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在岛屿写作的他们

作者: 宇秀

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

——摘自王昌龄《送柴侍御》

温哥华夏日的傍晚,阳光依然耀目,灿烂却并不火辣,仿佛人过了盛年现出的温厚与舒缓。沐浴在如此光芒之下的大自然好似午睡尚未醒来,有一种慵懒空茫的寂静,等待叩响。

这是大温哥华三角洲(Delta)一处幽静的居民区。我的车子停在一栋花木葱茏的独立屋前。说是门前,其实车子停靠的路边与房屋还隔着长长的斜坡,房子与车库大门及其后院边门一字排开,像一幅横轴展开在斜坡之上。那斜坡则是被我在另一篇文章里称作“排比句”的长长石阶。我曾多次独自拾级而上叩响屋门,但这次,随我下车的是一位身着紫绛红夹克衫的银发长者,我陪着他一道走上那些步步高升的“排比句”。

长者刚从著名的千古冰川之地洛基山脉(Rocky Mountain)返回温哥华,去那里可是要有好体力,尤其三天行程,一般人是吃不消的。陪同他的女儿连喊吃力,老父亲却淡淡地说道还可以。想到他刚从大洋彼岸的上海飞来,时差都来不及倒,赶着出席会议和各种活动,然后又马不停蹄地踏上冰川之旅。毕竟耄耋之年啊,我不由想去搀扶他一把。可他步态矫健,毫无耄老之蹒跚,我若去搀扶就显得做作了。

到了“排比句”的最后两三行,屋门拉开走出一位身着浅色休闲西装、拎着黑色手提包的老人。我太熟悉他的手提包了,那是他每次出门的标配。红衣长者加快了脚步,我的心跳也不由地加快。为能够安排这位远渡重洋的长者,与他一下飞机就念叨着最希望见上一面的人在远离故土的异邦相聚,我多少难掩激动之情,这或许将是中国当代文学史上值得记载的一刻。

二○一七年七月十六日,加拿大华裔作家协会举办三十周年庆典与“第十届华人文学国际研讨会”,来自复旦大学的陆士清教授是三十位特邀嘉宾中最年长的,也是世界华文文学研究和教学领域的先行者,更是把台湾文学引入大陆高等院校讲坛的拓荒者和躬耕者。当时,我对大陆的海外华文文学研究知之甚少,在这次跨越太平洋来参会的学者中,陆教授是我唯一认识的一位,而且是从我移民之前的原居地上海来的,亲切感油然而生。

在接机大厅,一眼看到走出海关的陆士清教授及其女陆雨。教授斜挎的背包全部移至身前,跟防备小偷割包包的游客一样。我每每看到这样挎包,就想起卖五香豆的。这与二○一四年在南昌首届新移民文学研讨会初次见到他大相径庭。那次会议结束时,代表们在宾馆大厅等候离会,每人座位旁都是行李,不少人东倒西歪地在打瞌睡。就在我对面座位上的一位鹤发老先生正兴致勃勃地跟我的文友、洛杉矶华文作家叶周先生学玩微信,俩人头碰头窃窃私语,形似父子。我听到叶周压低的沪语,对方回应的则是苏南口音普通话。老先生脖颈一条花色丝绸薄巾与鹤发相映,颇有点海派老克勒之风,令我忍不住偷偷抓拍了两张。尽管当时知道老先生就是复旦大学陆士清教授,但并未借机去认识他,他也根本没注意到有个偷拍者。而温哥华机场看到“老克勒”变身“卖五香豆的”,距离感顿消,心里竟涌上“老家来人了”的温暖。

在去往饭店午餐和餐后送陆氏父女前往住处约有四五十分钟的车程中,我担心老人坐了一夜飞机,舟车劳顿会吃不消,但我的担心是多余的。老先生一路上兴致很高,他那口慢条斯理却又咬字铿锵的苏南普通话,在离开主席台话筒的零距离闲聊中,让我恍若回到老家长辈跟前。闲谈中,陆教授说希望我能联系痖弦先生,安排他们见一面。他说,他这次来温哥华就想,如果能拜访一下痖弦先生那是最好不过了。原来七年前,二○一○年十月,在武汉召开的“世界华文文学国际研讨会”上,痖弦致开幕词的时候,陆教授就在主席台上,那是他们的初识。会后,同游神农架,同行的钱虹教授还帮他们拍下一张珍贵的合影。同框里,一个身穿紫绛红夹克衫,另一位着休闲西装,两人的盈盈笑容里蓄满了阳光。痖弦戴着一顶浅色太阳帽,陆教授则一头乌发。我看着七年后的陆教授,他的“顶上风景”已彻底由黑变白,心想,痖公(我平时总是这样称呼他)因健康原因,已不可能飞越太平洋,陆教授恐怕此后也难得再有机会飞来温哥华,这对背负着两岸历史和当代文学史的同庚老人,这次在温哥华如能相聚恐怕也是最后的机缘了。

