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科诊所内的占卜

作者: 先志

周一下午两点到三点是普度牙科诊所最闲的时间。所有诊室的牙椅都空着。午休结束,护士们起床收好会议室里的折叠床,推进储藏室,打着哈欠去整理档案,给台面消毒。大厅靠落地窗的位置摆了两架白色隆吉牙椅,从德国进口的,棕色皮垫,顶上是摄影棚灯一样夸张的牙灯。经过的小孩觉得害怕,脚步加快,但他们的妈妈会停下来。诊所就开在步行街里侧的巷子,从后门出去直走就到了悦方mall。百分之九十的患者都是在文庙坪附近上学的小孩。他们躺在牙椅上,不得不忐忑地与张开血盆大口的牙灯面对面,而他们的妈妈就坐在大厅沙发上,俯身剥茶几上备好的橘子。橘子一天一换,戴牙套的孩子最适合吃的水果也是橘子,出门前兜里都会再塞上几颗。现在托盘已经空了。午饭后护士们就把橘子瓜分完了。安馨拿起托盘,去储藏室舀满了,再小心翼翼地双手捧回茶几。她站在落地窗角落里的金橘树边上往外看了看——午后巷子空空荡荡,实在没什么事,回到前台,继续在小纸片上画她画了一半的禅绕画。

半个月前她才找到了这份诊所工作。她太笨了,反应也比正常人慢一拍。长扁的脸上总是若有似无浮现一种讪笑。这种讪笑让初次见到她的人察觉到一种诡异的善良。上周,带她的龚医生在诊室里大发脾气。她忘了龚医生说的那个型号的镊子长什么样。她空手回来,龚医生双手水渍,牙椅上那个男孩满口血。他们同时转头看她。“你不知道问别人吗?啊?嘴巴难道就这么金贵?”龚医生骂。她小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一连串对不起激得龚医生更为光火。他大吼:“滚,给我滚出去!”安馨抖了一下,住嘴不敢说话,默默倒退出诊室,轻轻带上门。所以从这个礼拜一开始,她就负责前台招待,管理饮水机、沙发、茶几,还有窗边的金橘树。

午饭后,其余两个值班的护士和安馨坐在一起,剥下来的橘子皮就随手丢在茶几上。橘子皮凌乱散作几摊。殷娜说她可以用橘子皮来算命。她新剃了一个利落的短发,抹了发油往后梳,显得下颌线很锋利。另外那个护士问她可以算什么,怎么算。那个脸圆乎乎,长得像佐佐木希的护士双腿蜷缩窝在沙发里笑。她一手紧攥安馨的胳膊,另一只手松握手机,等《哈利·波特魔法觉醒》的结算界面结束。她问殷娜是根据橘子皮上的纹路和边缘形状来算吗?这样还不如让安馨来算,安馨做一个爆炸头就和特里劳妮一模一样。殷娜听了噗嗤一笑。安馨左右看看她们,不知道在笑什么。她模模糊糊感觉到和哈利·波特有关。她看过电影,但她忘了特里劳妮是谁。

“要是他喜欢看书就好了。上次你留下那本哈利·波特漫画他翻都没翻。”殷娜说。

“谁?”佐佐木希问。

“上周一那个,你没来。你问安馨,是吧?”

安馨点头,但谁也没看她。于是她又点了一下。

“他几岁了?”

“九岁半。他妈妈说下半年十岁,刚好九月份,所以比他同学都大。他不爱说话,也不要橘子,他妈妈说给他糖就好了。我说我们这里不能吃糖。”

“还不好吗?小孩子都太吵了。”

“不说话不代表他不吵啊,上次还把安馨的裙子扯烂了,”殷娜终于偏头看了看安馨,“是不是?”

“他今天来吗?”

“我不知道,要问龚医生。上次还说拔牙。龚医生说他今天几点来了吗?”

“没有,”佐佐木希举起手机,又放下,“不是,你问我干什么啊。”

她们再坐了会儿就一个接一个去午休了。安馨拿过金橘树边的垃圾篓,小心拢归好桌上细碎的橘子皮。刚才,殷娜叫她们把自己剥的橘子皮分成两堆,分别计数,然后再相加。佐佐木希第一堆是5,第二堆是6,加起来是11。安馨拿到了一个老橘子,细细碎碎搣了一大摊,茶几也搞得黏黏糊糊,计数都很难:第一堆是10,第二堆是5,加起来15。殷娜先问佐佐木希要算什么。佐佐木希说,算她会不会有钱吧。殷娜说不行,算不了这么大的,一事一占。佐佐木希在打游戏,心不在焉,她说那就算她能不能涨工资吧。下周是半年定级。昨天龚医生和她说加三百。佐佐木希问加五百行不行,龚医生说要考虑一下。

