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形人

作者: 何焜

李清打电话过来:“我要见你,马上。”蒋润说在老地方见,并叮嘱她删除通话记录。

所谓老地方,是他们常去的一家咖啡馆。半落地窗,长线吊灯,混凝土石台上放着蒲团,圆桌带着金属的冰冷质感,二楼有个单独的小房间可以俯瞰吧台。他们通常选在那个小房间里。

时近除夕,咖啡馆内没什么人,外头正下着蒙蒙细雨。在蒋润点完单坐下来的五分钟内,又来了一对情侣。他们很快利用起了整个二楼空间,女人在不同角落辗转腾挪,低眉托腮,或背倚石柱,男人则举着一台胶片相机,不断为她拍照。蒋润观察了片刻,就收回视线。

那些女人也常常希望蒋润为她们拍照,用手机就可以,她们说。蒋润建议她们不要在手机里留下任何令人生疑的东西,虽然他是职业摄影师,有一间不大但粉刷一新的影棚,里头放着背景架、静物台、反光伞、柔光箱等一系列专业设备,但是不,他从不为她们拍照。

“啪”一声,李清将小香包甩到桌面上,坐下来,双手拢住长发往脑后捋了一把,一颗细小水珠从她的羊羔绒外套上滑落。

“你点了什么?”她的手还放在后脑勺,眼睛盯着蒋润的杯子。

“Dirty。我帮你点了桂花拿铁。”

她这才看向他,嘴半张着。

“我忘了你会帮我点了,又多点了一杯,”她说,“对不起,我心太乱了。”

“所以发生什么了?”

李清用指节敲击了两下桌面,目光移到那对情侣身上,此刻他们已经在另一头并排坐下,脑袋紧挨着翻看相机。蒋润注视着李清的脸,她的眼皮轻微浮肿,口红有一小块涂到了嘴唇外。他看得心痒起来,想伸手替她拭净。

“简单来说,就是过不下去了。”

“这听起来可不简单。”他笑起来。

李清调转头与他对视,眼神似有怒意。店员朝他们走来,在桌上放下咖啡杯和纸巾。蒋润目送着店员走远,等待李清酝酿好她想说的话。

“早上他妈送年货过来,说让我补补身子,说着说着又提到了那件事上,话里话外的意思无非是,这全都是我的错。”

蒋润将双肘抵在桌沿上,向李清靠近了些。

“当着我的面说,免疫性复发流产,听起来就是母亲克孩子。”

“他那会儿不在家?”

“他就站在那儿,什么也不说。”

李清瞪大眼,仿佛被什么难以置信的事震惊,想从蒋润这儿得到一个答案。

“你们之前对这件事沟通得多吗?”

“沟通?第一次误诊为宫内感染时,他怀疑我在孕期和别人上床了呢。”她往后靠向椅背,看着他说,“那时候,我们甚至都还没熟起来。”

他和李清曾经同在报业集团为一本刊物供职。当年,他还未出师,跟着一位姓徐的师傅出外景,或棚拍。他负责布置道具,拿遮光板,调仪器参数。李清是编辑,天天拎一个Celine的包上班,公司里的人说她早早就结婚了,老公很有钱,家里的房子、车子都写了她的名字。

“别听他们瞎说。”在集团的年会酒席上,蒋润借众人彼此寒暄暖场的间隙向她求证过,李清反应冷淡。入座后,他们在同一张桌子。蒋润偷眼瞧了她几次,感觉她神思游离。

再后来,他离开杂志单干。起初生意来自同事介绍,渐渐有自己稳定的客源。有一天,一家新上线的生活方式买手店来找他拍产品宣传图,他认出来现场跟片的负责人是他的大学同学刘晓凡。他盯着她微微翘起的上唇,想起他母亲曾经对着一张合影里的她评价道,女孩子人中这么短,以后没福气的。现在,那张嘴在他面前拉成一条弧线。“好巧啊。”刘晓凡说,蒋润随之应和。

结束工作后,他们就近找了一家餐馆吃饭。他得知刘晓凡已经结婚,几乎是一瞬间,他预感到,在言语的浪潮褪去之后,会有别的滩涂显露出来。酒过几巡,话题开始往家庭生活的方向延伸。

“我在厨房忙着备菜,让他出门时顺手把家里堆的那些大小快递箱子拿到车库去,他立刻就不耐烦了,摔门出去,还说我穷气。”

“现在纸价上涨,纸箱攒一攒,能卖不少钱吧。”

“你比他明白。”刘晓凡轻轻看他一眼。

“跟出版社的人合作时,听他们说起过。”

刘晓凡喝了一口酒,从包里掏出烟。

“在我老家,我妈连经炉灰都收集起来,拿去卖。”她说。

“是不是进入家庭生活,这些就变得无师自通?”

