泛舟游

作者: 舍木

郑旦进土城学做卧底时刚十五岁,却练了十年剑,她对范蠡说:我的梦想是成为天下第一剑客。

那时候她还没走出越国,是苎萝村周边十里八乡的第一美人,脖子总是抬得高高的,喜欢用下巴颏和鼻孔斜着睨人。她的眉毛浓密,头发也厚,还长得飞快,不消三五年就缎带似的长长铺到地面。郑旦对这头长发很有几分喜欢,觉得它令自己同天下所有短发男人、中长发女人都不同。可惜世上难有两全事,这些毛发也给郑旦带来了诸多麻烦。

第一大麻烦是外出。苎萝村是个穷地方,街道狭窄,挤满各类三无商贩的小摊,两边又开设大大小小的洗衣厂,养百十来号浣纱女,污水管都不符合越国标准,废水直淌马路中央,因此到处都是烂泥地。范蠡第一次去苎萝村时,就摔了个大马趴,脸直直磕地,吃了一口腥臭的泥——在他不远处,三个苎萝村的瘦娃娃正比赛撒尿。郑旦比范蠡好些,逢她出门,总有男人愿意排着长队殷勤跟在她身后,手捧长发跟着走,但这也搞臭了郑旦的名声。因为对苎萝村的人来说,摸头发跟摸性器官一个性质,郑旦的头发光天化日长得如此长,跟露阴癖也没有区别,是成天都在不检点地耍流氓。于是郑旦不得不把头发缠在腰上走路,还不忘在外头盖一层薄布。这就看出郑旦这人很天真,还不明白在苎萝村这种地方,身上越干净名声越臭。其实她只需要在泥地里打滚,把身上搞得跟别人一样臭,过不了三五日,就被人忘掉了。第二大苦恼是洗头。郑旦每个月都专程赶去苎萝村附近的小溪洗发,她一埋脑袋,黑亮的长发就流波似的游动,扯出长长一条,抢占整个水道,憋死鱼熏死虾,还把溪边洗衣的浣纱女们吓个半死。她们丢下衣服乌泱泱跑回家去,边跑边喊“有水怪”,等郑旦抬起头来,只见沿岸落满沾了屎尿的小孩衣服和臭袜子。她捉起青铜剑左看右看,就是没找到那天杀的水怪。

因这些麻烦,有不少人劝郑旦干脆专心在家养发,做天下头发第一长的美人,不然就剃发,去搞出一番经天纬地的剑客事业,总之头发和事业不可兼得。起初郑旦还太年轻,根本没来得及生出对天下第一的追求,做事情常图新鲜,当剑客也不过喜欢潇洒,所以还是坚持顶着长发练剑。她那时候很自在,人一自在就长头发,所以她的头发才如此长。后来她逐渐长大,急于有个理想,也开始想做天下第一,但还没学会为理想搞割舍、做牺牲。因此他们老说郑旦不听劝,不肯吃苦,将来难成事。我所写的郑旦这类人,多数是有几分天赋的庸才,从小到大听的规训都差不多,无非是告诉你理想之路迢迢,总之就是将世上所有成功的道理都归结于吃苦和牺牲。这些话专说给郑旦这样小有天赋的人听,不为哄骗的目的,却有陷阱的实质。

此前我提过,苎萝村里遍地都是洗衣厂,所以当地女人的职业规划基本是去洗衣厂上班。年轻的时候叫浣纱女,给青壮年洗衣服,年老了叫“诶”“那个谁”,给屎尿失禁的娃娃和老头洗衣服。郑旦不想干这行,所以总不去洗衣厂实习,天天在外头搞自己的剑客大业,后来发现做剑客一事不但风流,还过分清贫,更缺乏想象力。她统共打过一次擂台,就发现现实和话本里说的江湖相遇、刀光剑影完全不同。

先是苎萝村附近某个有钱的主办方出资借村里的戏台子做场地,再请十来位搞不清来处的专家,这就凑出了一个评委组。比赛一喊开始,郑旦心怦怦直跳上台,和对手方的男剑客一左一右站定。专家说,先考核第一个动作,拔剑。男剑客和她就把剑一拔,忽见左右各冲上三人,拿着量角器尺子和带刻度的长绳。专家说,拔剑要上仰四十五度,剑鞘对内,四根手指窝成空心圆……于是那三个人开始丈量郑旦的姿势,哪哪都差,排头那个悄声说,你是不是没搞过培训?郑旦说,我就是瞎练。那人说,现在哪有不报班的,我良心价,三百一节课,你怎么看?郑旦哼一声,我看你都打不过我。那人笑起来,你输定啦,他买的是包过套餐。他指的是男剑客。郑旦扬起下巴说,是我跟他打比赛,我不让他过,谁包他过?那人说,现在都是文明比赛,不打架,评委让他过,他就过。郑旦大骇,剑客不打比赛比什么?那人说,比师承,比姿势标不标准,比招式花不花哨,反正不搞实战。

