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李娟、大屋基和老皮皮

作者: 陈村

承接上篇提到的李娟,我来筑漏。我在网上寻找和翻看那些跟李娟相关的言论。自从迷你剧《我的阿勒泰》播放,叠加李娟和董宇辉的对话直播,与李娟相关的言论暴涨,经久不息。等我这篇文字发表,话题肯定已经转换,我不算是蹭流量。话题最热的时候,最早为李娟发声的人几乎无声。他们是一群护送神秘包裹越过一个个炮楼抵达解放区的战士,用本年度时髦的说法叫做“千里江山图”。多数人都无名无姓的,只有神秘包裹见过他们。送到了,他们就遁了。

我曾梳理过李娟的路径,她出生于一九七九年,四川人生活在新疆的哈萨克族人中间。母亲和她相濡以沫。靠本人的努力,越过家族,越过青少年,被刘亮程等老师看见,由新疆人民出版社在二〇〇三年出版了第一本集子《九篇雪》。我还是偷个懒引用吧。陈亚楠在《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二〇二四年第三期上写道:

2003年,在刘亮程力荐下,李娟的“青春纪念手册”——《九篇雪》得以出版。2004年,贺新耘在《南方周末》为李娟开设专栏,刊登了收录在《走夜路请放声歌唱》中的部分作品。同年,上海《文汇报》资深编辑周毅为李娟开设了“阿勒泰的角落”专栏,这些文字最后汇集成《阿勒泰的角落》《我的阿勒泰》,成功与读者见面,打响了李娟的知名度,新疆阿勒泰也因此在文学版图上凸显出来。2009年,李娟凭借《羊道》系列写作获得第一届“在场主义散文·新锐奖”。2010年,《人民文学》“非虚构”专栏发表了《羊道》的部分篇章,自此,李娟的作品又打上了“非虚构”的标签。随后,李娟正式参与了《人民文学》主办的“非虚构写作计划”。2012年,非虚构牧场系列《冬牧场》和《羊道》三部曲相继出版。

我在《2007年读书》一文中写:

我知道李娟的《九篇雪》是网友推荐的。这本一百多页的书四年前就出版了,印得不多。一本无名的散文集,硬是被那个叫“寄居蟹”的网友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好寄赠。确有这种书痴,以这种一买多本分送朋友的办法表达对某书的格外喜欢。年轻的李娟在网上叫“去年燕子”,我先在论坛上看到她的文字和图片。有人想教她应该怎么写,我劝人别去教。在她,一写就是应该如此的样子,没人能教她。她在新疆,记周围发生的事情,记人和动物,记山水。零碎地写,却不琐屑,有击打人心深处的能量。新疆以前出过一位写迷人的黄沙梁的刘亮程,现在飞来燕子李娟,那真是神奇之地。

李娟来到小众菜园,ID“去年燕子”,菜农们称她燕子。大家喜欢她,可能还因为当时有个传说,燕子想要去南京看海,这个传说让大家觉得非常亲切。有天做出版的路金波来看我,问我有没有写得好的,卖得不多没关系。我说有啊,一个叫李娟的姑娘,我让他们自己去谈。之后万榕书业出版《阿勒泰的角落》,他们算是彼此有缘。二〇〇七年八月,我跟《萌芽》杂志的新概念作文工作组去新疆参观,事先跟燕子说好在布尔津与她见面。我没想到她过来其实不近。在一个叫做清真祥福野鱼庄的小饭店,她和一个女伴如约而来。面对陌生姑娘比较尴尬,也怕她们被大队人马吓着,我请来方方,我们四个另找了空座吃饭。我拍了几张照片。她低着头或捂着嘴,我后来知道,因牙齿不太整齐,她最怕被人拍到牙齿。她不是沉默的人,说话很快,爱笑,一笑牙就露出来了。她瘦弱,看着比实际年龄小。

我将她推荐给《文汇报》的周毅和《新民晚报》的贺小钢。周毅非常喜欢她的文字,请她在副刊“笔会”上开了专栏。二〇一〇年七月,她的两本书出版了,上海作协、新疆作协和万榕书业联合为李娟开了个讨论会。上海作协的大厅坐满了人,王安忆、刘亮程、赵丽宏、王纪人、臧建民、路金波,还有批评家王鸿生、刘绪源、杨扬、王宏图、郭春林、袁杰伟、木叶等,媒体人士李蕾、徐颖等,还有周毅以及小众菜园的明珠和久久。周毅特意在当天的《文汇报》“笔会”上刊出李娟的散文《陷入沼泽的马—羊道之五》。会场喜气洋洋。在我四十多年文学生涯的见识中,为一个初出茅庐的青年作者召开这样的讨论会是绝无仅有的一次。她没英勇的事迹,没任何背景,仅仅凭着自己的文字,获得诸多同行的喜爱和尊重。

