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死亡的缓慢过程
作者: 王恺1
看普里莫·莱维写罗马圣马蒂诺大街上行走的蚂蚁队伍,其实是写“二战”期间的犹太人。“一条长长的蚂蚁的棕色队列,在铁轨上展开,他们相遇时脸部相触,似乎在试探他们的前程和命运。”
然后呢,然后是成群结队的死亡。“我不愿描述这些,我不愿描述这条队列,我不愿意描述任何棕色队列。”
有时候,人和动物的死亡都一样:目击他们离去,让人感伤,无计可施。万物自有他们的归处,任何干涉无用。我花了一个月的时间,目击了我们家收养了十多年的流浪猫的死亡。
收养的这只流浪猫,一养就是十四年,最终离世的时候,事实上它有多大年纪,我们也不清楚——来之时,已不知道流浪了多久。不像现在宠物店里购买的名种猫,各个都有出生名牌,随时随地可以给它过个生日——看主人高兴。
我家在一楼,有一天从外面回家,走廊里有只丑陋的小白猫,留恋不去,跟着进家门也很顺溜,就此收留于家中。活着的生物,每天在脚下盘桓,充斥着房间的热闹、杂乱和臭气,从来不觉得烦恼,尤其是到了它濒临死亡的瞬间,想起它活蹦乱跳的过往,都是惨淡。
今春的时候,和家人去洛阳看牡丹。近年全家人出门,就会自动陷入焦虑。我们家在古旧小区,之所以住久了不想换,还是喜欢一楼有一个偌大的院落,植物动物都在院落里放肆生存。全家人一离开,满院子的花木就无人浇水,除此而外,流浪猫——如今有了名字,跟着主人姓,叫王大咪,就没有人喂食。
它有个性,虽被收养,可拒绝完全在家,需要时不时外出游荡,于是家里和院子里,都给它安置了猫窝。
日间它在家中嬉游,夜间的时候,它会爬出院落,巡视整个小区,甚至更远。这是它的神秘行程,完全不知道它的路线。看美国的动物学者给家猫戴上追踪器,有的家猫,夜间游荡三十公里,并且有电脑根据它们的行进路线绘制的线路图。夜间奔跑的猫几乎是半个城市的主人,可动物学家还是不知道它们那么狂野的奔跑是为了什么。当然也好奇王大咪的行踪,完全不得而知。
它吊梢眼,眼角有长毛,遮掩一半眼睛,有狐狸之姿。被收养后,日常洗澡,干净了不少,但还是阴沉。有时候在窗台上晒太阳,猝不及防被我抱在手里,满眼的不甘,一缕凶光从眼角射出来,我只能和日常喂养它的我妈说,换你来抱。
全家人出门,满院子需要照料的生命,只能让粗手粗脚的钟点工阿姨来喂它。阿姨来我们家多年,王大咪还是不喜欢她,不会彻底躲,像避开别的生人一样:见有外客光临,瞬间就上院墙出门再见,见她进屋不会消失,但也就是冷漠、疏离地看着她。
以至于她每次喂猫都要拍视频给我们,表示自己尽到了责任。最近几年,喂的干猫粮基本已经不太喜欢吃,年高有德,牙齿松烂,吃干猫粮会摇头晃脑,貌似在表演杂技,看着可笑,着实可怜,只能是各种食物都上。钟点工喂的基本是最顺口的猫条,因为馋,它接受了她的饲育。
泰国进口的猫条,听说里面添加有诱猫剂,花花绿绿,分为五色包装,非常廉价的喜庆感,恍惚是过年给孩子的红包。这些年大家养猫如同养后代,各种零食层出不穷,我妈这种老人家也会在网上搜罗各种猫零食满足它,最终它最喜欢的,是此款猫条。疫情期间,快递不能进门,猫条的断档也是家中的焦虑源泉。钟点工阿姨喂它吃猫条的时候,王大咪基本上不离开它在院落高处的猫窝,冷淡的,骄矜的,傲慢的,仿佛吃是它给予对方的赏赐,而不是它在接受喂食。这到底是什么猫,会有这样的神态?大概源自于多年的脾性,这只猫,实在地说,脾气一点不好呢。
只有在吃东西的时候,它才勉强接受陌生人的接近。这个陌生人,还得是空间位置属于这个家范围里的陌生人,外面的食物,一概不吃。
众人皆知,猫越老越馋,我们家的王大咪,进入老年之后,越发贪馋,本也不太喜欢我的它,自从开始被我投喂猫条,也和我亲热起来,至少比和钟点工亲热。每天早上在我开窗,拿着猫条召唤躺于窗台上的它的瞬间,不会即刻离开,作势要逃走,有时候站起来伸个懒腰,表演要离开的姿态,瞬间又扭身回来,接受猫条的布施。
一定是吃完两根猫条之后,再心满意足地睡觉。疫情这两年,我和父母住得多,喂给它猫条,成了我的清晨责任,也是我妈蓄意添加给我的,为了和我亲近一些。
