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泊之地
作者: 周小舟/译大卫·奥索利奥每个礼拜四都要去那家精神病院朗读几篇故事。他的这个小读书会一共有十来个精神病人参加,外加一位心理学家陪同。下午五点的时候,大家都聚集在一间大厅里,围坐在一张乱七八糟的桌子旁边。对于这些病人们来说,只要出了这间屋子,其实就没什么人可供倾诉。他们每个人都忙着以盲目的果断沿着像犁沟一样深的道路前行,一些人拖拉着脚,另一些人自言自语;或者要么不住叫嚷,要么转着圈走来走去。不过大卫读的这些故事为他们开辟了一条小径,虽然它像灰尘一样无关紧要,但是好歹通过这条虚构故事的细绳能把他们圈在一起,就像怕小孩子走丢时系在他们身上的细绳一样。
大卫是市公立图书馆的管理员。从两年前开始,他就带着一本书走进了这家医院。医院里满是各种各样不可接近的歌利亚①式的疯狂,比如残留的精神分裂症、多发性梗塞导致的痴呆症、间歇发作的精神病、伴随着行为障碍的精神缺陷等等,而书本在这种疯狂面前显得那么微不足道。有时他读着读着,甚至都能感觉到投石索在不住敲打着那位歌利亚,并且在那些把精神病人隔开的隐形但厚实的墙壁上开了一道小缝。而有时候——可能仅仅是在一瞬之内,他恍惚间忘了自己是谁,以为自己正和歌利亚对阵。
“我们开始吗?”
心理学家爱娃关上了门。如往常一样,男女分坐两组:女士坐在左边,男士坐在右边。大卫认出了少数几个经常来参加读书会的人:安德烈、帕琪塔、阿森和玛里维。其他人他没有见过。大多数精神病人也就来参加过一两次,之后便不来了。
爱娃和他挨着坐在桌子的一端。阳光透过细长窗户的百叶栅栏,一条一条地洒落在桌子上面。大卫不同往常,没有在开始之前聊天气或是询问各位这一周过得怎么样,只是简短地问候了一下大家,然后就从文件包里把书掏了出来。是贾尼·罗大里的《为了玩耍的故事》。
“为了玩耍,哈?”安德烈挤弄着眼睛。他胳膊肘撑在桌子上,看起来就像是一位酒吧的常客在等着他的茴芹酒。他五十岁上下,对书全无兴趣,不过这种读书会对他来讲却颇为特殊。大卫先是一个人朗读,其余人只需听便可。之后,大家要就他们听到的故事发表自己的看法——至少大卫和那位心理学家是这么希望的。
“你们让他开始读吧。”爱娃说,语气亲切但又不失坚定。
大卫翻开书。
“我要给你们读的故事有三种可能的结局。你们自己来决定究竟要怎么样让故事最终落幕。”他顿了一下,看了看大家,“听故事的时候你们一定要把这一点牢记在心。”
“我没懂。”帕琪塔说。她没抬头,一直用手指甲捅着袖子上的一个小洞。她在精神病院住了很久,家里有两个十几岁的儿子。
“你哪儿没懂?”
她摇了摇头,然后起身朝门口走过去。爱娃站了起来,挡住了她的去路。
“你去哪儿?”
帕琪塔绕过爱娃,就好像绕过一个落在路中间的包裹。她伸出胳膊,握住了门把手。
“我问你要去哪儿。”心理学家又重复了一遍,“你们得知道这儿不可以总是出来进去。”
帕琪塔默不作声,一动不动。手还是握着门把手。
一个有双蓝色大眼睛的姑娘站了起来。
“我们已经结束了吗?”
