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山

作者: 陈家桥

1

撕皮走进吴山理发室,一边抠着指甲,指甲里有泥,哪来的泥也不知道。

“你来了。”戴珠头也不扭地问。

凭什么戴珠就能看见走进一个人,而且知道是撕皮呢?

因为店门口坐着南瓜,南瓜有一种本事,总能把气氛弄好,在吴山村这么个地方,没有他搞不定的事情。

“我来把头搞一下。”撕皮说。

戴珠在转椅上晃了一下,他的视线应该掠过了撕皮所在的方向,但他没有停下,继续转了几圈。他一直以为自己的椅子是全天下最强的几把之一,胜过巨大的老板或名人,别人不能跟他比,因为他是理发师,自己的椅子不仅能转,而且能让坐着的人听从自己的安排。

“水烧开再讲。”戴珠说。

“你今天怎么搞的,生意不当生意做。”撕皮说。

“我生意怎么样,我心里清楚,不缺人。”戴珠说。

南瓜在外边嚷了一声,大约是因为有小贩推着车子经过。戴珠从南瓜的声响中能判断走过去了什么人,南瓜总是说,现在生活是好了,但有本事的人并没有增加,还是那么多人,那么多笨蛋。

“南瓜在外边干什么这样得意?”撕皮问。

撕皮不是在挑衅或表达不满,他是深感吴山村这么个光景,别人都讲好,但自己不满意,自己还没有完全过好。

水开了,在壶嘴子那里冒热气。

“是不是要我帮你冲开水?”撕皮问。

戴珠不知什么时候手上已经握了皮带。那是一条打了猪油的皮带,正经的牛皮,而且烧过,有一种特殊的色调,那是为了磨荡刮胡刀用的,在那上边荡几下刮胡刀,是他多年的绝活,他就喜欢这种劲道。也就是说,如果没有这么几下子,他都不想理发了。

撕皮在刚才戴珠躺着的椅子上坐下了,靠背已经调起来了,因为是脚踏的,“啪”的一声,靠背竖起来了,很直,尽管靠背的皮已经磨光了,里面的海绵也露出来了。撕皮靠在上边,向后仰了仰,他知道戴珠脾气好的时候,会提前把靠背放下来,一边理发,一边跟他聊天,但今天不行。

今天怎么搞的啊?

撕皮说:“戴珠,帮我剃那种只留上边一片锅瓦的头,两边全搞掉。”

“那是小年轻的发型。”戴珠说。一边把围布在空中撕开,盖在撕皮的眼前,上边有个凹起来的领口,露出撕皮的头。

“你真以为我们不年轻了?”撕皮问。

戴珠说:“不要讲我们,就讲你,是你剃头,我讲的是你。”

撕皮说:“你剃头啊,你剃啊,剃头的是我,但剃的人是你,是你在搞人家的头。”

戴珠懒得碰撕皮的头,这头他熟悉,像母鸡熟悉所有的鸡蛋,不仅仅是自己的鸡蛋,还有天下的鸡蛋。

“你不要晃。”戴珠严肃地说。

“哎哟,你今天来脾气了,服务态度不怎么样。”撕皮说。

“注意点,我为人民服务已经很长时间了。”戴珠说。

他是个手艺人,靠手艺吃饭,至少在理发这一点上,他是靠这个吃饭的。当然了,早年,他跟撕皮、南瓜还有叉子,都是在村子里玩,中间还出去混过,但他们现在都在这村子里,这是城中村,就靠在城边上,可以讲比城中心还好。

“我头皮痒。”撕皮说。

“你家里用的沐浴露不好。”戴珠说。

“沐浴露有什么关系,是洗发水啊。”撕皮说。

“你会用洗发水?不就是用沐浴露吗,在城隍庙批发的,一大瓶才几块钱那种。”戴珠说。

撕皮脾气并不好,但坐在这转椅里,他没有办法,就得听戴珠的。

“两边搞光了不好看。”戴珠说。

“这跟你有关系吗?”撕皮反问。

“我是说,我们不年轻了,我们不搞那头型。”戴珠说。

按理讲,客人要什么发型,理发师就得做什么发型,况且,就是用剃头家伙在两边一剃就可以了。

在镜子中,两人目光不会相遇。戴珠很少在镜子里与客人的目光相遇,他认为那样会比较尴尬,而且会有损自己的感觉。他认为一个人坐在转椅上,他在边上挑发型、剪头、梳发式、理头然后吹风,你都老老实实的,这样对双方都好。

