谜城

作者: 黄大鹏

1. 万俊生

一九八四年,我拖着一条残腿回到家乡榆林县。残腿是右小腿,走路吃不了力,看起来总像要下跪。腿是枪打的。一个老兵回乡探亲时,偷了六把手枪,两百多发子弹,塞在行李包里。我们追到火车站,疏散乘客,他坐在候车室,发现了我们,手持双枪向我们反击。他射中我小腿,我们乱枪把他打成了筛子。部队给我定了伤残,三等功,转业到公安局,安排文职,管户籍。我不愿干,把我的射击获奖证书推到王局面前,说,局长,这活你找个高中毕业的小姑娘就能干。王局取下鼻梁上的眼镜,把我的证书放在远处看,摸了摸证书上的钢印,咂嘴说,是屈才了,我明年退二线,去工会养老,要不,你来接我的位子?

出了王局办公室,有人从后面拍我肩膀。他高个,三十几岁,目测至少一米八五,国字脸,眉毛梢子上挑,嘴唇薄薄的,下巴蓄着一撮胡子。我说,你好。他说,冯光平,叫我老冯就行,管装备的。我说,您好。他说,被王局杵了?我说是。他小声说,你小心点。

三个月后,我接到了调令,去交警大队。那会儿我已经和老冯的远房表妹赵萍结婚了,婚纱照很傻,我穿一件黑色的皮夹克,下身是藏青色喇叭裤,红皮鞋。赵萍微胖,大红色女式西服套装紧在身上,两肩隆起,像马戏团的驯兽员。老冯人不错,我得罪王局后,局里似乎人人都对我避而远之,怕受牵连,只有他隔三差五喊我去喝酒,小范围,圈内外人都有,酒量都大,白酒半斤起步,话也热,句句掏心窝子。老冯告诉我,王局有个拜把子兄弟姓林,住在市里,已经退休,退休前是市委常委,参加过抗美援朝,“文革”时被打倒。王局年轻时啸聚山林,手下有几十号人,“文革”时保了林的性命,“文革”后,林被平反,一路高升,王局自然受到林的庇护,官运亨通。老冯说,人命好,“文革”时我表哥也是个狠角色,敢干杀人放火的事,我跟着他混,差点把命混没了。我说,不全是命好,王局高瞻远瞩,比我们看得透。老冯说,这么说,你服他了?我说,没什么服不服,我对他没意见,我好动,不爱坐办公室,

我和赵萍第一次约会是在公园,五月份,天气热了,赵萍还穿着肥大的毛衣,鸡心领,胸前绣了一朵红牡丹,烫发,圆脸,皮肤白皙,乍一看像某个港台女星。她说,你站起来看看呢。我从长椅上站起来,手插在裤兜里。她说,能走?我走了两步。她说,你别控制,正常走。我又走了两步。她说,比我想像中的情况好点。见面之前,老冯给我看过她照片,我当时有些犹豫,觉得配不上她。老冯喝了一斤多酒,舌头打结,搂着我脖子跟我交心,小万,不瞒你说,你要没有这城市户口,我表妹根本不会考虑你。我说,我懂,有了城市户口,我再瘸一条腿也能找到老婆。他说,没错。我没说话。他说,还不瞒你说,表妹爱交际,男朋友有过几个,是不是黄花闺女我不敢保证。我说,理解,模样好,贞操就难保。他说,理解就好,不过我敢保证,结婚后她肯定对你忠贞不二。老冯对我和赵萍的恋情特别上心,第一次约会就问我有没有和她牵手接吻,我说没有,太快了,像耍流氓。他说,那你们干吗了?我说,在长椅上坐了会,到湖上划了船,上岸后在路边给赵萍买了几只西红柿。每次约会完,老冯都问我进展情况,我像做思想汇报,一五一十说给他听,他都认为进展太慢,他说表妹有一个追求者还在给她写情书,让我麻利点。老冯的盛情难却,我再矜持,反倒像端着架子了。第四次约会,看了场电影,苏联战争片,名字忘了,一个战士端着枪,扫死一片人,有点扯淡。看完电影,碰上雷阵雨,我脱下外套盖在赵萍身上,带她来到我的单身宿舍。她洗过澡,衣服没再穿上,上了床,轻车熟路,还问我要快点还是慢点。领证时,赵萍怀孕一个多月了,酒席上我对老冯说,大舅爷,这速度满意了吧?老冯咧着嘴笑,端杯说,祝你们白头偕老。