郑旦的第一场人生擂台大败特败,因为她压根儿不知道什么叫做“基本步法”,什么叫做“越国统一标准进攻姿势”,只能对着报过班的对手照猫画虎,一时不慎被突然散开的长发狠狠绊倒,输得彻底。末了,那男剑客还宽和一笑说,做女人是不容易。郑旦抹抹脸,把沾泥的发一甩,那黑发便一滚长绳似的在苎萝村大街小巷泥浆中流动。她一路寻去马场,任长发在马粪间前行,接着蹲在切苜蓿的铡草刀前,缩头一刀,把自己铡成了短发。

范蠡后来在呈给勾践的《大越国美人报告》里说:“郑旦虽美,但活脱脱是个男人样子。”就是因为他们初遇那天,郑旦刚铡过发——她整个后脑勺短发奓起,乱如蓬草,又手持青铜剑,身穿半截袖子的短打小褂,潇洒打街上仰头大笑而过。

小陈第一次听我讲这些时很羡慕,因为她才二十三岁,头发像一把干草。她大概在一年前剃过平头。那时候她刚刚从老家辞职,手头还有一小笔余钱,一个人跑到远离父母的地方散心。她说她不结交朋友,时间比金钱更宽裕,头发一剪后连烦恼也不剩,就常常在街头游荡。在这期间她见过许多事,去了许多我从未听过的地方,她甚至告诉我,在我租房的东南方有个破庙,她曾经在那里供过一炷香。破庙旁住一户卖糖水的老太,卖的糖水只要一块五一大碗。临街还有一条小溪,三两个小孩在里头摸鱼。这些全是她亲眼见过的故事。

她对我写郑旦和露阴癖的片段很有些看法,也是因为她曾经在游荡时见过真的流氓。小陈说,我就走过去,窄巷里就我们俩,他把风衣一拉,里头果然啥也没穿。隔着一条街的地方,十来个派出所的民警在抓嫖,警报声乌拉乌拉。我说,那你怎么不叫?小陈一拍大腿,说,我都料到他啥也没穿了,我怕什么?我不怕我干吗叫。在她讲完这个故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脑海中一直盘旋着那个露阴癖的背影,心里居然很松快,因为按照小陈的说法,她没叫,自然也就没能引来人抓他,更没人认可他是个流氓,也就是说在这个时代,连做流氓都会失败,更遑论搞文学、搞艺术。

游荡给小陈增添了不少见识,她自觉是个好事,但放在我老家,这种游荡也叫打流,专属混混流氓,典型特征是非得吊儿郎当走路,且眼神猥琐如斗犬,随时暴起骂:他的,看什么看!在郑旦老家,这种游荡就更招舌根些,尤其是郑旦这样的美人,八九不离十会被人把名声搞臭。而在我和小陈待着的这个大城市,这种游荡就什么也不算。用小陈的话来讲,她就是电影里头那些导演一打板就漫无目的往前走的群演,导演喊“咔”也可以不停,因为导演副导演男主角女主角拍摄后勤都忙死啦,她的故事根本不重要。

她说这话时正坐在便利店略显局促的窄桌边,被固定死的凳子故意放得有点远,她就嘴巴和屁股都撅着,暗暗用劲。在她面前一碗关东煮还剩半个萝卜块,被木头签子戳得稀烂。我知道她说这句话是想听什么。在遇到她之前我大约写过二十多个烂俗的爱情故事,每一位男主角都格外会表达爱,这意思是他们往往在一场约会里从头到尾讲个不停,要给女主角充分的反应,不叫一句话一个动作掉在地上。譬如我从前写过一个职场女白领和男大学生的故事,那时候我刚刚大学毕业,有很多话想说,也急于和这样成熟的女人谈恋爱,所以笔下的男大学生滔滔不绝。女白领带他吃牛排,他就先跟她讲牛肉的品鉴,再跟她聊牛的养殖技术和产后护理,好像自己刚刚从科尔沁大草原学成归来。我一写男学生就激动,觉得他妙语横生到能搞一场脱口秀,一写女白领又突然萎靡,连自己也面露菜色。后来他们结束约会,去了酒店,男学生话还不停——实际上他已经紧张得快要崩溃——女白领一脱衣服,他腾得尖叫起来,嘴像上了膛的机关枪,子弹突突狂跳,每一突突都是一句结巴的“我、我爱你”。后来一个名噪一时的作家朋友对我这段大加批驳,他说,你太自卑了。我不服气,写信回骂,大意是说我一个城镇里的前五十,搞过历史搞过文学还能搞一点哲学,精神世界无比丰富的名牌大学生,在这样的社会里还能养活自己,你凭什么说我自卑。那位作家朋友后来与我彻底断联,我偷偷买过他的书,发现他从来不写爱情。

小陈捏着木头签子对萝卜块狠戳时,我就想起那个男学生机关枪连珠炮似的嘴,想起那二十多个烂在投稿箱的烂俗故事,所以哪怕明知道她想要我说什么,我还是没说。小陈等了又等,等不下去,转移话题说,我开始找工作啦,下周面试。我学她说话,好,你也要开始忙死啦。小陈就笑,说,南哥,我们在外头,无非是想搞出点名堂。我说,你去搞名堂吧,我到这差不多。小陈说,没有,你是还在路上走,走上坡路谁都很费劲。她又说,坐这个凳子也费劲。我顺势转开话题说,便利店就是这样,吃完就催你走,你也上过班应该知道,工作也就这样,你就像个陀螺,人人都能抽两巴掌,抽完你还要笑眯眯说谢谢。小陈开始像个小型节拍器似的点头,点着点着说,南哥,我其实蛮想家。我问,那你回去吗?小陈狠狠摇头。我说,好,我也不回,你安心住下。