殷娜沉思了一会儿。安馨探头观望殷娜手机上的周易网。两根修长的手指来来回回伸缩放大屏幕上的卦象,拨弄卦辞。她想象不到殷娜是怎么辨认和记住那么多相似的短线的。黑的,红的,绿的,她不禁屏住心神,试图用眼神一行行扫射来理解每一个字。但她脑子一片空白。她上学也这样。护理书上是密密麻麻的专有名词。深夜,她绷紧眉头,瞪眼,眼眶肌肉发力,手指死死掐住书桌边缘。但书上的字没有变大也没有变小,而是在护眼灯照射下彻底变成一堆昏黄的无法理解的符号。她觉得最神奇的是能够从两个数字就推出这么多卦。如果她数学再好一点就好了。这样她就不会不及格,延迟毕业半年,费这么大劲才找到工作。忽然,她觉得殷娜摆弄手机的样子非常肃穆、神圣。她想到这是在解读命运!这个日日和她相处的同事在解读命运!她从头到脚过了静电似的颤抖一瞬。如果她也会占卜就好了。想到这,她脸上莫名其妙浮现一抹讪笑,正好殷娜抬头看见了,疑惑地皱了皱眉。安馨立马羞愧得低头抿嘴。

“还行吧,加肯定有加,涣卦是好的,山水蒙就是蒙蒙细雨。但加不加到五百不好说,大概率还是三百。”

“啊,才三百,一年才六百。”佐佐木希嘟嘴,以一种夸张的姿态盘腿深陷沙发,高举手机,“我妈上个月给我钱了,她问我一个月怎么花这么多钱。”

“你告诉她了吗?”

“没呢,这我怎么跟她说呀。你爸怎么样了?”

“他……”

“哦,对了。”佐佐木希从沙发上跃下,吓得安馨一抖。她蹬上鞋子小跑到走廊深处的储物间,没两分钟又跑回来。还没走近,就扔给殷娜一个黑色的手提布袋。殷娜打开,里头是一件花衬衫。

“你拿回去给你爸穿吧。”

“他用不着衬衫啊现在。”

“病好了就能穿了。反正龚医生又不要,他上周退给我了,我妈看到又肯定会问。”

殷娜拆开衬衫的外包塑料袋,展开,平摊比画在胸前,又仔细看了看上头的吊牌和标签,抚摸下领口,又沿折痕郑重装进塑料袋,“谢谢你。”

“你妈还好吗?”

“她好得很!她下周终于要回去了。”

殷娜猛拍一下安馨大腿:“到你了!你要算什么?”

安馨吓了一跳。佐佐木希抢在安馨之前大叫:“算她男朋友!算她男朋友!”

午后,步行街里侧的巷子很是寂寥。窗外偶有几个迷路的外地游客顶着烈日逡巡。诊所冷气太足,安馨抬头看了眼,金橘树纹丝不动。她系好白大褂最上边两颗扣子,将刚画完的两张禅绕画卡收藏至一个透明盒内,再连同两只派乐笔封进一个网格文件袋里。上个月,她才在b站发现了一个叫做小禅学画的up主。禅绕画被称作“禅”绕画当然是有好处的。那个年轻女孩up主就是这么说的。她得了癌症,头发掉光了,没长回来。她说禅绕画可以缓解焦虑,静心,还可以在创造花纹中增长智慧。她的脸就出镜过一次,剩下的都是一双苍白的手。这双手和安馨的手很像,食指比无名指长,但都很短,很粗。闲着的时候,安馨开了手机静音,对照女孩的视频一帧一帧地描画。安馨画不出自己的花纹,她总走神。她一想到幸好自己没得癌症,就不自觉地松了口气,但马上又羞愧。她一连翻了十几个视频,试图从那双手上寻觅病痛的痕迹。她没注意到身后一直拉扯她的男孩。他几乎是跪在地上扯她白大褂和白大褂下的裙角。他可能都不到一米六,比他这个年龄的小孩子都矮。安馨检查裙子被扯烂的地方,问他怎么了。他不说话,反复指金橘树的方向。他妈妈在窗外来回踱步打电话,一个长发披肩的女人。她单手叉腰,像在吵架。安馨绕到金橘树旁,小心翼翼提防打扰到玻璃外的巷道。诊所太安静了。殷娜正打扫走廊最深处的诊室。安馨探头检视树盆与落地窗间的狭缝:几片树叶,还有一颗蓝色玻璃球。她费劲捡起,还给男孩。龚医生不在。她引男孩到前台椅子上坐下,犹豫着看了眼墙上的钟:两点二十三分。她决心两点三十再打电话。两点二十七分,殷娜打扫完出来,瞥到已从椅子滑坐到地上、聚精会神玩玻璃球的男孩。

“刚来的?”

安馨点头。

“给龚医生打电话没有?”

