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雾笼罩

作者: 陈言

1

准备下班的时候,电话响起来了,像平时那样,姚宗辉先是淡漠地看了一眼手机,是一个陌生的来电,接着慢悠悠地脱去白大褂,倒掉杯子里剩下的水,合上盖子,洗了洗手,再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最后在他即将关掉电灯的时候,见那个电话还是不依不饶的样子,才不太情愿地接了起来。他想那不外就是个广告推销的电话。

那声音有些沙哑、慷慨,也有些警惕,很快,那声音又很好地压制了下来,如同不明飞行物在高空飞驰了一段时间后突然减缓了速度一样,变得温和、亲切、动情了起来。

“是宗辉吧?”

他迟疑了下,一时没有想到对方是谁。实际上,他当时也有些心不在焉,边接电话边看着门诊大楼对面职工楼上的一抹夕照,他很快要去那里收被子。

“你是?”他讨厌这种不干脆自报家门的陌生人来电。

“啊,你可能没听出来,我是老郭啊。”

这下,他的听力像是得到纠正,一如刚刚抹去蒙尘的东西一样发亮了起来。这威严的声音让他开始把那些模糊的过去和具体的现在链接了起来,也让他身体的某种迟钝很久的感官莫名地打开了。

此刻,他甚至可以说是温柔、体贴地回答着郭院长的种种询问。显然,郭院长也满意于他的态度。不到两分钟的时间,郭院长又恢复了过去的那种雷厉风行的权威者的声音说:“小姚啊,我大概十来分钟就会开车到医院门诊大楼前。”

“十分钟就到。”郭院长又重复了一句。

他张开嘴巴想说点什么,终于什么话都没说,因为郭院长已经挂了电话。

姚宗辉对郭院长即将到来毫无准备。他从未想过十几年没有联系的郭院长找他会有什么事。再说,就他自己方面,实在也帮不上别人什么忙。要说专业上的事,郭院长肯定不会第一个来找他,并非因为他的专业差,他总是单方面地理解那是因为他们有盲从的一面,即便是在他们医院里,下药谨慎如他这样的医生,往往会处于边缘化的位置,在郭院长在任时候就是如此。自然,他已经不期待这样的局面会有怎样的改变。

那么,郭院长会是因为什么事来找他呢?

他一边想着,一边往医院门诊前面走去。这时,他看到门诊部右侧进来了一部巴士,平时是往沿海方向的公交车,现在却直接开进他们医院。很快,他就发现原来他的那些同事们早已站在树下等着那部车过来。他们兴高采烈的样子,完全不同于平时上班时的那种死气沉沉。

看样子是医院里的哪位同事结婚了,他们包车过去参加婚礼。究竟是哪位同事呢?是去城区还是去乡下参加婚礼呢?是他们科室的,又或许是别的科室的某个女医生、护士,是不是她们结婚了?那为什么他不知道呢?还是已经写在宣传栏上,而他由于最近瞎忙都没有去看宣传栏?

他本能地往宣传栏的方向看去,可是宣传栏被车挡住了。他莫名地希望同事看到他,叫他一起去,结果都没人看到他往前门走去,他们嘻嘻哈哈地聊着什么,就连他们科室的婧娴也忙着跟他们聊天,很快,他们就上车了。而他却要去接一个可能棘手的任务。他的心情又沉重起来。这么多年来,他已经习惯了没有专业之外的其他事务。这就是他眼下的生活,也是他愿意接受的生活,甚至他常常认为那或许就是他能够忍受的生活。

就在巴士开走的时候,那部黑色的宝马车拐了过来,熟门熟路地停在他面前。

给他递材料的是司机,后面的郭院长好像开了车窗好像又没有开的样子,他一时没有想起。那车子又马上掉头就走了,同时,在他的身边形成了个弧形轨迹。姚宗辉还没来得及瞧下那文件,就收到郭院长发来的消息:材料麻烦明早就送去,找办公室小杨,我已经交代过了,小杨以前是我提拔的人,他会把事情办好的。

至于究竟要办什么事,为什么是由他姚宗辉来办,他想来想去都没有想明白。他只能对自己说,可能郭院长还是觉得他比较实诚罢了。只是,这样的想法却也莫名地让他又一次情绪低落。他像部松松垮垮的机器一样,拿着这份要去办理的文件往宿舍楼走去。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去递送材料了,只要想起机关里那些人的表情动作,他就会觉得很没意思,现在他却要去处理这样没意思的事。同时,他吃惊地发现,原来自己竟然丧失了冒险的勇气。这种可怕的发现,居然令他坐立不安,于是干脆饭后就出来走走,算是透透气。

他经过医院食堂的时候,接到了婧娴的电话。婧娴大惊小怪地问:“你今天怎么没有一起来呢?啊,我一时忘了,我以为你在车后面呢,这些办事的人,他们点名的时候竟然忘了你,这些人啊。”

他假装不知道那事,就问:“去哪里做什么呢?”

