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堆街四号
作者: 张梅冯老爷在草堆街是赫赫有名的。
草堆街在澳门也是赫赫有名的,它位于半岛中部,西启十月初五日街,东至大三巴街口紧邻卖草地街,长三百二十米,历来被视作当地最为繁华的街道之一,与十月初五日街、营地大街、新马路一道组成了澳门最为兴盛热闹的商业街区。
光绪八年。
连续几天早上,人们都看见穿着寿衣的冯老爷在草堆街来来回回地走着,低着头,专注地用脚量着尺寸。所有的人都被吓坏了,赶紧闭了店门,从门板的隙缝里露出一只只惊恐的眼睛,看到他边走边数着地上那些从葡萄牙运来的彩色石头,嘴里念念有词:“三百二十二,三百二十三,三百二十四……”冯老爷对脚下的黑布鞋特别不满意,像他这样有身份的人,平时穿的皮鞋都是从里斯本订制的。当家里人哭哭啼啼地把他放进棺材的时候,他愤怒地想抬起脚去踢他那个躲在棺木后面披麻戴孝一脸茫然的儿子。“一饭咁!居然让我穿着农民的鞋子入土。他们不知道我是在澳门第一个有资格葬进西洋坟场的绅士吗?”
这场葬礼声势浩大,澳门总督亲自为他担幡抬水,几个洋人亲自为他扶棺。草堆街两旁站满了观礼的市民,他满意地在棺材里面哼哼。
葬礼的队伍先是从草堆街旁边的白马行街开始,冯老爷家就在那里。一支穿着黑色套装的小型乐队奏着西洋安魂曲,迈着慢吞吞的脚步。在心不在焉的安魂曲中,他依稀听见小时候常常唱的一首童谣:“转,菊花圆。炒米饼,糯米团。亚妈叫我睇龙船。我唔睇,睇鸡仔,鸡仔大,攞去卖,卖得几多钱?卖得三百六十个仙。”
他的灵魂早已飞在草堆街上空游荡,他恋恋不舍地注视着白马行街一号,也就是他的大宅。这座大宅是他发家之后,从王禄手中买下的。连丁围数幢旧宅,拆建成一座类似广州西关大屋的唐楼院落,时人称为“冯家大宅”。设计师是葡萄牙人,为了让他对唐楼有感觉,冯老爷请他在省城广州的西关一带连住了三个月。那个葡萄牙人很爱吃鱼翅,他在当地觅得一家专做鱼翅的饭店,并且用各种借口拖延回澳门。
白马行街古称医院街,西接板樟堂街,东至水坑尾街,是澳门第一条水泥马路。由于其东端有一所圣辣非(H.S.B.)医院,故起初称为医院街。那时,路面还是传统的石子路,水泥路建好后,以冯老爷为首的华人认为“医院街”这个名称不吉利,刚好此街道上的渣甸洋行专营一种叫“白马行牌”的威士忌,还在洋行的门口竖起一面画着白马的旗子,于是居民把街更名为“白马行街”。一八六九年七月,官方正式宣布此街为白马行街。其后到一九四二年,议事公局为纪念曾任局长的伯多禄(Pedro Nolasco da Silva)诞辰一百周年,将街名更为伯多禄局长街。当然,卖酒洋行也搬离了,街上再也没有了那面白马旗子。旗子撤的当天,居民的心里一下子空空荡荡,他们已经习惯了白马在澳门的蓝天下飞驰。第二天,又有人把旗子挂了上去,旗子上面画了一条巨型石斑鱼,又称“龙趸” ,这条青色的龙趸,配有红色的胡须。
冯凤韶出生在广东南海沙头。沙头是一个富裕的地方,是所有爱吃鱼生者的天堂。百年间潮起潮落,但沙头公社第一招待所仍然是全世界“鱼生迷”渴望朝拜的圣地。
沙头河涌遍布,桑基鱼塘。冯老爷小的时候,就亲眼看到过“鱼生迷”们各种颠倒众生的怪异举动。每年八九月间,秋风既起,菊花上市,这些人不动声色地从四面八方涌来。当白花花的生鱼片摆上桌的时候,一声号令,装着炒花生、柠檬叶丝、切成薄片的酸荞头、蒜片和姜丝,还有炸香白芝麻、油炸鬼薄脆、花生油,令人眼花缭乱的各色佐品纷纷上桌,老饕们眼露精光,嘴角流着口水。他甚至见过这样的场面:人们在生鱼片前跪下,顶礼膜拜,用普洱茶来净手,然后再往身上洒柠檬水,口中称念,最后将生鱼片拨进自己面前的碟子中。路途近的,就立马大饱口福,喝了当地产的九江米酒,唱着咸水歌坐着龙头船趁着明晃晃的月色回家:“月光光,照地堂,年三十晚,食槟榔。槟榔香,食子姜……”路途远的,就等把晚餐的鱼生消化了,再进行另外一场鱼的盛宴。鱼生要做得好,讲究的是肉质细腻且血放得干净。晚清词人汪兆铨云:“冬至鱼生处处同,鲜鱼脔切玉玲珑。一杯热酒聊消冷,犹是前朝食鲙风。”