陆教授原以为此番来温哥华参加这么大的文学活动,自然能够遇见痖弦。遗憾的是,痖弦并不出席这次活动。因为同一天,台湾《创世纪》诗刊的前任和现任两位主编张默和辛牧,率诗刊社一班人马专程从台北来温哥华看望痖弦。对台湾诗坛有所了解的人都知道,张默、洛夫和痖弦乃《创世纪》“三驾马车”,叱咤台湾诗坛数十年。如今老伙计远道而来,痖公这一天自然是分身无术,无暇他顾。也好,私下的会面如能达成,一定比场面上的相遇更能深入,也更有温度,但我对安排这场会面并未有十分把握。痖公府上的电话常常是无人接听状态,痖公也不用手机微信什么的。平时跟痖公联系,今天打不通,明天再打,有时他会突然打我手机,并无具体事务,却总是一通上话就聊上个把钟,甚至更长。事后我总是自责,这个马拉松电话是不是累着了老人,兴许放下听筒,他正在揉搓发酸的胳膊呢,但每次通话又不忍主动喊停,聊天内容无一不是围绕着文学话题。和痖公多年的交往,就那么随意闲散,像两朵没有目的地的云。但这次不同,陆教授在温哥华的时间有限,除去各种官方活动和陆雨预定的冰川行,他们的会面只有安排在父女俩离境前的一天了。可我还不知道能否及时与痖公取得联系呢。

我没把上述顾虑流露给陆教授。虽然当时我并不详悉他在中国台湾文学研究与传播方面的卓著贡献,但我直觉到一位海峡这边的研究者和海峡那边的创作者,两位前辈文学家在两岸之外的太平洋西岸的会面,将是中国当代文学史和两岸文学交流史上的一段佳话,而促成此一历史性重逢,义不容辞。尽管陆教授话语不紧不慢,但我听得出蕴含着一份热切。在以后几天的接触中,愈加感觉到他对台湾作家、诗人的感情,有一份源于手足之情而又超越私人交际和个体情感的厚重的东西。

近年,台湾拍摄了一套非常有格调的传记文学纪录片——《他们在岛屿写作》,除了西西、也斯和刘以鬯三位,其余十位均为台湾作家和诗人。其中斩获第十七届台北电影节纪录片大奖的《如歌的行板》是以痖弦为传主的。二○一五年三月,我曾应痖公邀请出席了这部影片在温哥华的首映式。也是那时,我知道了台湾拍了这么一套被业内称为文学传记影片“标杆”的系列纪录片,也认识了几位我原先并无了解的台湾作家。然而,“在岛屿写作”的他们,早在一九八一年就被时任复旦大学中文系现代文学(含当代文学)教研室主任的陆士清老师一一请进了国内著名高等学府的文学课堂,如杨逵、赖和、於梨华、白先勇、杨牧、陈映真、余光中、洛夫、痖弦、周梦蝶等等。

在今年与陆教授微信笔谈中,在阅读有关他的各种资料和作品中,我逐渐清晰地看到了一个在历史风云际会的时代洪流中,审时度势,抉择把握方向,而后专注坚定前行的中国学人和文学活动家陆士清,那个我之前感觉的厚重的东西,正是在血浓于水的人性基点上的民族情结,并由此赋予自身的使命感。行文至此,我脑海里突然跳出二○一八年十一月第三届海外华文文学上海论坛主题,那行醒目地悬挂在开幕式横幅上的大字:“诗情雅意与时代担当”。记得在作家书店海外作家与上海读者的见面会上,陆教授站在那条横幅下对这句话做了富有激情的阐释。而上海论坛就是陆教授倡议组织的,这次论坛主题也是他提出的。如今想来,他心头的“时代担当”是由来已久了。

从我陆续读到有关陆士清教授的访谈、报道和各路名家以及他的弟子们记述他的文章中得知,陆教授在港台文学和世界华文文学研究领域有着不凡的学术生涯,在文坛有着广泛的人缘,早在上世纪七十年代两岸尚未破冰时就开始了与台湾文学大家们不寻常的交往。但在温哥华几天近距离接触交流中,却从未听他谈及,倒是不止一次听他说到自己是普通农家的孩子,贫苦出身,曾经失学务农,日本人侵略时被迫逃难。直到一九四九年春节前,父亲悄悄卖掉一亩田,让他重新就学,期望他以知识改变命运。如今已桃李满天下的陆教授,想到父亲当年的决断,甚是感恩,也深感自己的幸运。这幸运包括解放后得到考大学的机会,只读了半年初三的他,以同等学历的资格考取了复旦,毕业后留校任教,由此重塑了自己的人生。

鲐背之年,陆教授谈到自己的学术人生,用两个字概括就是“专注”。他总结道:“一门学问,持之以恒做下去,不管大小,都会有成果的。”平和低调的话语里道出的是真理,透出的是做人、做学问的最朴素也是最高贵的品质:诚实。当台湾文学尚未进入大陆学界视野之前,文学研究领域对台湾文学尚不屑一顾的时候,他如何就掉转了自己学术研究的方向,坚定地走上了这条独木桥呢?在本文撰写过程中,我的疑惑随之解开。

