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草原上,你无法控制所有事
作者: 依蔓“骑马三四天就能会?学的都是什么玩意儿!”三哥挎着身子坐在马上,对右侧全神贯注小心骑马的我说,颇不屑。
用几天时间和牧民小黑哥学完骑马,我跟着三哥去赶马,小黑哥让我给他打下手。被指派这样一个跟班,难怪三哥不乐意。
三哥是恩和牧民,平日在小黑哥的马场工作,也替人看管马群。离了两次婚,和同一个女人,不怎么笑,也不怎么和人搭话。骑马时坐姿松散,却总骑最烈的马,马嘴勒出血还不老实。看起来很不好惹。
“就得什么马都能骑,怎么都能骑!瞅瞅才几天,就觉得自己会了?给你自己放野外能骑吗?”三哥对我这样的城里人大概积攒了很久的不屑。唯唯诺诺点头,我努力跟上他的马。
“你看,得给马信号,让它慢走就慢走,颠步就颠步,跑就跑。”三哥演示如何精确控制马,感受缰绳力道的细微差别。但我愚钝,不得要领:马根本不听。要赶的马群就在前方,即将穿过剪得只剩平茬的麦地,三哥放弃教学,悠绳催马,甩下我。
恩和村庄很小,在村里往任何方向走,十分钟后就身处草原。只要在草原里走过,自然意识得到骑马是必须习得的技能。角度很大的山坡、会整只脚陷进去的泥泞湿地、需要涉水而过的溪流,机器很难应对这些复杂环境。但马可以。它们不会陷入泥地,能轻松涉水,上坡下山。它们识别方向,知道如何避开险境。自然中到处都有食物。比起机器,马能让人抵达更多仅凭人力无法抵达的地方。尽管学习骑马让我力尽,但坐在马背上看远处山坡,望向连绵无尽的森林,我总会出神很久。庞大的安静。
对于习惯城市景观的人而言,在自然里会失去感知方位的能力。愚笨地学习如何与马这样的大型动物合作,请求它安全带领我在车辆无法前往的自然里穿行,泥泞软烂的积水湿地,角度极陡的麦地山坡,看不到出口的白桦密林。
在自然面前,现代文明的诸多习惯土崩瓦解。所谓的科技。眼睛与大脑习惯有清晰标记指引的城市道路,习惯视野内出现的大部分景观是人造的楼房,玻璃的,钢筋混泥土的,砖块的,覆着瓦片。习惯依靠清晰的指引辨认方向,借助网络的帮助在GPS地图上导航。在城市中,没有信号和网络近乎是一种罪过,怎么会有这样的角落存在?不可原谅。
可自然并不遵从这套逻辑。身在自然之中,过往习惯的支持网络,所谓文明和科技的网络,都无济于事,这让人恐惧。自然有自己的运转逻辑,更庞大,更有力量,更具碾压性。手机信号格逐渐消失,四格、三格、两格、一格、4G、E,直至这只黑色的小小长方体无法在空气中捕到任何能够识别并破译的信号。我知道自己和它一样,不过也是一个人造物,在自然中是个盲人、聋人。我看不见听不出自然的信号,那些在人类出现以前就已长久存在的信号。
太阳的高度,空气的湿度。树木生长的年轮,风的方向,落雪的征兆。
居于恩和的时间,我几乎每天都去马场,和马师们学习如何照料马。用钢梳给马刷毛,梳板顺着马身从前往后捋,干结的灰尘在空中扬起。用手抚摸马的身体,从脖子到肩膀,健康的马毛发油亮,摸起来平顺而热。
但这只是看似平和的开头。铁制马鞍沉,刚开始我一人完全无法将马鞍从平地放到马背上。大部分事情都需要力气,这让一个只务脑力的人显得尤其笨拙,往往马师们备好了两三匹马,而我还在与第一匹较劲。总无法顺利把那根看起来只是一根铁棍的马嚼子塞进马嘴,它紧咬牙关,不肯开口,头再一仰,我连马脸都够不到。拽着牵马绳把头往下拉,马嚼子往前一凑它又抬头。手忙脚乱,徒劳无功。活干到最后,我往往只剩把马师们备好的马牵到拴马桩去系好这一件事可做。
不能打死结,要打专门的拴马结,有紧急情况一扯就开。宝哥教我许多遍,但我仍过几日就忘,气恼地打上普通绳结,被三哥拍着栏杆骂。
套上全套马具,大部分马都默认无法逃脱的命运,顺从地候成一排。
