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折长亭柳

作者: 张梅

冯碧玉和陈佩儿在麻疯院的土墙后踮着脚尖从窗户看着她弟弟冯秋雪和赵连如下山。等他们俩的身影彻底消失后,二人松了口气从趴着的窗户跳了下来。说是窗户,其实就是一个简单的洞,不要说挡风的玻璃了,连纸都没有一张,就连当地的禾秆草也没有一根。一些赤贫的当地人,常常把禾秆草扎起来挡风。正准备坐下去时,看到麻疯院的女人朝她们这个方向看了一眼,吓得赶紧顺着墙根坐到地上。碧玉想说什么,佩儿连忙示意她不要作声。又过了许久,外面的天色也暗下来了,佩儿沮丧地说:“回去吧。”

冯碧玉忐忑不安地站在福隆戏班“扎脚胜”林老板面前。此时,他卸了妆。“扎脚胜”是个结实英俊的中年男人,结实的身材,匀称的五官。房间的光线有点暗,冯碧玉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扎脚胜”拿着冯碧玉给他的地契,脸上现出阴晴不定的古怪笑容。

“你系香山冯家的?”他问。

“系啊,香山石岐的。”碧玉恭恭敬敬地回答。

“哗,你的冯家好架势。”

“所以我就要脱离冯家,自食其力。”碧玉慷慨激昂,声音也大了起来。

林老板笑得直不起身子。

碧玉不知道这件在自己看起来十分严肃的事情为什么让他觉得滑稽,她皱起了眉头,想离开这个地方。但她看看林老板手上的地契,又想到佩儿,只好耐着性子。

“扎脚胜”擦着笑出来的泪水问她:“你知唔知什么叫自食其力?”说完又笑起来,但这次他很快就收住。

“你几岁啊?”

“十七岁。”

“扎脚胜”把手上的地契递给她,碧玉吓了一跳,刚伸手,又缩回来,轻声而又坚定地说:“这是我用来赎佩儿的。”

“你系未傻噶,我拿你这些地契,香山呢边追死我啦,我唔使捞啦(不会拿的)。”他又补了一句,“你的冯家咁架势。”

碧玉的脸涨得通红。

他又说:“你不知道么,香山呢边要捉你去浸猪笼啊。”

碧玉恼怒地说:“我看谁敢!”

“扎脚胜”拿起桌上的茶杯喝了口茶:“佩儿那里,你不用担心,她是我的契女(义女)。”

碧玉马上想起一个传闻,说是林老板有很多女粉丝,自己又风流。有一天演完戏,风雨交加,他刚回后台卸妆,茶都没喝一口,突然从外面冲进一个浑身湿透的女孩子,大声叫他:“老窦(爸爸)。”

他看看这个女孩子,虽然衣衫褴缕,但是一张小脸还是非常精致。他想了想就说:“咪住,你老母叫什么名字?”

这样,佩儿小小年纪就跟着“扎脚胜”跑江湖了,这事也在江湖上广为流传。“扎脚胜”先是让她跟着一个盲公出去卖唱,最近才把她叫回戏班,演一些串场的角色。

“扎脚胜”又喝口茶,说:“地契我就不要你了,不过你们要同我去广州演一出大戏。如果演成功我就放佩儿走,这样可以吧?还有,我的戏班去广州的船票冯家来出。”

因为时常出入戏班,碧玉和连如都被学校开除了,说她们行为不规范,有违校风。连如感到十分委屈。碧玉也找校方说理,说都是自己的事情,与赵连如无关,但校方认定她们是一起的。为了这件事情,大奶奶十分恼怒,“女子无才便是德。”地契自然是送回香山老家了,佩儿也回到了戏班。

万籁俱寂,一切如常。碧玉也不回香山老家了,大奶奶不让她去戏班,也不让她再见那个佩儿,并且说再发生这样的事情就把她送回石岐。碧玉干脆弄了一套大老倌戏服穿在身上,请了一个师傅天天上门教她学唱戏,有时则偷偷去外面看戏,回来就唱给连如和雪秋听。开头的时候,碧玉一唱,大家就捂着耳朵,说:“求求你了,放过我们吧。”她的嗓音用大奶奶的形容最准确——“破锣声”。于是碧玉只能在大奶奶不在的时候唱。这天趁着两位奶奶去了教堂,碧玉又在天井开练了。她穿着一身藕色长衫,上身套一件黑色香云纱背心,一头秀发挽起来,还戴了一对珍珠耳环,甚至化了一点妆,自个儿站在天井里一棵芭蕉树下开唱。一开声就是走调的沙哑破锣声:

别离人对奈何天离堪怨别堪怜。

离心牵柳别泪洒花前。

甫相逢才见面。

唉不久又东去伯劳西飞燕。

书房门一下子打开,书生捂着耳朵冲出来,一边在走廊里跑,一边大声叫道:“还让不让人活了!”他指着碧玉说:“你快去睇病啦。”他指指路口:“呢间啊。”身上像着了火一样躁动不安。

练戏的碧玉也给他吓住了,但她很快清醒过来,朝他翻白眼,拉一下衣服,清一下喉咙,准备再唱。

突然有很幽怨的声音从墙外飞进来,唱的也是这首《再折长亭柳》。

忽离忽别负华年,

愁无恨呀恨无边。

惯说别离言不曾偿素愿,

春心死咯化杜鹃。

唱得太好了,连不爱听粤曲的连如都被深深吸引,这声音也是平喉,但如泣如醉,就像一个亲爱的人在你旁边喃喃细语。

墙外的人继续唱道:

今复长亭折柳别矣婵娟

唉我福薄缘悭失此如花眷

泪潸然两番赋离鸾

……

芭蕉树下的碧玉脸色苍白,身上轻轻发抖,她跺了下脚,就朝门外跑去。天色突然暗了下来,出了门的碧玉什么也看不见,远处海天一色,只有那歌声不断飘荡。

碧玉帮佩儿逃出戏班事出有因。

戏班的林老板突然对传统戏厌倦了,也知道自己不可能一辈子都靠踮脚尖吃饭。于是这一天他有了一个伟大的梦想,不演传统戏了。他要排新戏,但是排什么新戏呢?前段他见了一个到广州演出的昆曲名角,看了他演的《苏三起解》,十分仰慕,专门请他去十三行吃鱼翅。

他把王妈妈叫来。

王妈妈是戏班的管家,是林老板从老家新会带过来的。碧玉见到她时,王妈妈已经是一口烟屎牙,身材高挑,时常穿一件藕色旗袍,两只大眼睛顾盼有神。她一直跟着林老板,为他打理细务,但从来没有听她唱过一句粤曲。

王妈妈说,那很好办啊,你就编只戏,叫《红船》。“红船”是两广一带的花船,常年漂泊在江上。

王妈妈说,这只《红船》就是粤版《苏三起解》。

林老板兴奋无比:“就这样说好了。”

二人把寄居在冯家的书生请到官也街的一家葡国餐馆,很有面子地请书生食猪仔包。书生也很有风范地拿猪仔包沾咖喱食。书生说要葡萄酒,林老板大方地说,只要写好了,你这一辈子的葡萄酒我都包了。这样,书生就爽快地答应帮林老板写《红船》的脚本了。

在葡萄酒的鼓励下,书生在冯家日以继夜,一周就拿出了脚本《红船》找到林老板。

林老板捧着剧本看了一会儿,神情大变,说:“你这不是陷我于乱党之中吗?”

书生阴阴笑道:“林老板,识时务者为俊杰。你看这个世界,滚滚红流,大势所趋。”

林老板看着书生,看到他耳朵后面的两片骨头,他指着那里说:“你耳后有反骨。”

书生站起来,拂袖而去。

书生写的脚本,是一个年轻革命党,在广州沙面的河涌上混入花船,藉此刺杀清庭命官,不想和船上的花旦一见钟情,最后行动失败,双双跳入珠江殉情。林老板初看时勃然大怒,这和《苏三起解》有什么关系呢?但王妈妈在一旁劝解他,说老是演旧戏是不行了,演出新戏试试市场。她说的话林老板最终听进去了。

“扎脚胜”这次有心关照干女儿陈佩儿,想叫她做花旦,叫王妈妈和她讲戏,自己则泡壶铁观音坐在茶桌前面,手中拿着一包刚刚出产的南洋兄弟“红双喜”香烟,心满意足地等着干儿女佩儿来称谢。谁知道佩儿满脸怒容推门进来,后面跟着也是一脸不悦的王妈妈。

林老板很诧异地问:“怎么了,两个都好像吃了火药?”