燕子到上海后,小众菜园设“家宴”欢迎她。二〇〇八年,二〇一一年,二〇一五年均如此,本市的菜农简直倾巢出动,还特邀本城杰出女性田艺苗、周嘉宁来跟她相见。我领她去过上海电视台的录影棚,她在那里颇感无聊。王小龙和我陪她去看外滩,我们坐在浦东的江边,眺望对岸的灯火,没问她有何感想。久久和我陪她去人民公园看荷花,久久拍下她和我相互将对方“毙了”的动作。我要跟她打牌的杨乐小朋友领这个姐姐看上海,他们尴尬地站在徐家汇教堂前合影。二〇〇八年七月,我陪李娟去看周毅。周毅在家养病,特意做了个镜框,照片中间的文字是:“阿勒泰的李娟/欢迎您/到我家!”李娟送给周毅灰色的毛背心,上面用红色的毛线织出几个大字:“这是李娟呕心沥血织的毛背心”。二〇〇九年我陪她和小转铃去探望养病的周毅。我避免跟她单独相处,怕她不自在。在一大群陌生人中,她更愿意和周毅一起,她们成了好姐妹,周毅的父母也十分喜欢这个女孩。后来,周毅曾告诉我,李娟来过了,已经走了。周毅的病复发后她来探望。

喜欢李娟的人越来越多,读过她文字的人会被感染。欣然看到她被人们发现,为她高兴。她自己依然很淡定。菜园的员外是个勤劳的菜农,二〇一〇年曾为李娟做过一个“年谱”,记录她在菜园发的帖子。其中有《唯一的苹果唯一的诗》,有《羊道》的文字版和图片版。

我写过一篇《看见李娟》:

李娟在菜园贴了一些文章,有时也贴两张照片。拍的是云、草地和树,她身边的人和动物。不用说,她不懂摄影,不懂用光构图色彩,但奇怪的是,她的照片不小气,不做作,不附庸风雅也不故作高深。跟她的文字很像。她的文字清丽,随性,无习气。写日子,写身边,写外婆妈妈和妹妹,写牧民,写小的细微的地方也收束在小地方。她的瞬间就是永恒。她文字中总有大自然,有土地、风、雪和动物。她不小气,不自怜,不讨好读者。她的文字跟所有人不同,新鲜,自由,活生生的。以前读新疆,除了阿凡提,我喜欢刘亮程在黄沙梁的自言自语,现在又加上李娟。

菜农龚纯说得干脆:我们一而再再而三地说到天才,去年燕子就是天才。我们基本就这么认定了吧。

二〇一〇年初,我写过这样的帖子:

刚才跟燕子通话。她要我问大家好,尤其问员外大人好!要员外保重身体,早点睡觉。

她在大雪围困中的村子里,说今天下雪,暖和些了,才零下二十多度。说家里有煤,有米面和菜。一天要烧一百多斤煤。离其他居民较远,雪到腰部,开了一段路,后来不开了。

她说今天来了两个电话了,很高兴!

她在写一个很长的小说。以前谦虚不说自己好,现在觉得写得真不错。我说,是要夸夸自己。

我问为什么不逃出来?她说家里有鸡鸭猫狗,离不开人。那狗一窝生了十个小狗!用被子给它们盖上。她说很好的,这么冷的天,它们还过着正常的生活。

燕子真是好样的!

五月的帖子:

晚上燕子发来短信,我就打了个电话回去。提到这帖子,她问员外身体可好。我说员外很精神,在微博跟人调笑,她说不知道什么是微博。新疆能上网,但因上网很贵,她现在没有网也没电视。只能进城时上来看看。我说,你真是纯朴的人。

燕子很开心地说,每天可以捡七个鸡蛋,四个鸭蛋。草开始绿了,风很大,没有蚊子,真好。

我说,下个月你就能见到我们啦!

这些年我跟李娟在网上有断断续续的联络。她对我不设防,但我会提起她不开的壶,有点烦我吧,她说:真受不了你这个爹味。她发现:我和你简直两个世界的人。她信任的人中有郭发财,感激他兄长的关爱。她会忽然不见了,过一阵又出现,说自己手机丢了。好笑的是,她是个什么东西都会弄丢了的人。(她说:还有,我大前天又丢手机了。已经习惯了,不再懊恼了,呵呵。大约老天爷看不惯我打手机时的得瑟劲吧。)她还会在微信给自己改名字,曾经叫做什么“李蜜蜂”。她说自己是讨好型人格,在我看未必。说服她是很困难的。我在她那里碰过钉子。那时我在编《网文新观察》,想做个回顾的栏目,重新刊登当年网上的文章。找的第一个作者就是李娟,跟她打个招呼,我想应该没问题。谁料她坚决不同意。她要我用她修改过的文本,我坚决不同意。真是岂有此理,修改过了,怎么还原互联网的历史?好端端的创意就这样黄了,我心灰意冷,那个栏目没能出生。