一匹马每天的工作重复,载着游客走。爬山,过草原,趟溪流,穿白桦林。慢走,颠步小跑,很少大步奔跑。游客多的时候,几乎不休息,一趟接一趟地走。一日结束,卸掉马鞍,沾满唾液的铁棍从口中退出,摘下笼头,身上再没束缚它的东西,马扭头就跑。等所有马都卸除马具,马师们把马赶到附近草场休息,等待重复的第二日。
我喜欢在所有游客离开的黄昏,趴在木栏上看马。马在围栏中,缓步,吃草。天光将暗未暗,温和的混沌。一切尚未开始,一切全部止息。一切没有目的。
偶尔,我也额外帮些名义上的小忙。
三位游客预约晨牧,六点抵达马场。天刚刚亮。没什么人在这个点起得来,更少人知道这个点骑马的妙处。备好马,小黑哥和我骑马带人上山。
十月初,大地的寒意在清晨无声息地冻住水汽。马走到山坡上,熹微日光照出凝结于草茎的冰晶,银光一片。怎么会有这样波光粼粼的草甸。不是露水,是更多被留驻的细小的剔透的晶石般的冰粒,毫无保留地折射所有穿过它们的金色光线,近处的,远处的,从无法预料的任何一处回应视线,安静又热烈。马蹄踏上,轻微的碎裂声音。
马载着我们在缓坡上跑,身体随之腾跃,向山顶,更宽阔的落星田野。真美啊。所有人忍不住轻声感叹,发怔。河流结冰,但不坚实。三哥骑马到前面去,哒哒哒哒把冰踩碎。跟在后面的马从破口过河,又回身在袒露的河面饮水。
十一假期,马场客人太多忙不过来,小黑哥请我给客人讲解安全守则,介绍恩和本地马种特点及上马技术要领。没问题,这不难,适合空有理论的我。
料不到短短几天帮工攒一肚子气。一家人来的客人最容易让人生气。
有天中午一点多来了一家人,太太孩子都说又冷又饿,丈夫非要骑马。听说骑马上山要一个小时,太太问能不能先去吃饭,丈夫不愿意。太太拗不过,下车穿戴护具,在头盔里加戴一顶保暖毛线帽。“难看难看!快摘了。”丈夫让她取下。好不容易一家子做好准备要出发,丈夫突然又下马回车拿无人机,说一会儿要拍照,停在车边摆弄。太太和孩子在马上吹着冷风等了很久。
又有一天,一对夫妇带着只有七个月大的孩子来,把孩子丢给司机,自己去骑马。穿戴护具前太太问哪里有洗手间,我指了指河边的移动厕所,丈夫听到后蹭地一下冲出去,和太太说你等等再去。他的烟味把人熏够呛。好不容易俩人都上了马离开,司机开始诉苦:这一家人,一路上只和孩子说英语,他不开车时得帮忙带孩子,到了饭店就让餐厅老板娘帮忙带一带。婴儿开始哭。“能不能帮我带带孩子?你抱着,我开车带你们上山转转,这小孩就不哭了。”司机苦着脸哀求。
每天帮工结束,我都义愤填膺地和小黑哥痛诉当日见闻,说话毫无礼貌的自驾游客人啦、偷奸耍滑人前一套背后一套的导游啦、自私自负的丈夫们啦……他就呵呵乐,好像都不是大事,只有我每天气鼓鼓。
所幸气没生几天,马场就迎来放假。
恩和旅游季始于五月,终于十月。每年十一假期结束,餐厅民宿就纷纷关停,村民们回到在城里买的楼房过冬。那里有集中供暖管道,无需自己烧火,也无需在零下几十度的气温里涉雪去上厕所。一年有超过一半时间是漫长假期。
马也一样拥有漫长假期。本地马能适应零下四五十度的极寒天气,自己刨开雪地找草吃。因此牧民们选择把马放归野外,让它们靠自己生存,除非特别需要照顾的才带回马圈人工喂养。这个选择并非出于保护动物福利,而是因为人工饲养成本过于高昂。
每年八月开始,草原上随处可见圆柱形的草卷。草原的草生长周期长,没被牲畜啃食的草会被打草机收割,制成干草卷,作为动物过冬的草料。一捆草卷大约五百斤,售价两百元左右。牧民们会算账,以二十匹马为例,如果完全仰赖人工喂养,干草卷加上额外补充营养的精料,每天料钱五百元,一个月就是一万五千元。冬天无法依靠马获得收入,没有牧民家庭能够承受这样的成本。放马归山才是上策。相较起来,养牛羊的牧民只能望马兴叹。牛羊没有在寒冬野外独立生存的能力,落雪后就必须带回圈里,每天添草喂水。
早在放假前几天,小黑哥就在备马时宽慰马,“马儿你命苦啊,生在我们马场,我也命不好,要是命好一点就在香港的马场了……凑合过吧,再过几天你们就放假了!”
