前,拽起她的胳膊,朝地道出口奔去……海棠记得,当时头顶响起隆隆的雷声……
海棠躺在床上,努力地想入睡,可是她忽然想起一个以前从来没有想过的问题,那就是地道的前面发生了什么,让男孩跑了回来?并且从此后,男孩再也不带她去地道了。那天,当他们跑出地道,才发现,外面天地混沌,雷声隆隆,风把两边的树刮得东倒西斜,一副大雨将至的样子。男孩攥着她的手,奔跑在充满雨腥味道的大街上。海棠几次抬头看他,他少年的脸上有着大人般庄严肃穆的表情。他们奔跑了很久,路上一个人也没有遇到。海棠有关男孩的记忆,就是从这天起,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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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棠加班到深夜,骑共享单车回出租房的路上,看到路两边的撸串摊越来越少,地上的落叶越来越多,她才发觉秋天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