南海位于广东珠江三角洲的中心。当时中国有两样西方列强垂涎的宝贝,一是茶叶,二是蚕丝。南海一带当年就是靠出口蚕丝兴旺发达起来的。冯凤韶很小的时候就跟着叔伯兄弟担着一卷卷蚕丝去澳门跑码头。他年纪小,皮肤黑,眼睛小,常常在脸上找不到他的眼睛,所以经常给人嘲笑他是“一云”(粤语,意为糊涂),或者是“一饭”(粤语,意为蠢蛋)。
“一云”或许是带着善意的嘲笑,“一饭”就是赤裸裸的侮辱了。所以当有人这样说他的时候,他就大声地说,“你老豆(粤语,意为爸爸)先系一饭。”年纪小小却怒目圆瞪,惹得旁人哈哈大笑起来:“看到眼睛了,看到眼睛了。”发达以后,他却常常不自觉地说别人“一饭”“一云”,或者说出“你即刻同我消失”这样的气话。当然,他浑然不知,几十年后的某名伶和某富商也是这句口头禅。
冯老爷停留在草堆街四号上空,久久不愿意离开。这是他第一次开番摊档的地方,也是他淘得第一桶金的地方。番摊,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赌场。那时的番摊档很简陋,草棚一样的东西。用“东西”形容是最准确的,就是一张桌子,桌上有几颗肮脏的骰子。人就围在桌子旁很激动地喊着,一看就是下等人,从草堆街的码头搬完东西就来到这里搏杀。那天,他刚刚跟随父亲在码头把蚕丝放下,父亲看看天色,说今晚要在澳门住了,赶不回去了。这时,他们走过一间番摊档,父亲一脸不屑地对他说:“千万不要像他们,这些衰神都想着不劳而获,而且肯定失败。”他听了没有反驳,一双小眼睛在黑皮肤里闪了开来,亮晶晶的,像澳门夜空的两颗星星。很快他就开了第一间番摊档,发了疯地想挣钱。他看见在草堆街码头下船的葡国先生和太太亲热地挽着手,身上都香喷喷的,冯凤韶也想自己的身上香喷喷的。
他的身体也迅速地成长,天空伸出一只手把他拔起来,肩膀也宽了许多。他的一个拍档陈六有葡国血统,他穿上陈六的西装,靓得不得了,陈六就把西装送给了他。“一云咁”,其实冯凤韶喜欢得不得了,但嘴上还要表示些什么。
几个合伙人趁着年轻,勇往直前。只是冯凤韶自己,就在草堆街有四间番摊档。他早年因往返澳门做丝茶生意而接触天主教,定居澳门后加入了葡籍也信了教,教名为方济各·沙勿略。很快就有人叫他“大佬”了,“大佬”就意味着冯先生可以穿着木屐迈着八字在草堆街横行。
冯老爷的突然离世好像和那条龙趸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澳门这个地方,做刺身基本用的都是龙虾或者象拔蚌之类的海产,因为没有河,所以也没有河鱼做鱼生。
这天,冯老爷醒来,突然十分想念家乡的鱼生,想起白花花的生鱼片配着柠檬丝、酸荞头、花生油的美味,突然觉得今天如果不吃一碟就了无生趣。在这个念头的驱使下,他穿起木屐,心事重重地走到十月初五日街头的六国饭店。在那里他看到一条刚刚打捞上来的巨型石斑鱼。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石斑鱼,它躺在那里,心有不甘地闭上眼睛,这鱼比他人还长。石斑鱼身上是青色的,闪闪发光,它刚刚饶有兴致地游走在五彩缤纷的珊瑚间,转眼间成了刀俎上的肉。冯老爷马上把它买下,不让饭店按常规的做法——用冬菜蒸,而是吩咐他们做生鱼片,既而满怀兴奋地坐进包间。他甚至没有叫任何人来一起享用。这个中午,他想独自把这条巨大的石斑鱼吃进肚子里。
过了很久,饭店的人都认为冯老爷应该把这条鱼吃完了,但也没有看见他出来。几个人小心翼翼地敲门,再进去,看到冯老爷坐在圆桌旁,桌子上白花花的生鱼片已经一扫而光。他脸上带着满意的笑容,身体已经僵硬了。
子时刚过,有越来越多的人趁着黑夜走向草堆街四号。清一色的青壮年,长褂子,长辫子。冯老爷的灵柩要在那里停十天。所有人都听说在草堆街四号的地底下藏着冯老爷巨大的宝藏。