说话算话,十一假期结束后的第一天,马场迎来放假前的准备工作:打驱虫针,给马卸掉掌铁,以防它们在雪地打滑。
那天马场热闹得像过年。
所有马,所有马师,都在马场。马挨个牵出来,一人抱起马腿,一人拿扳手撬开马蹄底部的U型铁掌。铁掌钉在马蹄的角质层上,钉上和拔出理应都没痛感,但大部分马不愿配合。于是马场里出现许多马师和举着一条腿的马转圈拔河的景象。还有马前蹄拔得不顺意,抬起上半身来要用另一只蹄踹人。
撒开!最后这一步骤。
马们跑向出口,一会儿就没影。
撒开之后呢?马不会满山乱跑吗?找不到了怎么办?我问小黑哥,很是担心。
不会,它们选好地方就不怎么动了。能跑哪儿去?小黑哥反问。
在马场我常展露不合时宜的慌张。有天马场门没关牢,两匹马跑了,沿着河边往下游去。我吓坏了,赶紧骑马去找正在接待游客的马师,大声通报:有两匹马跑了!一匹黑马,一匹带花纹!在河边!马师非常平静,不咸不淡地应,没事,丢不了。
完全不能理解如此的失控发生。在熟悉的经验里,大部分事可控,处于某一标准之内。寻找流程中的漏洞和问题,提出解决方案,提升效率,降低风险、成本和错率。有明确目标,你唯一要做的就是优化、优化、优化,以达成更完善的控制。然后得到奖赏。
第二天,小黑哥喊我和他一同去找马。
马场有四十多匹马。马群归山后,它们自然分群,平时谁和谁合得来,去了野外也会待在一起,四五匹或八九匹一群,选择有水源有草的避风地方待。
马撒出去之前,小黑哥根据往年马群分帮的经验,给其中几匹领头马挂上GPS定位器,可以在手机上跟踪它们的轨迹。不过也有风险,万一马在地上打滚时把定位器蹭脱,或定位器没电关机,马跑到没信号的区域,人就无法通过这唯一的技术手段获知关于马的消息。
开车从恩和出发,向南经过朝阳村、向阳村,在向阳村再往南的地方找到跑得最远的小紫马。“这是干到地儿了。”小黑哥对小紫马的表现很满意,撒出去第一天就领着另外三匹马来到往年地点。这个组合接连几年都在一起。
往回开,跑得第二远的马群有十匹,领头的叫丞相,长得稳重。这群马从小一起长大,跑不丢。
接着,在路边看到小零号和小六六。小六六是在向阳村长大的马,春天才来马场,大概是想家了,带着小零号往向阳跑。小黑哥开车把两匹马往恩和方向赶,试图赶进最近的马群,那群马里有大脖、拿铁、大A(后来发现其实应该是小A)、小七哥、黑花、赛巴、老丁、牵引(因为这匹马怎么都骑不出去,需要牵着,不愿意走,连小黑哥都只骑出去过两次,一次骑了半小时)。
我在粗糙的只有一条斜线表示公路走向的笔记本上,一边听小黑哥念,一边歪歪扭扭地认真记下。只是区别在于,小黑哥看着马认出谁是谁,我只能听声写下名字。
“看,那边有小青龙。”开到朝阳村附近,小黑哥指着远处模糊的马群说。
“噢,我看到了!”我指着那团最大的白影。
“那是大白。”大白是来马场年头最长的白马,为马敦厚。
三个多小时过去,四十多匹马都有着落,唯有一匹不见踪影。秃耳朵。
秃耳朵是当年新来的成员,一匹黑马,长着一对边缘圆弧形的耳朵,大概是出生时天冷,耳朵尖被冻掉了。马当然也有面相,小黑哥说,要选眼神温和的。不知小黑哥买秃耳朵时,是否确认过它眼神温和。
马是合群动物,自保本能会让它们主动寻找并进入某个群体。在野外,一旦离群意味着更容易陷入风险,被其他动物猎杀或落入沼泽无法自救。但秃耳朵向来自己待着,总站在马场最边缘的围栏旁,远离马群。赶马回圈时它会偏往反方向跑,趁人不备就出逃。在马场常听到怒吼,秃耳朵呢?那黑马呢?不会又他妈跑了吧!
果然撒出去,它又单独行动。临近中午我们才意外遇到落单的秃耳朵,在道边踱步吃草,看上去状态不错。说不清是它热爱自由,还是马群欺负新马,不接纳它入群。牧民们的经验是后者。我这样的外来者愿意想象前者。
落单危险,小黑哥决定过两天把它抓住,先带回村里马圈喂着。
虽然秋冬季节马在山里放假,但牧民仍要时时照看,两三天进一次山,每次大半天,看每个小马群的成员有无变化,是不是胖了,精神状况如何,有没有受伤生病。如有状态特殊的马(秃耳朵),就要考虑人工喂养或其他确保它安全的照看方式。比如借给某家羊倌做牧羊马。虽然马在野外生活省了草料钱,但交换的是进山辗转找马的辛苦以及汽车油钱。以及,承受马会随时移动的不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