四十多年过去,陆士清教授与“在岛屿写作”的那些名家的交往,业已成为他文学研究的第一手资料和创立世界华文文学学科平台的基础,并熔铸在他一部部学术和文学著述中,如《曾敏之评传》《三毛传》(合著)、《白先勇小说选》《台湾小说选讲》《笔韵》《王帧和小说选》《血脉情缘——陆士清文选》《品世纪精彩》等等。当荣誉褒奖和各种溢美之词蜂拥而至,陆教授总是淡淡地说“是时势和条件,我只是做了一点推动和联系”。他轻轻一言就把个人的功劳推到了一边,犹如交响乐激昂热情的第一乐章转入第二乐章,舒缓、平静,让我想起他晚年回老家张家港微笑着站在油菜花田野里的留影,怡然、平和。

回到二○一七年夏日。

不知该算是我的运气,还是“陆士清”三个字被缪斯赋予了神力,电话一打过去,就听到痖公的声音,好像他就等在电话旁。一如既往的温润、富有金属光泽的嗓音。我问他记不记得复旦的陆士清教授。线那头立刻答曰:“记得记得。大陆的陆,士兵的士,清廉的清。”没想到痖公竟把陆教授姓名的三个字拆开来逐一注解,跟着他的注解,我眼前浮现出一幅寥寥几笔的简笔速写画,倒也符合主人的样貌和性情。接着,电话里就定下了与陆教授会面的时间。于是就有了本文开头红衣长者一路登上“排比句”的那一幕。

温哥华七月的黄昏,落日熔金。

在痖公家门前,两位老人紧紧握手、拥抱,像是久别重逢的兄弟。相拥的两位“白头翁”都笑成了慈祥的“老奶奶”。夕阳的余晖为他们白得不分彼此的银发,撒上了一层淡淡的玫瑰金。在走下那排长长的石阶时,陆教授挽着痖公。虽说同庚,痖公则年长几个月,他的背明显驼了,而陆教授从背影看依然挺拔,没有一点弧度。我抬头望望天空的云,不知何时好似围拢过来,如易安居士所称的“暮云合璧”。我忍不住想说,宋朝的天空还在今天的天上……

我预订的餐厅是痖公推荐的。碰巧餐厅的经理是我初到温哥华在一个课堂读书的同学,自然对我们这一桌照顾有加,菜品也很可口,色香味俱全。

一落座,痖公就从他的黑提包里拿出一份关于建设海外华文文坛设想的打印稿交予陆教授。虽然痖公早已不再写诗,也早已离开台湾联合报系的副刊主编职位,却非常关注华文文学在海外的建设推广。这一点,与几十年专注于台湾和世界华文文学研究的陆教授,可谓心有灵犀。两位老人边吃边热烈交谈,从大陆的“伤痕文学”聊到台湾文学及其作家进入大陆,就说到了於梨华、白先勇。

一九七五年和一九七七年,旅居美国的台湾作家、被誉为“留学生文学鼻祖”的於梨华先后两次到访复旦。一九七九年她第三次来到复旦,陆教授与她有了深入的接触与交流,并请她为中文系师生做了“台湾文学发展概况”的演讲,在当时对国内听众是非常新鲜的。正如陆教授在於梨华因感染新冠而去世的悼文里所追忆的:“她的精彩讲演,为我们中文系师生打开了一扇文学之窗,使我们看到了中国大陆以外的天光云影。”当时的陆士清也从於梨华打开的那扇窗,看到了中国当代文学研究版图上一门有待开发的新学科的远景。其时,他已经读过了作为留学生文学代表作的《又见棕榈,又见棕榈》和於梨华在上海发表的其他作品,如《收获》上的长篇《傅家的儿女们》,对她的创作已有相当程度的熟悉。于是就在同年,把《又见棕榈,又见棕榈》推荐给福建人民出版社,并积极鼓励出版社编辑:“如果你们出版了,就创造了历史。”

小说在翌年九月出版,比琼瑶小说进入大陆还早两年(以《我是一片云》在《海峡》杂志刊登为时间点),成为中国大陆出版史上第一部问世的海外华文作家的长篇小说,而陆士清也自然成为创造这一历史的第一推手。著名文学评论家蒋孔阳在陆士清《台湾文学新论》序言里指出:“一九七九年,改革开放刚刚起步,在人们对‘左’的一套尚心有余悸,我国大陆文学界绝大多数人对海峡彼岸的文学情况尚茫然无知的情况下,士清同志又鼓起了勇气,开始介绍和研究台湾文学。”从这段叙述里也可见,当时举荐出版海峡对岸作家的作品还是需要勇气和胆略的,而且陆士清不仅是推荐,更是下了功夫为大陆版的“棕榈”写了序。因对原版序作者夏志清先生的尊重,大陆版仍沿用了旧序,但於梨华对新序非常赞赏,不忍割爱,她说:“陆先生对我的作品有更深的理解,我很喜欢,附在书后,成为书的一部分。”既然作者本人把陆序当作书的一部分,那么研究於梨华的“棕榈”,也就不能绕过“这一部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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