赵萍去医院产检,我在单身宿舍收拾,老冯登门,拎着两瓶茅台。我一愣,他说,别堵门口,不是给你的,让你送王局的。我说,你的意思还是赵萍的意思?他说,有区别吗?我说,要去你们去。他说,我们去没用,人家要你的态度。我说,交警挺好。他说,别犟,受罪的是你、你老婆,还有肚子里的孩子。

大概是老冯提前做了铺垫,王局笑眯眯的,没让我为难,说,酒拿回去,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小冯这人哪,太世故了,小万,我喜欢你直来直去的性格。我不知道他话真假,听着受用,也感动,说,比不上王局大人大量。他说,我一辈子活在大风大浪里,人老了,什么都看开了。我提出想去刑警队的要求,王局说调令已经下来,不能说变就变,大领导面子挂不住,让我既来安则安之,先在交警队干几个月,容他想想办法,疏通关系。我在交警队干了半年,王局调到市委宣传部,老冯说是林的意思,让王局退休前再提一级。王局走后,撂下一句“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我去刑警队的愿望就此泡汤。新局长徐州调来的,四十几岁,身材魁梧,上过战场,立过二等功,火气大,才来一个月摔碎三只烟灰缸。老冯说,这货是火药桶子,别去自讨没趣了,实在不想干,办个留职停薪,下海去。

打女儿万茜出生,赵萍就不停抱怨我。开始不是抱怨,方式还算委婉,说是心疼我风里来雨里去,站在马路上,腿又不利索,年终奖金永远是几个部门最少的。后来有一次我扣了一辆闯红灯的桑塔纳,司机身材中等,寸头,大眼,左耳根有一颗痦子,白衬衫黑西服,浑身酒气。他给我递上一支中华烟,说,我跟你们沈队是朋友。我没接,说,我是按章办事,求情你找沈队去。我开着拖车,先把桑塔纳运回交警队,再回去值勤,傍晚回交警队换班,桑塔纳不在。沈队说,林东海,农行行长,根基深,让人把车给送回去了。沈队拍拍我肩膀,笑笑说,不是大是大非问题,睁一眼闭一眼。回到家,赵萍刚打麻将回来,拎着菜,甩掉皮鞋,一边系围裙一边说某个牌友的老公在派出所上班,会钻营,逢年过节就往领导家跑,明年要升副所长了。我想着今天的不痛快,跟她吵了一架,她说出了心里话,熟人老问她,站路口那瘸子交警是不是她老公。原来是嫌我给她丢人,我反问,你怎么回答的?她说,锅要烧糊了。

老冯过四十岁,正席办过,小范围又聚了一次,添了几张生脸。老冯喝了半斤就不肯喝了,说到医院查出酒精肝,也就是跟我们开戒,跟旁人滴酒不沾。我往嘴里丢花生米,提起林东海,问他认识不。他说认识,问我怎么认识的。我说了扣车的事。他说,还记得市里那位姓林的老领导不。我说,当然记得,王局拜把子兄弟。他说,林东海亲大伯。我说,原来如此。他说,别说你们沈队长,县委书记看到他都客客气气,第一句必说咱家老领导身体怎样。