“你也干了不少年了。”撕皮说,他几乎每次都要这样讲。

“我干不了别的。”戴珠说。

“妈的,像越南有几个人烫头剪发都出了名,抖音上有。”撕皮说。

壶里的水还在冒热气,撕皮有点害怕,要是这老兄突然把开水浇自己头上怎么办。他之所以这么想,完全是因为今天这戴珠有点反常啊。

“你今天受气了?”撕皮问。

南瓜朝门里掠了一下,唱了一句歌词,《我和我追逐的梦》,刘德华的歌。

“你闭嘴。”戴珠说。

南瓜又伸进头来说:“你们俩好好剃头。”

撕皮的脚在转椅下边踢了下,他感觉自己如果一下子被弄死了,也就是脚这样蹬一下。在黑帮片里,人死就是这样的。

但现在不会,很大的花朵就开在理发室外边,有鸽子飞过,屋顶上有人在弄天线,还有人在跑步,更多的人闷在屋子里。这是上午,没有人特别激烈地干什么。

“上边的这一片不怎么黑。”撕皮看着镜子说。

“那是你毛发质量的问题。”戴珠说。

他到水壶那边去,提了一下,又放下了。然后,他把那条先前握着的皮带扣在了前边的木架上,抽出剃须刀,在那上边打磨,发出嗖嗖声。撕皮听见了,他是喜欢这声响的。好朋友,兄弟,熟人,一起混世的哥们,居然做了剃头匠,他是有些想不通的。

“今天水不要太烫。”撕皮说。

“你又不是猪,用不了太烫的水。”戴珠说。

南瓜这时进来了,手放在转椅的后背上,转椅没有倒下去,把转椅靠背扳下去的权利是理发师本人的。南瓜看镜子中的撕皮说,“撕皮哥,你脸色不好。”

“就没有好过。”戴珠说。

戴珠认为撕皮今天坐姿让他不爽,好像很把自己当个客人似的。“其实,你算个屌。”他心里想。

但他没有说出来,来者都是客,况且还是自己的朋友。“我今天可不太对。”他提醒自己。

“你还是到外面去。”戴珠对南瓜说。

南瓜没什么劲,退到外面去了。

2

老柳在吴山村村尾南瓜的家门口堵住了南瓜,他在找南瓜之前给他打电话,但南瓜不是很乐意见他,老柳于是就到他家门口去堵他,不出所料,南瓜正准备出门。

“你不是说等我的吗?”老柳问,一边掏出烟,但没有给南瓜一支。倒是他身边的小俞稍稍客气些,说:“南瓜,你讲讲吧。”

“我可以讲的。”南瓜回到大门边上。

“不请我们进去吗?”老柳问,一边已经准备跨进门了。

“家里烧着香呢。”

“那我们就不能进去了?”老柳把警帽脱了下来,因为天气有点闷,他扇了扇风。

“进来吧。”南瓜说,但自己仍然站在大门口。

他家的大门也很怪,是一扇的,不是对开的,春联贴的是那种长长的分开的样式,横批贴在门楣上边。

老柳看见昏暗中的案台上有香,有烟在飘动。

南瓜就站在门口。

“谁先动的手?”老柳问。

“没有动手。”南瓜说。

“不是说是打起来的吗?”老柳说,“村子里的人都讲是打起来的。”

“没有打呢。”南瓜说,一边自己掏出烟来抽。

小俞认为老柳的态度有点问题,不能这样对待一个想从其身上套出线索来的人吧。

“你当时在什么位置?”老柳问。

“我在门边上。”南瓜说。其实他现在虽然进了自己家的门,但仍在门边上。

“什么情况啊?”老柳有点凶地问。他把帽沿正了正,站在案台边上,前面是一张木桌,上边放着吃剩的饭菜,用一只带尼龙网的筛子卡着。

“我就看见躺椅晃了一下。”南瓜说。

“怎么晃一下?”老柳问。

南瓜说:“在刮胡子吧,因为已经剃好头了,照理是修面,但怎么椅子动了一下。”

“声音大,所以你注意了?”老柳问。

“躺椅一般不会动吧。”南瓜说。

“然后呢?”