疫情在家极度空虚无事,吃饭成了所有家庭的大事,无论人,还是猫。
对付老去的猫,更是花样百出。早餐是猫干粮和牛奶,有时候它也吃静安面包房的杂粮小面包,饭后点心是猫条,晚餐则是软烂猫罐头——《红楼梦》里薛宝钗说的,“老年只爱软烂之物”,猫也不例外。变着花样,适应它的衰龄。还能自如外出,基本在外面不会贪吃,也是年轻时即拥有的习惯。不少流浪猫是吃了外面的毒老鼠而中毒身亡的,也有厌恶猫的人,投喂各种毒饵,这个我们倒真的不用担心,似乎它拥有一定的智力,也许是幼年流浪的经历让它清醒,知道墙里的世界,意味着舒适和安全。它每天回家定有饱餐安眠,对外面世界的食物,做到了不屑一顾。以至于小区的喂流浪猫阿姨都要跑到家里称赞它的操守,不吃外食,像某些机灵的狗。
我直觉猫很少接受这样的赞美——其实我和母亲都有点心虚,现在流行家养宠物猫,是严格禁止外出的,可我家的一直处于这样的半放养状态。一只并不甘于被圈养的猫,它的进屋乞食,和越墙而去,是一气呵成的连贯动作。有机会和一个动物观察学者聊过,意外得知,半放养的猫,实际上比起多数宠物猫幸福许多,既能自由,又有稳定无虞的生活,是好不容易修来的猫生的福报。最终我们还是放弃了彻底圈养它。
想想看,在平房时代,确实也没有被圈养在高楼里的猫。这种彻底不离开家门的猫,是楼宇时代的产物。
年纪增长,王大咪越来越不愿意外出,如同老人,我们也逐渐不放心它的随意游荡。本来不高的院墙,它都要跳跃数次,顺着窗台、空调外机、高高的院墙,依次跳上,方能出去。这两年我妈在外旅游,每天都能收到阿姨发的王大咪奋力咀嚼猫条的视频,但还是边看边担忧,觉得它吃得少,吃得不好,会不会猝然离开?简直用老人状况代入了猫生,担心它会不会哪天吃不下,就消失了。
按照我妈从小接受的信息,没有猫会老死在家里,到了不行的时刻,家中老猫就会悄然远行,找个旷野里无人的地方,偷偷死去,大概也是猫科动物的独特习性?我姥爷是名中医,我妈的老家在东北,家里有二十多间大大小小的屋子,每间屋子里,都有猫,睁着黑亮的眼睛,窥探着屋子里走动的人。它们会在死亡即将降临的时候离开,从没有人在家里见过猫的遗体。这种不太久远的农耕文明时代的猫的生死习俗,听起来神秘而忧郁,像传说,我不敢完全相信,当然是现代人局限在自己的经验里,只接触过家里宠物猫的离世。
我一边安慰我妈,一边也在想,这一天不知道何时会到来,我们家的王大咪,是不是会就此离家出走?
等待死亡突然出现的时候,其实也无事可做。
都知道死亡的阴影在每个人头顶盘旋,对于老年,无论人还是猫,死是达摩克利斯之剑,可是抬眼向上看的有几人?我还清楚记得最近一次旅行从远方归来的场景,昔日在窗台上等着我们喂食的王大咪,对于突然出现在家里的几个人已经不太习惯,本想逃离,我们惊喜地扑向它,打开窗户,挥舞着手中五彩缤纷的猫条,知道这种掺杂着诱食剂的食物虽然不健康,但是有出众的腥味。它先是一惊,然后转头窥探,见是熟人,有点蹒跚地下来,再次接受我们的贿赂。
我完全不接受猫只有七天记忆的说法。
2
春天的时候,我一直在各地游荡,我妈在家,王大咪的食物肯定有保障,却不见我妈发大咪围着她脚边乞食的视频,我也没在意。终于回家,我妈有点沮丧地说,大咪不吃东西了。
其实之前已经有了迹象,猫条这种可以吸溜的食物,它也是摇头晃脑地吃,尖利的大牙不知道怎么掉得只剩下一颗。知道它咀嚼困难,没想到这么快就已经垂老。找熟悉的兽医询问,也没有办法,只能在食物上尽量想辙。基本上早晚吃软烂的猫罐头,偶尔间歇吃点猫条,眼下,它吃一根都有点困难了,需要尽量诱骗,你会感觉,它是为了不拂我们的面子才勉力吃完。依然冷漠地看着院子,有时候在院墙上看着远方,身体的衰颓清晰可见,我有点悲哀,说不定哪天它会猝然离开?
真的有一天,王大咪艰难地爬上窗台,又晃晃悠悠上了院墙,开始还能在邻居的玻璃屋顶上看到它的耳朵尖,到了该吃饭的时候,它并没有回来,屋顶上也看不见它。我妈那天去小区的绿化丛林里各种寻找呼叫,足足去了五六次,夜间才看到它在窗台安眠,消瘦的骨架都露出来,尤其是脊梁骨,能看出一块块精巧的骨节连接,让人愈加难过。真到了告别的时刻?