“还没。”

殷娜从安馨背后挤过去,拿起座机听筒。

安馨不知道那个男孩这周还来不来。上周,他妈妈非常生气。安馨没见过这么害怕的男孩,还没上牙椅腿就发抖了。龚医生说了三遍,这周不拔牙,不戴牙套,什么也不做。他抠住牙椅皮垫,脚倒蹬地,蹲着,像辆坏掉的铲车。龚医生叫安馨抱他上椅。他又说了三遍。安馨没动。龚医生忍住没发脾气,他拉男孩坐到外边沙发上,从储物室里翻出一根手电筒,叫男孩张嘴。“你看,你牙齿长得乱七八糟的,”龚医生掐住男孩下巴,像矿工在找金子,“你牙换得早。你是不是长牙的时候喜欢舔?把牙都舔歪了。还有虫牙。你让你妈妈来看是不是?”他捏住男孩下巴往他妈妈那边揪。但她只微微侧身瞥了眼,又出去打电话了。电话打了很久。龚医生陪了会儿,又钻进诊室。沙发上只剩安馨和男孩。他抗拒剥好的橘子。安馨鼓起勇气,问他害怕吗。他没说话。她犹豫要不要给他一颗糖。但她翻遍白大褂所有口袋,什么也没有。

她回忆上周男孩的模样,翻到一张废纸背面,俯在前台上画花纹。花纹是牙齿。先从角落开始,一道弧线,沿弧线缀上一圈齿贝,然后又一道弧线……牙齿太稀疏,弧线又太满,像长满了肉芽的橘子瓣。白纸比禅绕画的小卡大多了,更软,更薄。非正式的画画好像更轻松。她一口气画到一半才停,离远,欣赏白纸上斜拉一半的令人晕眩的花纹,忽感濒临悬崖。厕所传来冲水声,安馨慌忙拉开抽屉塞藏。佐佐木希出来,只看到安馨发呆。她问安馨在想什么,是不是在等她的命中注定。

“什么?”

“命中注定。哎呀,就是中午吃完饭殷娜算的。她不是说马上就有?你别老是害羞。等下机会你都错过了。”

有人恰好推开了牙科诊所的门。是谁经过了落地窗?或许是从另一个方向来的。佐佐木希听到声音,朝安馨挤眉弄眼,但下一秒看到人了又瘪嘴:一个矮壮的男人正牵着一个男孩的手,很茫然。外面很热,他们下巴都挂了汗。男孩穿了件海魂衫。大手包裹小手,从手臂绷紧程度也知道男孩不愿意来,但没上周那么抗拒。都是这样的。他们往前再走了几步,男孩看到落地窗边的豪华牙椅就不肯再走了,脚黏在地上。男人拽直了他的手,另一边腋下夹了个公文包,条纹衬衫的领口松了,卷了,贴在黑得泛红的粗脖子上。佐佐木希从茶几上抽出几张纸巾递给他。

“谢谢,谢谢。”他快速擦擦脸和脖子,四下环顾,没找到垃圾桶,“医生在吗?”

“现在不在。你们约的什么时间?”

“你妈妈说的下午三点,是吧?”他转头问男孩。

“我们可以给龚医生打电话叫他过来。”

“没事,”男人看看钟,“等一下就好了。反正上周也这个时候。是吧?”

“我不知道,上周我不在。”

佐佐木希转头看向安馨。男人第一次注意到这个木讷的护士。安馨迟疑点头,他就又去看佐佐木希了。他拽着挣扎扭动的男孩到沙发上坐下。

“你真漂亮。”

“谢谢。”

“今天装牙套吗?”

“我不清楚,应该还没有。你要问她。”

“啊,我,”安馨手足无措,“龚医生说,嗯,还没,嗯,我去找。”

她四指握拳,大拇指朝走廊里侧的诊室指了好几次,意思她也要去问殷娜。他们都不在乎。男人听她说前半句时目光就移开了。他低头玩弄手指,指头又短又粗,他在掰指节根部的茧。安馨脚步放不开。她僵硬地、悄无声息地遁入了走廊。走廊也静悄悄的,很黑,尽头是一扇暗窗,遮了百叶帘,从没打开过。所有诊室的门都开着,但她不知道殷娜在收拾哪一间。诊室每天都要打扫,要消毒,要整理器具,要一尘不染。她有那么多诊室要打扫。安馨越发放慢了脚步,一间接一间探头寻找。她在倒数第二间发现了殷娜。殷娜背对门,侧坐牙椅上。厚重的窗帘都拉上了。她刚想进去就发现殷娜在哭。

殷娜哭声跟蚊子哼一样。倒是因为低头,往后抹的短发垂了一绺下来,发油不管用了。安馨犹豫了好一阵。她举起的手不知该不该叩门。她哭什么呢?安馨像听音乐一样,听那断断续续、若有似无的抽泣吞咽声,心有戚戚,像有轻柔的手在不停抚摸麻木的心。她听了一阵,忽然仿佛雷声大作,心慌得不行,最终害怕地倒退了几步,小心翼翼踮脚沿原路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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