“我们还没开始呢,艾维琳娜。”安德烈嘲弄她说。
“我想和她一起去。”
“去卫生间。”帕琪塔突然回答了问题。
爱娃叹了口气,转向大卫。
“你介意等一会儿吗?”大卫摇了摇头。“还有谁想去卫生间?要去就现在去,一会儿不能去了。”
没人搭腔。
爱娃陪帕琪塔和艾维琳娜出去。困倦的气氛笼罩了大厅,大家不言不语。要不是有人做了几个小动作——比如用嘴巴打响,或是焦躁地眨眼睛,还会以为所有人都已经打起了盹。大卫的目光在他们身上扫来扫去。他已经学会了怎么去辨认出藏在他们冷漠麻木的面具之下的不安与焦虑。玛里维打了个呵欠。他很年轻,嘴里戴着粉红色的牙齿矫正器,这让他看起来一副学生样。他歪着脑袋,让一头金色长直发垂在桌面上,然后像抚摸猫一样抚摸自己的头发。最后大卫把他的目光定格在了窗户上。透过百叶窗他可以看见深色的树叶,颜色与一个月前娇嫩且明亮的绿色截然不同。
“你看,”在去医院的路上,他的妻子指着路边金合欢上的嫩芽,对他说,“好像那些树枝在冒着绿烟。”
大卫的右手松开方向盘,然后轻轻地抚摸桑德拉凸起的小腹。
大卫和桑德拉的儿子在出生的时候是闭着眼睛的。看着好像是睡着了,但其实已经了无生气。
在孩子被送走之前,大卫数了数他的手指头和脚趾头。它们都在,所有的手指和脚趾都待在它们该待的地方,虽然又细又小,但是完美无瑕。只是对于他的小小身体来说,两只睾丸却显得有些过大。那一对巨大但柔软的粉色睾丸就像是打出去的拳头,只不过在中途泄了气,软软地在一片空虚之中垂了下来。每当大卫想起他儿子的时候,这一幕总是首先浮现于他的脑际。
心理学家的声音把他拽回了大厅。
“你随时可以开始。”
艾维琳娜的蓝眼睛此时正定定地看着他。这双眼睛很美,却淡漠无情。大卫在开始说话之前,清了清嗓子。
“今天的故事将会以你们喜欢的方式结束。可能这听起来很复杂,但其实非常简单。”他向帕琪塔转过去。她已经回到了自己的椅子上,正专心致志地捅着袖子上的小洞。“你有没有这样的经历:你做好了计划,但是事情并不像计划的那样发展?比如说,你带着儿子去郊游,但是突然大雨瓢泼?”
帕琪塔连头都没抬。大卫又转向其他人。
“你们呢?有类似的经历吗?”
“看看此地此景,”安德烈说,“就知道事情没按我们计划的那样发展。”
大卫没理会他的揶揄,继续说:“安德烈,你想象一下:有人给你一个能够改变这种结局的机会。你们大家都想象一下。”
一个戴着圆框眼镜的秃顶男人举起了手:“下午好,我是洛佩斯医生,你们可以叫我路易斯。”他没继续讲下去,而是满脸期待地看着大卫。“来嘛,叫我路易斯。”
大卫笑了笑。
“好吧,路易斯。”
“你真是个好医生。”安德烈讥笑路易斯。
“一位精神病医生,是这房子里最好的精神病专家之一。”路易斯补充了一句,“刚开始的时候,我其实想做外科医生来着。”
“当然啦,哥们儿,你想什么是什么。”
路易斯没搭理安德烈,又转向了大卫。
“很明显,你提出的是一个叙事性精神分裂症的案例。”
安德烈打断了他的话:“听着,我不在乎这故事是精神分裂症,是妄想症还是外星人。我想要的是里面有一个漂亮的妞儿,特别漂亮的那种。”
坐在他对面的阿森做作地用胳膊肘捅了捅他的邻座——一位金发的胖女人。她的脸红了起来,像石榴一样红。
“好了好了,玩笑话到此为止。我们只有一个小时的时间,再这样下去连故事都听不到。”心理学家爱娃说。
大卫开始了朗读。
他读道:一天夜里,一位老人在上床的时候听见了几缕哀吟的声音。于是他穿戴整齐,踏遍全城,最终他找到了一位又饥又冷的流浪汉。他把这位流浪汉请到了家里,予他晚餐,备其床榻。
“我喜欢你朗读的方式。”玛里维打断了他。他把自己的两只胳膊叠在一起,然后把脑袋支在上面,仔仔细细地把他的金色长发散展在桌面上。
爱娃皱了皱眉头,但是什么都没说。她的巨大威望是让这读书会能够存续的关键因素之一。在大厅的闷热空气中,大卫的声音又回到了那位老人身上。他读道:第二天夜里,老人在入睡之际听到了一声号哭。于是他离开家门,追随哭泣的声音。终于,他在一座山的高处发现了一个病童。他将其送到了医院。此后的每一夜,只要他的脑袋挨上了枕头,他就能听见哀哭。除非他能找到那些悲伤的人,否则他就不得入眠。
路易斯摘下眼镜,用衬衫的下摆擦拭镜片。
“你是说他听见了声音?”他做出思索的表情。
“是的。”大卫回答。
“不能合眼,听见声音……那男人的情况比我们都要糟。我跟你说,在这间医院里发生了奇奇怪怪的事情。”安德烈嘲讽道,“在我那一层有一哥们儿……”
爱娃轻轻拍了几下桌子。
“安德烈,我们继续听故事吧。”
“我就是说……”
在窗边的一个角落里,一个干瘦的男人大声道:“你怎么不把嘴闭上?”