有一天灵机一动,是不是口腔溃疡了?找来治疗溃疡的药物,想拌在罐头里给它吃,但是怎么哄骗都无用,只要有异味,它对那盘罐头就不屑一顾。皮毛也越来越脏,毛发蓬松,本来最爱清洁的猫,屁股和尾巴那儿也像毛毡子一般黏而灰黑,家猫混成了野猫。找来特殊的梳子,费力给它清理,拿酒精纸给它擦洗,至少让它体面地离开。
又想了想,还是努力一下,不让它就这么离开。不吃药?那就掰开嘴硬塞,一把抓住在窗台上的它,奋力塞了一颗拜耳出产的猫犬口腔药。它尖锐的爪子伸出来,发出了各种哀鸣,但嘴被我捏住,暂时也吐不出。人猫搏斗长达数分钟,还是咽下去,又是窗台上的睡眠,到了下午,勉强吃了半根猫条——安慰我们自己,吃总比不吃好。
药接着喂,拜耳的药片,十片一盒,吃十天,想着这个总归吃完能见效。还没吃完呢,王大咪又有拉肚子的症状,询问兽医后,加购了专治肠胃炎的药,打开瓶子一看,是早已经淘汰的人类药品红霉素。不管了,硬塞,这次量更大,一天四片,孩子吃都困难,何况一只几斤重的猫?但还是毅然决然地喂了下去,它虽然几天不曾好好吃饭,挣扎起来力气还是甚大,扭身,翻转,抓住的爪子再次挣脱,胳膊差点又被它的利爪叨破。
没有想到,起初不看好的红霉素起了大作用,去外地和朋友谈事,我妈发来视频,许久不认真吃罐头的王大咪,又乖乖吃起猫粮来,吃完了会主动诉说,一声一声的长叹息,仿佛是重生的喜悦。我和朋友聊着天,突然满面喜色,他都问“你怎么了?”觉得这等家庭琐事无从说起,选择回避,只是心里洋洋得意夸赞自己,啊,会给猫看病了。
要每天喂药,终于把大咪禁足于家中,害怕抗拒吃药的它某天就此不回家。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彻底不放出门的它四处寻找自己新的睡觉地方,最多的,还是桌旁的沙发。继续脱毛,散乱的,细若游丝的,有时候会飘到饭桌上,但我们也是高兴,把它救回来了。懒散地吃着,喝着,一小块虾肉,一碟浅淡的牛奶,一桶水。拉撒是问题,我们家王大咪喜欢在户外解决自己的生理问题,院子里,花坛下,经常有它的屎尿,都是我们打扫的。它不喜欢用猫砂盆——不知道是不是早年流浪生涯的影响,我们也没有强求。
房间里的屋角放了猫砂盆,看不到它去使用。有点担心它会拉在角落,没想到一大清早,我妈兴高采烈地说,你知道吗?快去看大咪拉在厕所了。原来夜间它摇摇晃晃走进厕所,在马桶边上拉了猫屎尿。大概是对人的模仿?它离开后我还是不明所以——是流浪之前的主人教过它的?这么多年,我们其实没有完成它的厕所教育。
种种迹象表明,小白猫在来我家之前,曾经在人家待过。它会在我们打开冰箱门的时候在旁边等待,可能觉得有美味的食物;我妈吃早餐的时候,喜欢坐在矮凳上,它则在旁边依傍着,吃到它喜欢的杂粮包,会使劲吃两口,吃饱了,迅速神隐;晚上喝酸奶,同是它喜欢的食物,连酸奶盒盖上的残留物都要舔食,显然是人类食物爱好者。曾经有过什么样的主人,不得而知,但确实给了它好的幼猫教育,它不偷食,不奸诈,只是不知道原主为什么离开了它。不过不用多想,现在我们是它的十四年的主人。
每天早上起来,都能看到它在厕所的排泄物。情况还是越来越糟糕,它慢慢地拒绝吃喝,哪怕是一碟牛奶放在眼前,也不屑一顾。最爱吃的酸奶和杂粮面包,如果是我妈去喂,可能还会赏脸吃上几口,我喂的时候,只是顽固地扭过头去。询问兽医也都模糊答应,大概觉得实在是太老,换算成人类的年纪,是八十往上的老人。
我妈回忆起它的战斗经历,最早来我们家,小区院落里的流浪猫基本都臣服,连我们家的院墙都不敢上;自从进入老年,隔壁意大利人养的黑猫,有一次居然差点把它脖子咬了个洞,足足养了一个月的伤才恢复,早就不是少年英姿;迟暮之年,基本已经丧失了斗争能力,现在我们家院子里,常有来偷食的野猫,成群结队的野鸽子,咕咕咕,咕咕咕,不停地叫,视它为无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