佩儿说:“我不演妓女。”

林老板一拍大腿,笑得直不起身。他指着佩儿说:“傻女,这是革命的妓女。”当他笑罢,抬起头来,佩儿已经不见了。

碧玉和佩儿偷跑出来之后,先去了澳门南湾街四十一号同盟会总部进行“举手”宣誓,正式加入同盟会,成为澳门同盟会最早的女会员。当天晚上和她们一起举手宣誓的还有培基学校的女同学梁幼瑛。幼瑛的养母因贪图钱财,打算将她嫁到新加坡当侍妾,培基校董兼义务英文教员吴节薇得讯后,即与学校内同盟会师生商量,劝阻梁幼瑛不要上当。当时澳门同盟会主盟人林君复主张她到香港暂避。三人同时进行了庄严的入会“举手”宣誓。

碧玉宣誓的时候偷偷看了一眼身边的梁同学,一边回忆在学校的什么地方见过她。这位女同学脸上现出坚毅的神色,和佩儿的柔弱形成鲜明的对比。她是典型的澳门女子的样貌,皮肤有些黑,嘴唇有点厚,眼睛大大的,很有精神,穿着培基学校的校服。在昏暗的灯光下,碧玉隐隐约约看到她的眉心有一颗朱砂痣。她突然想起来了,她是见过这位同学的。好像是在操场上,那天太阳很大,她和连如一起跟着体育教师到田径场。远远地就看见沙地的跑道上一个女生跑得飞快,她和连如都张着嘴巴看着那个女飞人。

就在这时,碧玉隐约闻到一股时有时无的香气,像茉莉花,又像是姜花,这股香气使她有点恍惚。她想起澳督夫人到她家,身上也有这股香气。那天澳督夫人到冯家请大奶奶托人到广州去烧一批茶具运回葡萄牙,茶具的图案都是夫人自己定制的。当时应该是全家人都回避的,她刚从学校回来,远远地就看见夫人的汽车停在她家门口。她走到门口,刚好夫人也下车,于是就闻到了这股香气。

领着她们宣誓的同盟党人很不满地看着她,旁边的佩儿也轻轻地捅了她一下,她一下子回过神来,大声地读宣誓词。

后来佩儿对她说:“我那天读宣誓词时怎么觉得自己好像是在读《圣经》?”

这时场内走进一个少女,十六七岁的模样,很标致。碧玉吃了一惊,她知道这个少女的名字,因为对方刚刚结了婚,嫁了一个很有钱的男人,碧玉还和冯家人一起去吃了喜酒,酒席上的乳猪还是特地请顺德均安的师傅过来做的。男方姓唐,很有钱,在“陶陶居”摆了一百围。“她也要革命?”碧玉惊讶地想。

她隐隐感觉到不安,带她们宣誓的是一男一女,男的应该是她们学校的地理教师,女的年纪比她们大,肯定已经嫁人了,也不是学堂里的学生,穿着像是修道院的嬷嬷。

宣誓完毕,大家都松了口气。穿得像嬷嬷的人简单讲了几句,大概意思就是说她们四个一起走,已经安排好了船只,但路上一定要小心。她看着碧玉说:“特别是你要注意,现在冯家的人满世界找你。”碧玉坚定地说:“找到我也不会回去。”

那个女人笑了一笑,说:“你们现在已经是同盟会的会员了。大家都是革命同志。明白什么是同志吗?就是超越了亲人、爱人的关系,有着共同信念的关系。比如说‘宝生堂’老板,他信了基督,就信了一夫一妻,他原来有个妾被他主动送到学堂,并定下誓约,等妾学习完毕,找到工作,他们就结束彼此的关系,转为兄妹关系。”她越说越兴奋,声音也越来越大,脸色潮红,在昏暗的灯光下闪闪发光。她好像看见一个新世界展现在眼前,又如看到一轮红日在面前冉冉升起。佩儿拉拉碧玉的衣袖,小声说:“她好激动。”

佩儿的话没说完,女人就突然停了下来,摸黑从桌子下面找什么,四个女孩子紧张地看着她。摸索了一会儿,女人摸出了一张图纸,上面歪歪扭扭地画着一些路线,她朝四个人看了看,好像在打量什么,然后就把图纸塞给碧玉。

她说:“这就是你们到了省城要找的地方。记住了?”

碧玉郑重地点点头。

后来她总是记不住这个名字,多次问佩儿:“那天说的是什么地方?”

佩儿说:“十香园。”

碧玉脑袋发胀,说:“好像不是这个名字。”

四人走出街口,新婚的女子说自己要回家一趟,有点事情,她自己会去省城,不和她们一道走了。梁幼瑛伸出手来,说:“我也自己走。来,为了今天的结盟,我们四人一齐握手。日后在省城见。这是历史性的一天。”她轻声笑起来,“历史由我们创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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