婧娴说:“参加婚礼啊,医院里估计就你没参加呢,你是不是忘了?”

他只好苦笑说:“都没人通知呢。”

婧娴说:“现在哪里会去通知这种事呢,尤其是领导亲属办的喜宴。我跟你偷偷说,是柳院长的女儿结婚,等下,你红包发给我,我给你处理下。”

他点点头,很快就意识到这是在电话中,婧娴也看不到他的表情动作。他给婧娴转了个红包。他的红包是按照大家平时的惯例走,但是,婧娴又发来消息说,让他再补两百。他只好又补了两百。他不是对红包有想法,他不是那种小气的人,主要是一点也想不起来柳院长的女儿原来都到了结婚的年龄,或者换句话说他不知道柳院长也到了一定的年纪。不久前,他听闻柳院长还不时地骚扰一些女同事,邀请她们去环城饭店小聚或者让她们陪打牌……根据一位辞职的临时工透露,她之所以离开医院是因为有天很晚了柳院长电话她,让她赶到酒店,说几个同事打牌缺了一个,刚好她又是城区的。结果等她兴冲冲地过去,却意外地发现柳院长居然穿着睡衣走了出来……这个没有进一步确认的八卦新闻始终在他脑子里不时地回旋着。

当他在胡思乱想的时候,婧娴又来电话,那边的声音有些嘈杂,大概意思是说她已经把红包给了主人,晚上她会把他那份糖果和橄榄带回来的。他赶紧说,不用了,真的,不用拿啊。

“我又不是说要给你,我是说要拿给你家小朋友呢。”婧娴笑嘻嘻地说着,然后挂了电话。

在他们医院里,就是医院值班排班的人也会尽量安排他跟婧娴同一天,他相信这部分是因为专业的需要,更主要的原因是婧娴看起来可以降服他,而其他人似乎不太乐意跟他这样一个看起来不太合群或者至少说不是那么有趣的人在一起。

与其说他在医院里对婧娴毫无办法,不如说他更需要靠着婧娴这样的女人度过这毫无生机的医院时光。

在他们同一批来医院报到的人中,如今就剩下他和婧娴,还有周副院长的妻子林珊珊。婚后,本来活力四射的林珊珊完全被周副院长的光芒给压制了下去,像是彻底从他们身边消失了,虽然偶尔碰到还像过去那样亲切,可是对他来说,已没了要跟林珊珊交流下去的愿望,或者说没有想跟周副院长交流下去的愿望。尤其是,当他想起每次全院会议的时候,周副院长在台上像是走神,那目光似乎是向他这边投射了过来。

年轻时,单身的林珊珊还曾常常跟着婧娴来找他打牌、炒菜、聊天、打羽毛球,甚至在舞会上他总是跟林珊珊跳恰恰……这大约是因为他们住在上下层,又都是单身,而其他同批来的不少已经是男女朋友关系了。那时,他们天还没黑就开始联络,有时他还陪她们两个去逛街,等着她们试穿各种衣服,再一起去公园看露天电影。由于这样密切的交往,有段时间,医院都传着他和林珊珊的某种可能。但他清楚,他们一点也不可能,因为林珊珊想过的是另外一种生活。直到有一天,林珊珊把那时还在城区当门诊医生的周副院长带了过来,那无非是在征求他对他们交往的看法。那时,他第一次注意到自己住处的寒酸:缺胳膊少腿的桌椅,逼仄的卧室,臭气冲天的公共卫生间。他那天的第一个想法就是赶紧搬离这栋上世纪九十年代的医院集资房、这栋五层的红色砖混结构的房子,最好可以调去城区,那也是他第一次那么深切地认识到必须调去城区才能解决他已经丢失的机会和尊严。他后来常想,也许就是那天,他才决定半推半就地接受即将调走的郭院长的关照,去办公室做事,虽然是打杂,但到底是有那么一点点机会。