一九九一年,女儿万茜上幼儿园第一天,赵萍跑了,没有任何征兆,把女儿送到幼儿园,直接乘车出了县城。下午,她在什么地方用公用电话打到交警队,说她不想跟我过了,让我别找她,找也找不着,存折里两万多块分文未动,箱子里三千块现金拿走了。我说,为啥?她说,没爱情了,干耗着也受罪。我说,嫌弃我这瘸子交警?她说,有人了。我说,直接,男的干吗的?她说,车来了,不跟你说了,保重。我说,哦。她说,对了,女儿那儿你怎么说?我被她问蒙了,好像离家出走的是我。我说,就说去出差了。说完想起她连个工作都没有,除了干家务就是打麻将,电话那头已经挂了。

女儿回到家,在屋里找了一圈,说,妈还在打麻将?我心情凝重,说,你妈,她出差了,去了很远的地方。她拉着我的手,说,那晚上谁给我洗澡?我抽出手,捂住脸,脑袋一点一点,啜泣起来。她说,你哭什么?我都没哭。

2. 万茜

十岁过后,我就不大去回忆我妈了,每一次回忆都大同小异,乏善可陈。一个年轻漂亮的圆脸女人坐在麻将桌前,跷着二郎腿,抓牌出牌风风火火,和牌了就晃动二郎腿,点炮了就直跺脚。我坐在牌桌旁边的木马上,手里抓着各式各样的零食,棒棒糖、酸甜粉、夹心饼干。有时没有零食,我妈就地取材,也不客气,揭开主家餐桌上的纱罩,拿出一块软掉的烧饼或者一只冷透的包子,塞到我手里。我妈走之前,我衣服里面式样最多的就是护衣,五颜六色的,面前通常是卡通形象,小鹿小兔、小猫小狗、小鸡小鸭,都有。她摸到一把好牌,就会回过头看着我,看到我脸上和嘴上油腻腻的,护衣上脏兮兮的,沾着糖果和饼干屑,回应我一个幸福的笑容。

木马的左边把手活动了,可以拔下来,里面空荡荡的,一股塑料味。我长到四岁,在屋里坐不住了,总想出去跑,跟小伙伴们跳房子、扔沙包,但我最想玩的是去公园湖里坐船。我爸说他和我妈第一次约会就在公园,划了船,给我妈买了几只西红柿,西红柿汁多,我妈一咬,滋我爸一脸,两人都不好意思。我三岁那年去坐过一次船,那天是他们结婚纪念日,阴天,飘了一阵小雨。我们坐的鸭子船,船上有积水,我爸踩了几圈,脑袋上流下豆大的汗;我妈踩了几圈,高跟鞋总是掉;我也踩了几圈,腿短,坐在地上踩的,屁股湿透了。我爸问我妈要不要吃西红柿,我妈说不吃了,酸牙。我爸说那你吃什么,我妈说不饿,问茜茜。我说我要吃鸡腿、茶叶蛋、炸肉串、火腿肠、雪糕。他们笑了,我妈说你吃得了这么多吗,我说吃得了,我还要吃糖葫芦和棉花糖。我吃了一只鸡腿,就什么也吃不下了,后来又吃了一根雪糕,闹肚子,厕所人多,就拉在了草丛里。我妈为了防止我瞎跑,把我拴在桌腿上。有一天她牌运特差,打完最后一牌,把麻将往中间用力一推,几张麻将蹦到了地上,有一张二筒蹦到我脚边,我迅速捡起来,拔出木马的把手,扔进木马的肚子里。

我不知道我妈的出走和我有没有关系,没有哪个母亲会喜欢淘气的孩子吧。我以为她们会因为丢了一张二筒懊恼不已,牌友联盟就此瓦解。我妈再去打牌,我看到一个阿姨手里捏着一块麻将大小的木头,一面用彩笔画了两个圆,我妈对阿姨说你真有办法。只是她们谁摸到那张木头二筒,就像握了一块烫手的山芋,立刻会出掉。