我手边有当年给燕子拍的不少照片,也有她拍的照片。当年她在菜园贴过一些。我保存的这些照片生动有趣,但燕子成了李娟,牵着猫走来走去,已是公众人物,旧日照片一上网,可以料想飞快地遍地开花。网络的环境令我警惕,提醒自己谨慎贴图。我们是她的读者,期待她的新作。

小众菜园是个温情的论坛。外地的国外的菜农来上海,大家聚一下,开开心心见个面。我去北京,员外安排北京的菜农相聚。我去合肥,鲍律师陪我去看巢湖。在线下见过了,网上相遇格外亲切。好久不见的菜农,见面要熊抱一下。这个小小菜园共有五百七十九个注册用户(个别用户名是怕被人抢注而保留的,如张炜,他并未入园),分布在欧洲美洲澳洲和亚洲,在中国的各地。有记者和编辑,有教师和学生,有诗人、作家、画家、译者、律师、IT专家、围棋棋士、茶农、干部、小老板、自由撰稿人、自由职业者、家庭主妇、中外兵哥等等。这些生活中很少关联的人们同在这块土地上种菜。有的人不知如何归类,例如农儿。我写过她:

近年我看非虚构的作品多,看写细节的多,不爱听人哲学兮兮地布道。农儿的《行者妩媚,孤车天涯》(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其人其文其图最早是在网上发现的。这个体重四十二千克的女子不好好打理自己的那份生意,驾驶一辆桑车白山黑水地乱走,动辄上万公里,西藏也敢一去再去。期间出过车祸,车毁了人也惨了,她后怕不后悔,又去开车了,还开到俄罗斯。同样开车,走在自然中,走在民间,比绕赛场犯傻转圈健康多了。这样的奇人必有好看,只要随便写写就行了,真实地写,比八股出来的文章味道好得多。

农儿是湖北人,之前好像是学医的,心系天涯,就开车乱走,喜马拉雅也上去。奇怪的是,她走南闯北没遇到什么坏人,也没搞坏自己的心态,遇事依然嘻嘻哈哈地。她忽发奇想,要开客栈。那次在拉萨,差点就签字付钱租下房子,想到这天是自己生日,就拖延一日吧。谁料这一拖把她救了。具体没法说,反正那客栈是开不成的,经过一番曲折,她落荒而走,那个山山姐松了一口气。接着将客栈开到皖南,山清水秀,我们说去她那里玩,说得正起劲,她又落荒了。她想做个客栈的行业平台(做成便是Airbnb),雇佣人来写程序,她去广州亲自督工。我跟她说,哪有这样创业的,你做成了,那些巨无霸网站一口就将你吞了,他们原本就是靠模仿抄袭起家,吃掉你的模式毫无愧疚。她的资金有限,软件半途而废了。她说自己喜欢种棉花,于是去了新疆。大漠孤烟直,她的故事都天方夜谭似的。后来没当成棉农,一发力跳到了瑞士,在一个山村孤身一人经营小客栈。多个菜农去她那里玩过,十分赞美山里的景色。我劝她看看有无合适的瑞士男士,该嫁人还是嫁人吧。那么瘦小的一个女子,有无限能量,勤劳勇敢并勇敢得过头。例如,开客栈的成本都没算清楚,就要去租房子。不认识电器上的外国字,就从头学起。她是打不死的小强。有次她来上海,正好我们约了去放风筝,她也跟去。一毛用他的宝贝哈苏相机为我和她拍了一张合影。我喜欢这张照片。

一毛又称“万能的一毛”。他是数学老师,新近退休,不必从上海的最东头奔赴最西头去上班。数学之外,他厉害到做什么像什么。他喜欢收集相机,自己冲洗底片,扫描底片,放大照片。据说为讨姑娘欢心,将她放大到真人大小。我想不出这么大的相纸如何曝光如何显影定影,传说是在男厕所完成的。安装电脑,安装软件,更不在话下。一毛还会篆刻,看看书就会了,买一大堆石头,刻好了送朋友。我给他写过一个润格,下单者多多。谁料他挣钱的事情不上心,又去玩花草。他常常留着邋遢的胡子,缺了颗牙也不去种植。他看人有智商歧视,但说话有情有理,是个乐于助人之人。教人家冲洗底片就买好冲片罐和显影定影的药粉送给学生,他太热心,学生反而放刁不学了。他甚至烧得一手好菜。男人会烧饭真是辣手,有美女吃完一激动说要当他小妾。他笑笑,不会上当。他靠得住,答应的事情就去兑现。这样的男人才叫“上海男人”。我给他拍过一张照片,他摊开两手,脸色忧虑,模样酷似那个说“你们中有人出卖了我”的半神半人。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