季如踏进白马行街一号冯家大宅的时候,就已经知道自己的命运了。她不仅是一部被期待的生育机器,而且还要担负为老爷冲喜的重担。她进门没几天,已经病入膏肓的老爷就驾鹤西去了。“头七”那天,她居然还在花园里见过冯老爷,季如并没有害怕,上前问好。冯老爷对她竖起大姆指,再指了指他脚下的鞋子。不久,她就怀孕了。冯少爷对太太是百依百顺,对季如也是彬彬有礼,脾气出奇地好。季如也争气,随着肚子越来越大,冯家上上下下喜气洋洋,对季如、连如两姐妹也更加热络起来。冯家的房子在白马行街,中西合壁的建筑,大门是中式的,黑漆金扣,非常厚重。三进的房子,一进是老爷的书房、客厅和卧室,二进是两位少爷和一位小姐的房间,三进有两层楼,楼下是佣人的宿舍,二楼则是客房。开始,两姐妹都住在三进的客房里,季如的肚子大了,就搬到二进的院子里去了,连如还是在客房里住着。除了陪伴姐姐,连如经常和佣人们打闹在一起。不久,姐姐就生下一个白白胖胖的九斤儿子,把冯家奶奶高兴坏了,给了季如好几样贵重的首饰,也给连如置了几件新衣裳。连如趁着大奶奶高兴,就提出了重新上学堂的要求。大奶奶正抱着孙子,嘴角都咧到耳朵旁了,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连如吓得都快哭出来了,但还是下定决心地说:“我要上学。”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天上正好飞过一群麻雀,灰溜溜的,突然就齐齐整整地停在了二楼的屋榉上。大奶奶抬头看看那群整齐的麻雀,自言自语地说:“麻雀要变凤凰了。”
连如突然鼓起勇气,也不管姐姐在旁边哀求的眼神,大声地背诵起李清照的《夏日绝句》:“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偌大的冯宅一下子安静下来,这种寂静像乌云一般笼罩着四周,挽着少奶奶的手臂正准备上茶楼喝茶的冯家少爷也停住了脚步,回过头来茫然地看着连如。
赵连如这时十三四岁的光景,样子其实是蛮漂亮的,但总是透着一股男孩子气,愣头愣脑,不像姐姐季如那样秀气。
从后院走进来一个中年人,是冯家长期的食客,基本就躲在房间里,不大出来,经常是佣人把饭拿进去,他就把吃完的碗筷放到门口, 由佣人收拾。连如问过送饭的佣人,那里住了什么人?他们都摇头,只说是老爷的客人。有一天,连如壮着胆子,轻手轻脚地趴在那人的房门上往缝里看,看到那人正埋头写书。哦,连如心想,原来是个写书的先生。老爷竟然白白养着一个书生,她心里不由得钦佩起来。
那天晚上,少女赵连如睡在散发着松木香味的床上,听到了黑夜中来自各处的声音。各种喃喃细语从不同的方向传进来,她居然听到了在大三巴的方向,舢板停靠在沙滩上的声音,船上有个皮肤黝黑的少年,少年也在喃喃细语。她很想听清他在说什么,终于在细语和黑暗中沉沉入睡。入睡之前,她记起了那个埋头写作的书生的脸。
当连如大声呤诵李易安的诗时,那个相貌丑陋的食客兼书生从后院走了进来,对着所有人说:“她应该去读书。”话音刚落,门口走进两个少年,一男一女,年纪相仿,后来连如才知道,这是一对姐弟,姐姐叫碧玉,弟弟叫雪秋,都是连如姐夫的堂姐弟,家住香山,经常来往。姐弟俩都有黑葡萄般的眼珠,特别是弟弟,长得像“番鬼仔”。
姐姐拍着手说:“好啊,好啊,我最钟意女仔读书了。这样我上学也有个伴。”她一溜烟跑到连如身边,拍着她的肩膀亲热地说:“就上我去的那家培基学校。那是澳门最好的学校。”
冯大奶奶皱起眉头喝斥她:“你收声,细路仔唔识野!”
碧玉垂下眼睛,不再说话。
冯大奶奶把手上的孙子交给佣人。“无规距。”她扔下一句话,扬长而去。
赵连如看着这个开朗阳光的少女,一缕阳光也照进了她的心里。
过了几天,季如生的儿子一百天,这是个喜庆的日子了。按照澳门、香山一带的风俗,这天是一定要大摆宴席,食烧猪的。
冯大奶奶原来准备是在十月初五日街头的六国饭店摆酒,这是当地最好的饭店。但她又想在家里摆,不去酒楼,因为她自己想看戏。为了这件事情她纠结了,于是把少奶奶和季如都叫到自己的房间商量。
大奶奶说:“六国饭店的烧猪做得最好。”少奶奶说:“甜点一定要上葡挞,还有主食就食猪仔包。”季如低声说:“甜点可以加一道黑糯米芒果布丁。”大奶奶手中折着糖纸,她有个喜好,就是把各种各样的糖纸折成元宝,给妹妹送到庙里,或者叫连如送到澳门的小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