“我为什么要把嘴闭上?”安德烈大叫,“你生气是因为我思维敏捷,是因为我有语言表达能力。”
心理学家抬起手做了个调停的手势,然后对安德烈说:“你今天怎么回事!”
“我今天怎么回事?”他反击道,“你觉得我今天是疯了么?”
“不是,我是觉得……你今天特别好和别人辩论。”
大卫抬起目光。艾维琳娜的眼睛像钉子一样望着他,圆圆的,蓝蓝的,心不在焉的。
当妇科医生决定施行分娩时,桑德拉才怀胎八月。夫妻俩回到家后,桑德拉的妈妈也来陪伴他们,住在本来给宝宝准备的房间里面。她妈妈在床头桌上铺了张白布,然后摆上了一个石膏做的小耶稣像。每次她经过这个石膏像时都会亲吻小耶稣一下。有时,在他们看电视的时候,她还会把他捧在膝头,不住摩挲。现在,宝宝的房间闻起来一股汗味和滑石粉味。大卫尽量不进这个房间。
当桑德拉的妈妈听到桑德拉哭泣的时候,她就会对女儿说:“那孩子在灵泊之地非常幸福。”
另一个她最喜欢的句子是:“那孩子在灵泊之地和小天使们玩耍呢。”
“那孩子。”她就这么叫他,永永远远地弃用了夫妻俩之前给他起的名字:马丁。一个没有名字的婴儿好像就没那么真实,也更不像一个孩子。
桑德拉不住地哭泣。每天早上一睁眼就有几滴沉默的大大泪珠顺着脸颊淌下来。她哭啊哭,就好像她需要把在怀孕期间囤积的所有液体都清排出去:羊水、婴儿的尿液、母乳……为了安慰她,她的妈妈不停地说起灵泊之地。
“对您来说,灵泊之地就和家乐福一样真实。”有一天,大卫的耐心被消磨殆尽。
她深吸一口气,好像在嗅闻着天空的香气。
“当然,所有没经过洗礼就死去的清白生灵都会去到那里。”
大卫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对于教堂来说,一个没经过洗礼的孩子就和一辆没登记的车一样,对吧?”
她歪了歪头,没太听懂他在讲什么。
“孩子不是车,大卫,他们是上帝的造物。”
“好吧,那就看看对于这个我儿子待的灵泊之地我理解得对不对。据您所说,马丁没去天堂是因为他没受洗,但是他也没去到地狱里面,所以就在灵泊之地。那它到底是什么?就像机场的过道区么?”
他的岳母打量着他,就好像他已经失了智一样。
“机场?你都在想些什么玩意儿!”
大卫早就已经失去了理智。他不明白为什么宝宝在到来的时候就已经离去。他不明白死亡是怎么把桑德拉的身体变成了一口棺材。他不明白为什么她的腹部和乳房依旧发炎不止,用他们不曾拥有过的回忆折磨着他们。他不明白为什么桑德拉在分娩期间不能休产假,只因马丁是一个死胎。他不明白为什么夜里桑德拉要在床上与他相隔甚远,并且背对着他,在他拥抱她的时候身体变得僵硬无比。他不明白为什么朋友们这么快就忘记了他们夫妻的痛苦,就好像一个死胎就不曾是他们的儿子。不,他什么都不明白。有时他觉得他们是一个恶趣味笑话的受害者。在他们成为父母的那瞬间他们便不再是父母。那份结局将之前的种种化为了泡影:小腹,和妇科医生的会诊,准备了婴儿床的房间,备选名字的名单,为分娩做准备的课程……
其实,灵泊之地与那种异常情况很是相合相配:把一个不是儿子的儿子送到一个不是地方的地方,这倒是再正常不过。可是,他的儿子并不是一个虚幻的生灵,也不是一个尿布里没蛋的石膏耶稣。他见过他儿子。大大的睾丸,小小的身子,完美无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