“然后就看到血溅到地上,是滴到地上了,幸亏撕皮用手捏着划伤的地方,不然血更多。”南瓜说。

“撕皮当时还躺着吗?”老柳问。

“谁到家里来了?”一个年老的声音问。

“谁?”小俞问。

南瓜说:“不管她。”

老柳问:“你就什么也没做?”

南瓜说:“我是看见戴珠拿着那个刀子,刀片闪着光,以前我从不觉得那刀有亮光,不知为什么,那时我看到刀片有光。平时只看见刀梢呢,我也是用这剃刀修面的,它是戴珠的家伙。”

“你听见撕皮叫了吗?”老柳问。

“什么叫‘叫’?”南瓜反问。

老柳说:“我意思是,怎么没有惊动街上的人呢?”

“没有叫。”南瓜说。

“谁在家里吵吵闹闹的?”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

“是我妈,她耳朵不好。”南瓜说。

“耳朵不好,还嫌吵?”小俞问,一边向里屋张望。

街上有人走过,有人居然伸头进来,南瓜就在门边,很容易被人看到。家里来了警察,当然这在吴山村也是常事,村子里事情多,片警和联防队员常常来走动。但这次来的警察大家不认识,所以都对南瓜另眼相看。

“撕皮爬起来没有?”老柳问。

“爬起来了,但因为用手捏住划伤的地方,所以动作不能大,就那么歪着,然后起来了。”南瓜说。

“没有扑向戴珠?”老柳问。

“没有,怎么可能啊,手都捏在伤口上,血还在向外渗呢。”南瓜说。

“好吧,我意思是,怎么让戴珠给走掉的?”老柳问。

“我只顾着扶着撕皮,没有细看戴珠,再说当时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就是在脖子那儿搞了道口子。”南瓜说。

“亏你说得出,没在意,在脖子上啊,伤得不重啊?”小俞问。

“我没有注意戴珠,我觉得他肯定难为情,手艺不好啊,拉伤别人了。”南瓜说。

“你认为是手艺不行,才拉伤的?”老柳问。

“反正,戴珠出去了,那把刀子也给带走了。”南瓜说。

“你怎么注意到刀子被带走了?”老柳问。

“因为我觉得是不是刀子出了问题,不然怎么会一个理发的朋友,能把撕皮给拉伤了?”南瓜说。

“后来呢?”老柳问。

这时,外面进来一个人,好像讲什么表格的事情,这个村子要拆迁,是在摸底,大约是开发商已经出现了,在谈呢,在丈量面积,还没有正式通知。

“然后,我就扶撕皮出了理发店,到卫生所去。”南瓜说。

“你们要拆迁啊?”小俞问。

“跟你们有什么关系啊。”那个年老的声音又出现了

“我妈真是的!”南瓜说。

案台上的香快要烧完了,南瓜从下边拨出来一根,用打火机点上,又插到小香炉里。

“我们到门外去。”老柳说。

“你的帽子。”小俞提醒。

老柳返身拿帽子,南瓜出了门,好像想往前跑起来的样子。

“不要动。”老柳喊。

“没有,我只是指给你看,卫生所在什么地方。”南瓜说。

老柳招手让南瓜回来,说:“卫生所在哪儿,我们知道。”

南瓜回到自己家门口,边上已经聚集了几个人。房子里香的味道已经飘出来了。

“讲到哪里了?”

“卫生所的秃子,让撕皮把手松开。”南瓜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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