我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很实,心里却发虚,因为我知道小陈有辆自行车,粉色框的山地款,是她游荡到只剩一半钱时给自己买的,紧接着她就推着车来投靠我,顶着一头蓬乱的短发站在出租房外,挪开高高摞起的垃圾袋,敲敲门说,哥,我小陈,小时候住你楼下的小陈,昨天给你打过电话。我挂了房东的电话,迎接她入门,把自行车拴在楼下的铁栅栏边,说,住归住,你叫我一声哥,我还是要劝一句,留这不容易,不如早点回老家踏实过日子。她古怪看我一眼,就当没听见,把裤腿撩起,露出小腿上被脚踏板打出的红印,狠狠抹了两把,也不喊疼,只说,谢谢南哥,我就打扰一段时间。

小陈去面试那天,头发已经长到下巴尖,她在厕所里倒腾半小时,不顾我在门外被尿憋得来回打转,就为让它们顺从地服帖下来。等她推着自行车走远,我开始写郑旦的故事。

郑旦这样一副尊容,在越国掀起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时尚风潮。直到她搬进土城,临安城里还有许多妇女模仿她剃发,换上短打小褂,在街头仰着脖子看人。范蠡也顺势开始做青铜剑生意,按七五折倒卖空心的缩小版假货,为搞宣传,还在摊位上讲自己发现郑旦的故事。他形容郑旦为千里马,讲自己是伯乐,说郑旦虽然从乡野间来,面容却有一种粗粝的美,而且她走路经常挺胸撅屁股,好像谁也不在乎。他还说郑旦什么都好,就是老想当第一,做女人的时候要当第一美女,练剑要当第一剑客,就连头发也要天下第一茂盛。她才十五六岁,但人生到处都是第一,其实哪有那么多第一,她就是年轻,就是狂,但谁年轻时候不狂?说这些话时范蠡已到四十,圆脑袋上发际线后撤得飞速,他语速飞快,唾沫横飞,喉结皱缩成核桃样,因情绪激动疯狂震颤,正巧一滴热汗从皱巴的眉尾落进眼里,刺得他用力眨眼。

同一时间,在临安城千里之外的土城,年轻的郑旦正在磨坊专心磨蓄发的五黑糊。她把黑米黑豆黑枣黑芝麻黑木耳扫进磨盘的孔洞,拿青铜剑猛拍老驴的屁股,老驴蒙着眼惨叫着往前走,郑旦就把一个小簸箕放在磨盘下静静等,等那鞋膏似的黑糊一块块落下,她就把它们搓成一粒粒驴粪蛋似的黑团。郑旦做这些的时候很认真,很安静,甚至眼睛也一眨不眨。这全是因为根据吴国传来的线报,现在的夫差喜欢恬静的长发美人,所以这样的黑色驴粪蛋郑旦每日就得吞一个,但头发生长速度总不如从前,好像那铡刀将命根子铡断了似的,十天半月也不见增长一厘米。不过总的来说,这时候的郑旦已经有女人样了。

现在我该介绍一下这座藏了八个美人的土城。传说勾践当初一掷千金建土城,相当于移山再建别院,原本是个高规格的壮举,要亭台水榭,还要大理石板铺满地,再建上八九个独立的江南小楼,一个楼里住一个美人。他还同范蠡商议,要开一条便于上山的阔马路,一路从山脚修到每个美人的楼下,路上石头移平,上铺一层松软的湿土,再撒一层细腻的沙石,最后垫一层柔嫩的香草。范蠡立刻明白勾践是动了色心,他表面说,好呀,大王是菩萨心肠,心疼马蹄娇弱,爬山辛苦呀。实际上修路的时候老是不拨款,又给工头画大饼,说钱都会有的,都按照大王的要求来。等从山脚修到半山腰时,劳工们就开始饿肚子,香草还没铺上路,就尽数喂了人和马,光秃秃的湿土被踩出无尽的脚印,还混杂着人粪马尿,又成了苎萝村那样的烂泥地。土城修得更仓促,亭台水榭简化作一方臭水小池塘,八九个江南小楼挤着盖成个大通铺,满地大大小小硌脚石,外加一个露天茅厕。八个大美人就在这样的地方上班。

因为是范蠡全盘操控,她们的管理制度还搞得很先进,早上八点准时到茅房外打卡,然后由人领着测空腹体重。范蠡找人设计了一个大木桶,固定在臭水塘边,木桶外侧还标有刻度尺。范蠡不在时美人们就自己往桶里爬,范蠡在的时候,就由他亲自抱起八个美人,一个个放进木桶。美人一进,桶就下陷,只要范蠡说,你不好,你都到最上头一格啦,这个美人今天就没饭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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