我要从屋里逃出去得动一番脑筋。我妈把几大包零食寄存在主家,扼杀了我去小卖部的念头。如果说要大小便,我妈会让我到门口,在她的视线范围内,就地解决。我妈最怕我说要吃雪糕,主家没有冰柜,雪糕只能去巷口的小卖部买,她又舍不得离开麻将桌带着我去买,怕剩下三家串通。她不同意我吃雪糕,我就吵吵,吃雪糕——我要吃雪糕,喊上十几遍,几个牌友也听烦了,说,赵萍,你让她去买吧,孩子大了,没关系的。她解开我腰上的绳子,我拿了一块钱,飞快地跑了。吃完雪糕,回头看到巷子里几个男孩女孩在扔沙包,我加进去,只扔出半米远,他们撵我走。我说,你们不让我玩,我让我爸抓你们。一个高一点的麻脸男孩说,你爸是谁?我说,我爸是警察。一个矮一点的女孩说,我们又没做错事,警察也不能随便抓人。一个大脸女人走过来,拉着女孩的手,让她回去吃西瓜。女孩指着我说,她爸是警察,要来抓我们。女人看了我一眼,你是赵萍家的吧?我点点头。她说,她爸是交警,站二马路路口那瘸子。我捡起地上一块碎砖头,狠狠砸在女孩脑袋上。

我妈送我上幼儿园那天,其实我察觉到一点征兆。她穿着连衣裙,腰上束着一条细细的皮带,修剪了眉毛,还抹了口红。她手里拎着我的书包,自己也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书包。我心思没放在她身上,想着终于不用再拴在桌腿上,可以正大光明地和小伙伴们玩耍了。她蹲下来,把裙摆往下拽了拽,扶着我说上幼儿园要听老师的话。我说,嗯。她说,不要淘气,不要跟同学打架,你是女孩子。我说,女孩子为什么不能打架?她说,女孩子要矜持。我说,什么是矜持?她想了想说,像妈妈这样。我没明白我妈这样是哪样,我说,嗯。她说,你要听爸爸的话,爸爸很辛苦。我说,好。她还想说什么,看了看手表,又看了看陆陆续续进幼儿园的学生和家长,站起身,在我书包里面口袋塞了十块钱,说,我走了,钱别瞎花。

我第一次去冯光平家是四岁时,我爸纠正,是从我记事算起,我在襁褓里,去过不少次。冬天,阴云密布,风很大,树上光秃秃的,树枝上挂着塑料袋和小孩的衣服。我们骑一辆永久牌自行车,黑色,三八大杠,铃声沙哑,后座绑了海绵坐垫。爸妈为谁蹬车争执了一会儿,最后我妈说服了我爸,由她来蹬。我坐前面,我爸坐在后面。快到冯家,我爸从后座跳了下来,踉踉跄跄,抱住路边一棵树,非要自己走,让我俩先去。

冯家也住在巷子里,有院子,院子里有一口压水井,院墙上爬着枯瘦的树枝,两层小楼,比我们家气派。印象当中,冯光平是先把头探出房门,像长颈鹿走出棚舍。后来他多次演示,他没那么高,房门也没那么矮。我仿佛看到一根电线杆砸向我,吓得坐在地上,哭了起来。冯光平把我抱起来,我急速上升,天旋地转,脑袋撞到了屋檐挂着的红灯笼。我急速下降,顺势拽下一把灯笼的穗子,我站到地上,一个矮胖女人走了出来,披头散发,脸上红通通的,像刚洗过头,眉毛很粗,鼻孔朝天,嘴唇上有胡子,趿着棉拖鞋,拖鞋上印着两只狗熊,挺傻。女人说,俊生来了。我爸说,喊舅舅、舅妈。我没喊,主要是害怕,舅舅像巨人,舅妈凶巴巴的。我爸转过头说,菜。我妈把车篓里一袋菜拎出来,交到舅妈手里,舅妈接过,点点头,回到屋里。冯光平想起什么,赶忙说,屋里坐。我爸先进去,我妈随后,冯光平扶着她的腰,像是要把她推到门里,她打掉了他的手,拽着我,来到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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