至于是什么样的机会,他毫无想象,只是觉得此刻必须做出这种选择。他真的陶醉了一段时间,想象林珊珊仰望着他的样子。谁能想到,过了几年,周副院长会杀到他们医院,并且直接分管了办公室。他在这个位置上摇摆了一段时间之后,主动请辞,理由是他太热爱门诊了,适应不了办公室的工作。这理由就连柳院长都不太相信,或者说柳院长更愿意相信他是因为没有被提拔而赌气。柳院长在几次会议上话中有话地批评说某些同志没有端正自己的工作态度,总是动不动就向组织提各种无理的要求。那时,他本能地垂下头,感到大家投来的目光,包括林珊珊和周副院长。这时,总是婧娴过来安慰他,劝他不要有什么想法,毕竟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他听后会莫名地想笑,因为大家对他的判断都充满着怪异的感觉。慢慢地,他的身体出了问题,整个外形都改变了,他就以此来拒绝他人的过分要求,甚至是反击别人恶意攻击他的最好武器。

他想,这次他没有去参加柳院长女儿的婚礼,估计很快就会变成一个不断值得揣摩的话题在同事间流传着。

接下来的几天,他还真的想探听点关于婚礼的事,同事们对他的评议,或者更具体说是想了解柳院长对他的态度。可是,他毫无所得,毕竟他们的兴趣点都在婚礼上。让他感到莫名其妙的是,大家在谈到那场婚礼的时候总是遮遮掩掩地笑,婧娴说到这事的时候,也古怪地看着他笑。他终究不知道他们是在笑他,还是在笑婚礼中发生的某个细节。

当天,柳院长来巡查的时候,跟往常一样一脸严肃地看着他,这让他犹豫要不要过去打招呼,但他感觉柳院长其实是看着各个科室里莫名发笑的同事。他看到柳院长的脸上有些难受的样子,赶紧趁着病人来找他的时候,往门诊办公室走去。婧娴在对门跟另外一位同事莫名地笑了笑,他想提醒婧娴,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柳院长已经站在她们诊室门口了。柳院长咳嗽了一声,她们慌得差点从椅子上掉下来。等检查完病人,他再次抬头,看到婧娴在对面带着恼怒的表情看着自己,像是说,你这家伙,发现敌情居然不提前通知。

柳院长走后半个小时,婧娴小心地走到他的诊室,等他看完病人后就说,“你这家伙,你知道他站在我们那边多久呢?”他抬头说,“其实也不久,就一分钟吧,他就是那样看着你们笑。”

“简直会让人起鸡皮疙瘩。”婧娴嗔怒地说。

“对了,你这家伙,连院长女儿的婚礼你都敢不去,全院就你牛。”婧娴这次换了一张笑盈盈的脸看着他。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说,“你们千万别理解成我对他有什么情绪,只是那天没有人通知我,还有就是被郭院长叫去办事。”

“你是说我们以前的郭院长?”婧娴叫了起来。他赶紧制止,毕竟这个氛围下谈到前任院长的事传出去不好,再说他早有耳闻,郭院长和柳院长当年也是明争暗斗了一段时间,由于柳院长找了关系,才逼走了郭院长。

“我的天哪,”婧娴虽然压低了声音,还是显得大惊小怪,“一听说郭院长,我就想起我们刚来报到的那会儿,那时我们好年轻啊,估计就跟柳院长的女儿差不多,甚至可能都比她小呢,我是说真的……”

婧娴一边激动地说一边忍不住要去抹眼泪的样子,但她眼角没有泪水,相反,突然莫名地又想笑。这次他进一步猜婧娴她们的笑估计是跟柳院长的女儿有关。

“他怎么来找你呢,他以前重用的那些人不都还在呢,怎么就来找你这个人……”婧娴说话直率,这是他们之间有很多话的部分原因之一。他常常也因此莫名地忘了婧娴是个女性的身份。

“啊,说来话长,”他说,“你应该还记得郭院长在的时候,有个民营资本家想收购我们的医院,他是极力反对的。”婧娴想了下说,“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接着她颇有意味地说,“要是柳院长有这种机会的话,估计他会整个人都扑进去的。”

他俩相视一笑。

“现在,他自己就收购了一家公立医院,在经营妇产科和泌尿外科,你也知道前几年发生了一家震惊全国的医疗事件,从那时起,我估计他那边的情况就不太好了。这还真不是他一个人的情况如此,是一个群体的处境如此……”他把握不住自己应该是同情郭院长还是要批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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