通常,蒋润会把空置的快递盒放在门口,每每等他出门时,它们已经消失无踪。他在楼下撞见过那个挨家挨户收走快递盒的老太太,那些快递盒被拆解、压扁成平面,成摞地捆扎在她的自行车后座上。蒋润喜欢保持空间整饬、洁净,无法忍受出现一些秩序之外的东西。有一回,客人在影棚里打翻了奶茶,他让助手继续布光,自己第一时间跑去清理。

“你以后就知道了。男人怪这些事把我们变得乏味,自己又不分出手来帮忙。”

“我不觉得这些事会让一个人变得乏味。”

一个小时后,他们已经在酒店的床上抵足而卧。起初,刘晓凡话多到让蒋润有些不耐烦,他慢慢发现,令他不耐烦的是那些话里的鼓励性质。他告诉她,如果觉得不舒服,就说出来。她说,不,是真的很得劲。她脸上急于申辩的神情不知为何隐隐触痛了他,他选择接纳她的说法。日后,当他和别的有夫之妇上床时,他才意识到,那是她们取悦自己丈夫的手段,背后往往压抑真实的心理感受。

原以为就是一次性的,酒精催动的,没想到之后,刘晓凡主动来找他。同样是吃饭、聊天、上床,这渐渐演变成他们之间交往时的标准配备。蒋润能感觉到,刘晓凡的身体在他面前越来越放松。她闭着眼,在他的加速中将空气变成颤抖的波纹。事后,刘晓凡对蒋润说,出于某种愧疚感,现在丈夫只要提出需求,她就会尽量满足,性生活的频率甚至比之前还高。

刘晓凡坐起来,将下滑的被子拢在膝盖上说:“你知道这个会难过吗?”

蒋润沉默了两秒,“你和你丈夫上床开心吗?”

“好像也谈不上多开心,但至少,不委屈了。”

“别委屈自己就好。”

刘晓凡有了孩子后,他们断了一段时间联系。他倒不担心孩子与自己有什么关系,每次上床之前,他都会先去淋浴,将自己冲洗干净,再戴好套。他知道一些男性身上携带的细菌,会在女性身上变得显性,成为炎症,这远比让对方意外怀孕发生的概率要高得多。

再次收到刘晓凡的消息是在过年前夕。那是一条拜年短信:“新年快乐,早日收获幸福。”那种感觉,就仿佛吃花蛤时,嘴里硌进几颗沙。事实上,假如她一言不发从他的生活中消失,他反而会觉得那是一个更自然的收梢。但刘晓凡也像一张试纸,映现出了他想要的情感关系,没有索求,没有依赖,如同两只咬合着的蜻蜓在一片草叶上短暂地栖息。

“你在想什么?”李清盯着蒋润的脸,猝然一笑,“感觉到压力了?”

“什么压力?”

“你担心我想离婚。”

蒋润笑了笑。“我担心这个干吗?如果你认真考虑了,并且决定离婚,我当然支持。”

“我离婚之后,我们的关系会发生变化吗?”

“你希望发生变化吗?”

“所以问题又回到了我这里。”李清冷冷地说。

蒋润端起咖啡深啜一口,冰凉的液体滑过喉部,像某种镇静剂。

“你还记得我们是怎么熟起来的吗?”他问。

他在问出这个问题那一刻,脑中已经同时浮现出画面:赶工至深夜,他与助手将两人高的巨幅背景纸卷好搬到墙边后,嘱咐对方先走。走出大门,他看到对面楼群的阴影里,一男一女似乎在吵架。男人想拉女人胳膊,被她伸手架开,她别过头,朝空气中吐出一口烟。男人又去拉,这回牢牢箍住了女人的手腕。女人想奋力甩脱,身体呈现出对抗的姿态。“滚开!”变调拔高的声音中藏匿着一丝熟悉,但蒋润问着“需要帮忙吗”靠近他们时,并没有认出那半张脸沉在暗处的女人是谁。

女人定睛看他,一下子松了劲。

“蒋润?”

他微微睁大眼辨认对方。

“我是李清。”她的视线往身旁的男人身上一扫,“这是我老公。”

男人看着蒋润,仿佛他是一个巨大的、等待解答的疑问,直到李清说“我前同事”,才朝他点了点头说:“她喝多了,让你见笑了。”

“他不是你朋友,你不要跟他说话。”李清说,“好久不见。我听说你自己开了个工作室?”

“就在对面,”蒋润回头一指,“全靠前同事们照顾生意了。”

“那我可不好意思了,都没来光顾过。回头有活儿,我来找你啊。”

一种奇怪的预感再次掠过蒋润的脑海。在经过一些其他女人之后,他知道那是一种对情感背面的积垢的嗅觉,但李清似乎是不同的,她的内心好似发生过一次爆破,只留下一些乱石纷陈的挖掘现场。不知为何,看着她的脸,蒋润确信这一点。

在刘晓凡与李清之间,还有过三个女人,持续时间从几个月到半年不等。有一位,是与朋友同席吃饭时认识的,年纪比蒋润大,与丈夫合伙开了一家做LED广告牌的公司,两人已经长时间没有性生活,因此各自在外寻找新鲜刺激。她的体内似乎有个不知餍足的涡旋,将人卷入去向不明的所在。做爱后,她会趁蒋润洗澡的工夫,偷偷在他的后裤兜里塞几张纸币,让他吃点好的。还有一位,家庭主妇,有孩子,每次见他都穿一条雪纺连衣裙。她在床上喜欢玩一些角色扮演的游戏,先是让蒋润掌掴她,伴以言语羞辱,尊严委地后,再寻机一跃而起,化身吞食交配对象的黑寡妇,在摇摆与震颤中篡夺权力。有时,她会突然哭起来,身体变得直僵僵的,蒋润从假死的幻境中脱离,安慰她,感觉自己好像变成了一根绳索,正拖住一个缓慢溺水下沉的人。后来,在聊天过程中,那女人说,为了让孩子有个完整的家庭,我是绝对不会离婚的。倒好像蒋润对她有所求似的。

那晚之后,没过多久,他就收到了李清发来的信息:“我刚参加完活动,就在你的工作室附近,有空一起吃个饭吗?”他赴约了。他们聊了聊前同事的八卦、近年来每况愈下的传媒生态、各自生活中的趣事,开怀处,李清拊掌而笑。蒋润有些错愕,从前他很少看到李清笑,在公司里她也一向寡言,他从李清的笑容里捕捉到一种破碎感,后来,他发觉那是因为她咧嘴笑时,眼角纹丝不动。他忘了在哪儿看到过对一位演员演技的解说,那位演员像某种精密仪器,上半张脸和下半张脸传递的情绪,是分开的。

第二次,刊物下厂,她加班到深夜,问蒋润想不想回前公司看看。办公室内,大半区域已经熄了灯,办公转椅维持着人离开时的朝向,过刊摇摇欲坠地摞放在地板上,一张图钉没订好的杂志小样在蒋润经过时从排墙上无声飘落。

“怀念吗?”李清抱臂走在他身边。

“压力大的时候会怀念这里的安稳,”蒋润指了指地上的过刊,“但那种安稳其实像它们一样。”

“是啊,不过像我这种身无所长的人,也只能等着它倒下来的一天了。”

“那你在工作之外,也是这样吗?”说完这句话,蒋润感觉自己稍稍越界了。

李清停下来,默不作声地盯着他。他被盯得心里发毛,解窘笑了笑,拿起她工位上的一支口红说:“你知道吗?之前我买了支口红送人,对方直接说,你买的什么鬼色号,这是给老阿姨涂的。我突然觉得,女人真的很难懂,连一支口红,学问都这么深。”

“不是女人难懂,是人本身就很难懂。”

乍然间,她把他拉进了样衣间,拨开一件件罩着防尘袋的衣服,推撞入深处。他们吻在了一起。松开彼此时,李清还在喘气。

“现在是不是更难懂了?”她说。

但他们没有上床。第三回,他见完客户,正好在前公司附近,就约李清吃饭。李清回说不饿,想散散步。那天李清穿了一件织金丝绒筒子领连衣裙,衬得她挺秀颀长。他们沿着人行道漫无目的地走着,间或抽烟,前头有个母亲带着一个小女孩,女孩的手上牵着一只镶着彩色小灯泡的气球,气球在夜色中的轮廓被光线勾画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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